封面新闻记者 张杰 实习生 李心月
2017年夏,作家龚静染到乐山市档案馆查阅史料,第一次打开了嘉乐纸厂的档案卷宗,发现里面竟然有很多关于李劼人的东西。大量珍贵的公私信函、会议记录、往来电文、经营册表等就在他面前,让他感到非常惊喜。在小心翼翼地展开它们的时候,他感觉好像李劼人才刚刚离开不久,那些墨迹中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就在那一刻,龚静染下定了决心来完成这件事。这也是龚静染最新非虚构作品《李劼人往事:1925-1952》的由来。
龚静染
传奇李劼人的其中一面:
曾与友人共同创办嘉乐纸厂并长期担任董事长长达27年
李劼人一生颇为传奇,写作、经商、从政均有建树,这在同时期的作家中极为少见。其中经商的时间最长,占据了人生的重要时光。在龚静染看来,“三者又密不可分,可谓是生路步步紧逼,命运暗中牵引。”
在龚静染看来,李劼人一生中最为重要的经历就在嘉乐纸厂这段。一是时间跨度长,二是对他的生活、创作影响深远,而这是之前的研究者们没有足够重视的。造成这样的原因,主要是大量史料藏于深山,视野受到很大的局限。在过去,绝大多数研究成果都是围绕作品文本来展开的,鲜有对特殊环境下作家的创作,以及作家与作品之间深层而细微关系的研究。“在我看来这不仅相当重要,也非常有趣,而我做了一件从源头引出活水的工作。”
李劼人外孙女李诗华拿着《李劼人往事》在李劼人像前。
李劼人从1925年起与友人共同创办嘉乐纸厂,并长期担任董事长一职,时间长达27年之久。乐山市档案馆里保存了李劼人这段人生经历最原始、最丰富的档案史料。龚静染迅即意识到,却是一次与历史的相遇。“我当即放下手中的写作来专做此事,认为没有哪件事比之更重要、更迫切。”由于资料庞杂,加之文件年代久远,辨识和梳理工作量很大,龚静染花大量时间泡在里面。虽然辛苦,但龚静染心存感恩,“我要感谢那个漫长的夏天,在无边无际的蝉鸣声中完成了李劼人经营嘉乐纸厂期间的档案查阅,这无疑是一次独身前往的历史寻访,而《李劼人往事:1925-1952》这部书呈现的几乎就是那个夏天的全部收获。”后来龚静染也得知,这批档案史料的命运颇为曲折,它是在1990年代末嘉乐纸厂彻底破产后,从一个多年未开封的柜子里找到的,据说差点就卖给了收荒匠。让龚静染震惊的是,“这些史料被发现后也并没有引起更多人的关注,回音稀落,问者寥寥。”
整理档案史料是个漫长的过程,前后竟达两年多时间。龚静染一件一件地看,辨校、抄写、归类,常常是弄得两眼昏花、头晕脑胀。虽然不胜其苦,但他收获很大,“我写的这本书中诸多的细节都是在这这些史料里发现的,人物和故事慢慢浮现了出来。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在这个过程中,他陆续在寻找书中的相关人物,虽然他们都已过世,但从李劼人、陈宛溪、舒新城、梁彬文、谢勖哉、杨新泉等后人和友朋处也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口述史料,丰富和补证了不少史实。
等做完这些工作,龚静染进入写作阶段,而时间又是一年。这中间经历了新冠疫情,足不出户的生活正好给了他安静的写作空间,由于前期的准备充分,写作过程比较顺利,洋洋三十余万字,一气呵成。当时商务印书馆丛晓眉女士来成都,正是金秋时节,临时起兴到菱窠参观。那天我们一直在聊天,漫步在小院中,记得是正好走到李劼人塑像前,她突然对龚静染说,“这本书就交给我们来出吧。2021年春节前,书稿顺利进入编辑流程,现在想来,又觉是种缘分。”龚静染又是感恩。
