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收到《古典文学知识》200 期特刊约稿信后,颇感惭愧,多年未曾给刊物写稿,赶紧推开正在涂鸦的文稿,先行写此文寄奉请正,既表示对刊物的祝贺,也略表一己的歉疚。
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北京出版了《文史知识》,稍后南京出版了《古典文学知识》。两份刊物性质近似,北京兼顾文、史,而南京着力于文。两刊创办之前,都曾征求不佞鄙见。笔者认为这两份刊物都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极佳读物,初学者可以从中汲取知识,而专家也可从中补充、拓展自己的知识,知识不断充实就是学问,如果一个学人认为自己已经掌握某一领域的全部知识,毋需不断拓展,那是学术妄人,不必去说他。
因此,当《文史知识》创办人之一黄克先生于 1980 年南下至舍间征求意见,并给我一份《关于创办〈文史知识〉月刊的初步意见》文件,我即表示支持。黄克先生返京后不久,又寄来一份《业务情况》(25 号),刊有《对创办〈文史知识〉月刊的初步反映》,从文中得知他们在京走访了余冠英、白寿彝、启功、郑天挺、周振甫等先生;还摘发了京外学人梅益、周谷城、王季思以及笔者等人的意见。不久,黄克又与程毅中两位先生南下组稿,也曾到舍间相约。八十年代末,又有胡克鸣、余喆两位先生来舍间约写“治学之道”栏目文章(刊于 1990 年 3 期),并推定笔者为之主持一个专栏(《儒林外史》人物论)。九十年代末,笔者为编辑《清凉文集》遍寻文稿之际,忽然发现夹在稿件中的上述两份文件。二十年前的往事一时又呈现,不禁写了一篇短文《相“知”二十年——我与〈文史知识〉》寄去,刊于 2001 年 1 期。
黄克先生
《古典文学知识》创办之初,常有编辑同志来舍间访谈,可惜无文字记录可查,只能从当年与出版社的交往略作回忆。1979 年笔者曾发表几篇论杜甫的文章,如《从对一首杜诗的评价谈起》(《光明日报》1979 年 9 月 12 日)、《论杜甫诗的形象思维》(《社会科学战线·形象思维论丛》,1979 年 10 月)等,江苏人民出版社的王远鸿同志便约我做《杜甫诗选析》(后应同一教研室的一位专事研究杜甫的同志要求合作),于 1981 年 4 月出版,次年重印。而张惠荣同志也以笔者曾发表过几篇涉及唐代文、史的文章,要求笔者审读《李商隐传》,力辞不得,只能勉力为之。同时,出版社还将出版一套《中国历代名人传记丛书》,从“出版说明”中得知,此套丛书聘请了南大韩儒林、王栻、刘毓璜、程千帆教授以及茅家琦、洪焕椿副教授,南师的孙望教授、苏师的钱仲联教授审定,可见其重视程度。编辑王士君同志找到笔者,要我承担《吴敬梓》一册的写作,于 1982 年出版,第二次印刷于 1984 年,已由人民出版社换成古籍出版社,由此推断江苏人民出版社当于1984 年分拆成人民、科技、美术、文艺、古籍等几家。因为 1983年 1 月 2 日,江苏人民出版社还举行成立三十周年图书展览会,邀笔者出席。
分社后,与笔者联系较多的为人民、古籍两家。如 1984 年,人民社在常熟举办小说创作讲习班,王远鸿同志邀笔者前去讲两次。古籍社在出版《金元明清词鉴赏辞典》之前,陆国斌先生还来舍间征求意见,并约稿;他们所出版的“话本大系”,欲由主编制改为编委会制,也是陆国斌来舍间,秉承高总编的意思要在下提出编委建议名单,供他们参考决定。1990 年 1 月 3 日,趁“海峡两岸明清小说研讨会”召开之际,出版社来车,接了徐朔方、陈翔华以及笔者等人去座谈,社方出席者有高纪言、陆国斌、黄希坚、吴小平等。社方宣布由“徐朔方、陈美林、陈翔华、陆国斌、程毅中、刘世德组成”编委会。因在宁编委除陆国斌代表出版社以外,仅笔者一人,乃推定笔者多负责任。当时朔方先生来信总是写“美林兄转高总”,但笔者实无从负责,不久即推辞这一身份,仅负责应完成的书稿任务。
在如此频繁的合作中,出版社创办《古典文学知识》刊物,征求在下意见,不佞自然积极表示支持。
二
自创刊迄今,笔者为《古典文学知识》撰稿不多,但并非不重视该刊。兹举几篇文章为例,说说其“背景”便不难明白。
《新批儒林外史》