2021年10月底,《李劼人往事:1925-1952》由商务印书馆正式出版。封面新闻记者先读为快。在书中,可以看到李劼人在1925-1952这27年李劼人的工作、生活细节。比如他如何去找投资拉赞助,如果找造纸材料,如何去江浙一带、昆明旅行。在此期间,李劼人也迎来了他文学上的辉煌时期,开写《死水微澜》《大波》等,以及这些小说中人物原型来源,写作细节,灵感来源等等。李劼人的这段经历与他笔下的小说人物故事之间的关联,让人看到现实生活与文学创作有着神奇的互相印证。看到成都东郊李劼人故居“菱窠”修建的细节,以及抗战期间李劼人在成都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叶圣陶朱自清沙汀等人来往。还看到嘉乐纸厂救助内迁到乐山的武大教授。抗战时期,国学大师马一浮在乐山创办复性书院。在乐山武大读书的齐邦媛《巨流河》在书中写到她到嘉乐纸厂参观看到很多漂亮的纸张册子的兴奋。朱光潜、苏雪林等人还入股了嘉乐纸厂。可以说《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不光写李劼人,还带我们穿越时空回到近百年前的时代空气。
李劼人的遗憾:未能完成创作“十部联络小说”和50万字长篇小说《急湍之下》
李劼人的写作有两个黄金时段,一个是从法国归来不久的几年,即1925年到1927年之间,他的不少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就写于此;一个是1935年到1937年之间,长篇小说《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就是在这一时期完成的。这两段加起来大概在十年左右,也就是说,李劼人真正的文学成就主要在这十年中,而这两段又互为因果,前者是后者的铺垫,后者是前者的飞跃。
1938年的李劼人。此时他已经完成了《死水微澜》《暴风雨前》《大波》三部曲的写作,并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嘉乐纸厂的经营中。
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中,龚静染更多讲到了李劼人的遗憾。在龚静染看来,李劼人完全可以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他曾有创作“十部联络小说”的雄心,“但在1937年抗战爆发后就被迫中断了;到1952年,嘉乐纸厂实行公私合营后,他去当了成都市副市长,就更没有时间和心境去从事文学写作了。”但李劼人究竟没有忘记文学,仍然把文学当成其安身立命的依据,到了晚年,他还在酝酿一部50万字的长篇小说。1961年11月5日,李劼人在给林如稷的信中写道:“我老早就有一个愿望,打算在《大波》写完,准备写下一部长篇(现尚未定,到底循序而进,接着写袁氏叛国到五四前夕,此部已暂取名为《急湍之下》的好呢?还是大跳一步,写《天魔舞》即从抗战紧急时候的大后方的形形色色,直到成都解放前夕的好?)”这是李劼人第一次提到《急湍之下》这部书稿的写作计划,而此时他已七十高龄。
1962年8月1日,李劼人再次提到了《急湍之下》。他在给舒新城的女儿舒泽淞的信中写道:“在将此三部曲写完后,拟另起炉灶,写一部反映民国二年到五四运动这一时代的东西,名字尚未拟定,暂时名之为《急湍之下》。到底拟写几本,亦未定。预计总不能少于五十万字也。”然而,不幸的是,三个月后李劼人就去世了,写作此书的计划也就成为了泡影,《急湍之下》再也没有面世的机会。
显然,晚年的李劼人还想让自己的文学生命得以延续,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完成自己的夙愿,这无疑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损失。在他的一生中,有大量的时间用作了经商和从政,他的挚友魏时珍认为是耽误了不少时日,为之惋惜。“劼人精明强干,当世所稀,使其能稍自降抑,上下交孚,则其成就必远胜当时,此我所以深为劼人惜也。”
未写出“不能少于五十万字”的《急湍之下》,也许是李劼人最大的遗憾。但龚静染进一步思索,“这样的遗憾,非他自己所能左右,也非李劼人所独有。纵有如椽巨笔,在时代大转换之际,无论是名噪一时,还是泯没于尘,或是悄悄藏在床底,重现于今世,作品的命运都是我们无法想象的。而李劼人是否真的如魏时珍所说的在人生选择上稍有退让,就一定有更大的文学成就呢?”
龚静染这本新书或许就是一种解答,它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反映了“遗憾”从何而来,又是如何发生的,让人们看到一个更为真实的李劼人。
寻找李劼人先生笔下遗失的故事和沉睡人物
在使用新史料的丰富性上是前所未有的
这些年中,关于李劼人在文学史上被严重遮蔽的话题也越来越多:远离文化中心,惯用方言写作,人物的非主流,自然主义色彩重……这些都是他的作品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中传播不畅的原因。而现在的人们逐渐发现,其作品流淌着现代文学的优秀基因,是中国比较早的具有世界性眼光的写作,他应有盛誉远在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之上。不过龚静染在《李劼人往事:1925-1952》中并没有讨论这些话题。他很清楚自己这本书的目的,就是寻找李劼人先生笔下遗失的故事,以及那一些早已沉睡的人物。他也深信这本书在使用新史料的丰富性上是前所未有的,对李劼人研究将不无助益。
龚静染还忍不住试想,如果李劼人按他所愿完成了“十部联络小说”,他一定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家,而其中的一部必定会写到嘉乐纸厂这段,对于栖身工商业多年的他来说,这将是一个非常厚重的题材,也是他人生无法绕过的漫长时光。“但这个设想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在时隔近六十年之后,特别是在他诞辰130周年之际,用这本书来纪念李劼人先生,却多少是个弥补。当然,他的时代早已过去了,而我们只不过多了一份岁月的苍凉而已。”
1957年,李劼人同孙辈在菱窠家中。金勖琪摄。
李劼人是成都人,是文学史上公认的中国现代文学大师。身为四川作家,龚静染与李劼人的缘份,此前并无多少特殊。“关于李劼人先生的文学作品,我一直保持着敬意,毫无疑问,他是近现代中国最好的作家之一。但直到2014年在菱窠参加了纪念李劼人诞辰123年的活动,也从未没有想到要与之发生任何关系,我坐在现场的一个角落里,就是个旁听者。但世间的事,多有难测之处,没有想到几年后我居然承担了这样一件工作,也许这就是因缘际会的神奇吧。”
卓越的作家,往往都会形成自己的文学地理。龚静染从小是在乐山长大的,对那里有很深故乡情结。他写的几本书如《桥滩记》《昨日的边城》《西迁东还》等都跟乐山有很大的关联。可以说,乐山的人文历史成为他写作的一个富矿,成为他写作的重要方向,形成了一个深厚的文学故乡。借新书出版之际,封面新闻记者专访到龚静染本人。
对话龚静染:“提供一个重新研究、解读、评价李劼人的新视角”
封面新闻:在你研究看来,创办和经营嘉乐纸厂这段人生经历对李劼人为什么重要?体现在哪些方面?
龚静染:首先是时间跨度很长,长达二十七年,这在李劼人的人生历程中是最长的,没有其他任何一件事能够超过经营嘉乐纸厂的时间;其次是经商对李劼人的影响最深,商业涉及到了对社会各个阶层的接触,三教九流,其广泛性超过很多职业。是嘉乐纸厂是四川第一家机器造纸厂,李劼人是近现代工商业的参与者,单从这点来看他也是很有成就的。他的文学有宽阔的大气象,一定与商业生活的复杂和丰富有关,这对他思考、认识、描写社会的芸芸众生相大有裨益。
“我有一种使命感,有很大的写作动力,这就是最大的乐”
封面新闻:在写作这本书过程中,肯定有苦有乐。谈谈让你乐在其中的情况吧。
龚静染:李劼人是个被文学史长期严重低估和遮蔽的大师,实际上从七八十年代后就有不少人在呼吁重视李劼人,但收效不大。显然,李劼人是中国近现代最重要的文学人物之一,在四川他的文学影响力至今无人超越。我希望《李劼人往事:1925-1952》能为人们提供了一个重新研究、解读、评价李劼人的新视角,有为中国文学史研究填补空白的价值。所以在写作此书时,我有一种使命感,有很大的写作动力,这就是最大的乐。潜心写作是幸福的事,这个过程中会有很多新发现,还有不少与历史的相遇,真的是乐在其中。但在物欲横流的时代,要忍受寂寞、甘于清贫、远离圈子,这都会面临挑战。不管怎么样,书已经出版了,对自己和读者来说,我都算是有了个交代,当浮一大白,这也是一乐。
在档案馆发现李劼人曾在乐山购买鸡鱼等食物的有趣记录
封面新闻:写完这本书后,比起以前,让你对李劼人的理解有哪些深化?
龚静染:在没有写这本书之前,主要是读李劼人先生的书,纯粹就是一种喜好。但写完这本书后,应该说对李劼人的认识又深了一步,更真实、更客观,也更立体化了。比如过去人们都知道李劼人先生是个美食家,这主要是看他的小说和随笔,但我在档案中发现了他一些在乐山购买鸡鱼等食物的记录,这就很有趣,找到了生活的实证,讲述起来也很生动。当然,重要的是他的工作、生活、交往等与作品之间的关系,也有不少印证,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所以我把《李劼人往事:1925-1952》当作是解密之书,也就是打开了一扇门,但愿它能把李劼人研究推一把,引向纵深。
用非虚构的形式去再现李劼人一生
封面新闻:在将诸多细节、历史材料,组织镶嵌进你这本书的过程中,你是怎么设置结构和行文的?