进入 21 世纪,学术刊物上每多回顾、总结上一世纪研究状况的文章。同道们也力促笔者做些回忆,尤以研究吴敬梓和《儒林外史》的反思文章要求笔者。笔者乃就拙作《新批儒林外史》、《吴敬梓研究》和《吴敬梓评传》三部著作进行反思并撰写成文,均交《古典文学知识》发表,虽然《吴敬梓研究》于 1984 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早于 1989 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新批儒林外史》数年,但笔者首先反思的是《新批》,因为早在 1982 年江苏人民出版社已出版了拙作《吴敬梓》,此作虽是小册子,但却是笔者最早撰写的有关此一专题的作品。同时,用传统的批评形式整理古代小说,近百年来已鲜见,而江苏古籍社却能以此相约,显示了过人的识见。《新批》于 1989 年 12 月出版后即引起学界的注目,香港《大公报·艺林》(1990年 6月 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1990年 6 月 13 日)率先发表书评,继而各地报刊均有书评发表,不下二三十篇。而出版社也屡屡在召开学术会议时以此书相赠与会者,仅笔者就接触过两次:一次是江苏古籍出版社所召开的《中华大典》的工作会议,上海章培恒同志与会,他要找我谈“话本大系”事,便由周勋初同志陪同来访,此际我正在参加省政协会议(1990 年2 月 19 日),被安排住在玄武饭店,卞孝萱先生也随同而来。谈完正事后,卞先生出示《新批》让笔者签名,说是会议发的,培恒兄则接着说,他拿到的一本有倒页,正好手头有一本,便以之赠培恒兄。一次是在该年初夏,全国出版家会议在南京 307 招待所(现钟山宾馆)召开,百花出版社老总徐柏容先生突然来舍间相访,并出示《新批》,说是会议赠书,让笔者签名,并询问撰作经过,大加赞赏,后来他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书评学》专著(1993 年 12 月),在第五章第三节中说“评点这种方式也渐渐被人弃而不用了”,但这其实是“一种好的、有特色的书评方式”,“江苏出版了陈美林的《新批儒林外史》,但愿这是评点式书评重新繁荣的一个好的开始”。由于受到欢迎,至 1998 年2 月已印行七次。
但《新批》在发排前夕,总编突然撤下全部注释,原先计划的前言、夹批、回评、注释四部分组合而成,撤下注释,以致残缺。后来北京新世界出版社负责人周奎杰来南京组稿,得悉此节,便表示可由他们重新出版。于是笔者便做了第二次批评,将全部注释补上,又将“前言”(相当于“读法”)重新写过,于 2002 年1 月出版了《清凉布褐批评儒林外史》,见书后海内外亦有不少书评,何满子先生在《中华读书报》(2000 年 3 月 27 日)发表《伟大也要人懂》的长篇书评,对“清批”的批、评作了全面的评价,特别指出“这个评本注释的精善,在近几十年来出版的几部长篇小说经典新版本中,也是很见功力的”。
笔者所作的反思,以《“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以传统形式研究〈儒林外史〉的回顾》为题,交由《古典文学知识》于 2004年第 3、4两期刊出。所作的回顾即限于第一、第二两次批评。2009 年新世界出版社又出版了修订本,即第三次批本;2014 年商务印书馆则将第四次批本《陈批儒林外史》以套红版印出,该馆百年前曾出版过天目山樵评本,张文虎虽然多次批评过《儒林外史》,但并未能全部刻出,而笔者四次批评本均能出版,确是幸事。在第四次批本出版之后,及时检读,并撰写了《评点〈儒林外史〉的再回顾与再思考——作于〈儒林外史〉第四次批本面世之际》(《明清小说研究》2015 年第 1 期),自行揭示不足之处,表示这绝不可做为“定本”。当今人才辈出,社会进步,学术发展,虽屡获好评,亦不能自以为是,在此文之最后,并表示“特别要感谢支持过我的几家出版社的责编及老总,还有校对人员”。而将第一篇回顾研究此一专题的文字(即“新批”)交给古籍社所办的《古典文学知识》发表,继而又将同一专题的另外两部著作即《吴敬梓研究》和《吴敬梓评传》的反思文章,也交由该刊分别于 2004 年第 6 期、2005 年第 5 期发表,以示不敢忘本之意。
《吴敬梓研究》和《吴敬梓评传》
三