龚静染:这本书以李劼人办嘉乐纸厂为主线,时间是自然线索。全书分为上、中、下三部,创办到抗战是上部,抗战八年是中部,抗战结束到公私合营是下部。这三部能够看到李劼人命运的起伏,我在序中用了一句话来概括:生路步步紧逼,命运暗中牵引。这个写作结构的设置,有助于叙述的清晰。这本书的细节很多,枝叶蓬勃,但多而不乱,就是因为树干立起来了。李劼人所处的时代是个急遽变化的大时代,清末维新思想的崛起,他站在了办报的前沿;民国肇始,实业兴起,他成为了工商业的先锋;抗战军兴,纸厂的生存峰回路转,他被推到了企业发展的中心;而在改天换地之际,他又顺应了时代的召唤,由商入政。他的一生就是一部精彩的小说,《李劼人往事:1925-1952》是从史的角度,用非虚构的写作方式,在一大堆杂乱无章、漫无头绪的史料中找到了另一个线索——故事性,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了人物、情节的交错关系和浓郁的时代氛围。所以,这本书为后面的延伸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如小说、戏剧、影视等,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有价值的历史读本,为人们的阅读和再创作提供了很多的可能性。
黑白纪录片风格:用最朴素、直接的方式叙述,尽量客观的视角重塑历史
封面新闻:《李劼人往事:1925-1952》行文语气很直白质朴,修辞很节制,风格很端庄肃穆。有很多实打实的细节,很可靠,耐人寻味。但我也有一个小小的疑问:如果你在一些地方再多发挥一些文采,会不会对于大众读者更有吸引力?你是怎么考虑的?
龚静染:在写作这本书之前,我有个通盘的考虑,也就是为这本书的叙事风格定个调,就像厨师要根据食材来做菜一样。《李劼人往事:1925-1952》里面包罗了庞杂的史料,可以说在所有研究李劼人的作品中都没有像这本书里所涉猎的那么多,而且大多是一手史料,是首次呈现。我在档案馆里看到了很多李劼人先生的书信原件,它们的背后站着大量的人物和故事。我认为最重要的是,找出人物之间的关系和线索,选择合理的叙事逻辑来推动,所以我的大部分功夫都下在了爬梳和寻找上,相当于承担了半个文史学者的工作。但一本三十多万字的书要装下那么丰富、复杂的内容实在太难了,我只能选择用一种最朴素、最直接的方式来叙述,用尽量客观的视角来重塑历史,这本书有沉甸甸的分量。一般来说,凡是那种想把历史写得很好看的作品,难免会擦脂抹粉以迎合读者,但这本书不一样,它要还原历史的端穆和真容,就必须拿出一本可信的文字来。在1925-1952年之间,人们对李劼人的这段重要人生历程的认识几乎是空白,而他最重要的作品都写在这段时间中,用最真实、客观的方式来告诉读者,我想这是我的责任。所以这本书采用的是黑白纪录片似的风格,我觉得这样才更有力量,更为厚重,也更能接近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1919年11月,李劼人(二排左三)、王怀仲(二排右三)等赴法前在上海留影。
“想主编一套全新的李劼人作品精选集,相关纪录片和影视剧也会考虑在内”
封面新闻:关于乐山,你写过五通桥的书。这次写李劼人,也是跟他在乐山的一段经历有关。对你的写作来说,乐山是一个非常丰富的宝藏。你自己觉得呢?
龚静染:我从小是在乐山长大的,对那里有很深的情结,所以我写的几本书如《桥滩记》《昨日的边城》《西迁东还》等都跟乐山有很大的关联,这都是童年带给我的文学财富。乐山本身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岷峨之地,山川秀美。它的历史也很丰厚,鳖灵在去往蜀国之前,先就是在乐山一带盘桓,这才有了后来他“浮尸而上”去帮助杜宇当上蜀王的神话故事,说明乐山的历史也可上溯到四川上古时期。当然,到了近现代,乐山成为了抗战大后方的重镇,人物汇集,成一时之盛。李劼人在乐山创办嘉乐纸厂,其实就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的产物,我这本书就是把诸多的因缘际会结合在了一起,它不仅讲了一群人、一段史,还讲了一个时代。所以我要感谢乐山为我提供了丰富的宝藏,也要感谢那方山水对我写作的滋润。
封面新闻: 接下来,你还会写关于李劼人的书吗?
龚静染:有可能,因为在写《李劼人往事:1925-1952》的过程中看了大量的文献史料,还有不少没有用到这本书里,可写的东西还有很多。另外,我觉得关于李劼人先生的纪录片和影视剧也可能会考虑在内,我甚至还想主编一套全新的李劼人作品精选集,这些我都想尝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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