同样是“反思”文章,但回顾的内容却是“戏曲”,而非“小说”。2007 年第 5 期《古典文学知识》,发表了《戏曲改写漫话》,而同年第 12 期《文史知识》则发表了《戏曲研究的回顾》。之所以分在两个刊物发表,因为中华书局接受了钱仲联先生两次书信(1960 年 1 月 16 日;1960 年 2 月 8 日)推荐,约请笔者撰写《李玉和〈清忠谱〉》,1963 年发排,但直到 1979 年底方将 1963 年排样寄来校对,于 1980 年见书。在这二十年间,笔者也发表了不少有关戏曲文章著作,但李玉之作却是最早的戏曲研究文章。这一过程,在《追忆钱仲联先生》文中(《钟山风雨》2008 年第 3 期)有所回忆,此不赘叙。而戏曲改写的回顾,则是由江苏人民出版社王远鸿先生力促成书的。早在 1958 年笔者与钱仲联先生从南京不同单位调至江苏师范学院(今之苏州大学)重办中文系,钱先生与笔者被任命为古代文学教研组长、副组长,当年钱先生 51 岁,是老教师,笔者则为 26 岁的青年讲师,钱先生声明不搞小说、戏曲,这部分的教学工作要由我承担。当年古代戏曲作品重印的很少,甚至连《曲海总目提要》也不易求得。学生无作品可读,课堂讲授便受到影响。
于是想到孔尚任、李渔等人的戏曲作品,在历史上就有被改编成小说的;即连英国莎士比亚的剧作,也被著名的散文作家兰姆与其姊玛丽合作改写成小说,风行一时,既扩大了莎翁剧作的影响,改写本又成为文学名著。当时年轻妄为,心想何不一试?就连续改写了若干本杂剧、传奇,这些改写本,讲完课后就束之高阁。及至八十年代初,王远鸿同志常来舍间交流,索要稿件。当他得知笔者有此文稿,便要了几篇回去,不及一周,便来舍间说,这些文字可以发表、出书,便于 1983 年 10 月先行出版了《元杂剧故事集》,因不是学术著作,便随意署了个“凌嘉霨”的笔名。未曾料到外文出版社文教室主任周奎杰先生在北京图书馆见到,认为此作在同类读物中为上乘,便欲将其译成外文向海外弘扬中国文化。但又不知“凌”某为何人,便通过责编王远鸿同志与我联系,在信中说,“承王远鸿同志热情帮助,我们终于找到了你”,“在拜读大作后,我们拟将本书翻译出版法、德、斯、泰四种文本,想来你会支持的”。不久,外文社先后出版了法、英、德文本。江苏人民出版社受此鼓舞,又出版了明代、清代两本改写本,同时又选了若干篇杂剧改写本,配合几种传奇改写本另行出版《中国戏曲故事集》。
此际,周奎杰同志从外文社调往新组建的新世界出版社主持工作,特来南京组稿,并告诉我该社既可出外文书,亦可出中文书,约定笔者将《桃花扇》《牡丹亭》《长生殿》改写成中篇小说,由他们分别出版了汉英对照版。纽约一家出版公司还将这三种英文版合成一册出版。同时,周奎杰同志见到《新批儒林外史》也感兴趣,而我也欲修改并将原先所作的全部注释补入,她全然同意应允出版,乃于 2002 年出版了第二次批本。后来我去香山参加学术会议,周奎杰陪同接班的新总编来香山找到笔者,因为该社参加“大中华文库”的编辑工作,承担的任务中有一项为《桃花扇》重新整理。周奎杰同志知道笔者不但为该社改写过《桃花扇》,还应台北之约,出版了《桃花扇》校注本,便约我承担“大中华文库”本的任务,考虑到“文库”主要是向海外发行,都是出汉、英对照版,便采取西洋歌剧的形式予以整理,并撰写“前言”。在此书约稿时,也讲定对《清凉布褐批评儒林外史》再为我出版第三次批评本。
由于笔者改写本已在海内外发行,也引起读者的注意。当《文艺研究》编辑部委托王廷信教授对笔者进行访谈时,由于内容事先拟定为整个古代文学研究,重点为古代小说研究,访谈内容已十分繁多,2006 年第 10 期刊出时已占 12 页(16 开)。访谈中也涉及戏曲,但未能多谈,廷信教授乃决定再次访谈,专门交谈戏曲的教学、研究和创作(改写)三个方面,在《艺术学》4 卷 2 辑发表时也有 22 页(32 开)。这两篇访谈也引起海外同道的注意,如韩国的《中国小说研究会报》,便在总 78号、79号两期全文转载。而笔者自己撰写的《戏曲改写回顾》,可自主投稿,乃交由最先促成此类作品出版社的《古典文学知识》发表。至于 2008 年第 2 期发表的《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第七届全国戏曲学术研讨会总结发言》,则是参加 2007 年在集美大学召开的讨论会、受会议组织者委托而为。与会同道认为这一发言也有一定参考价值,建议公开发表。
总之,笔者虽然在《古典文学知识》发文很少,但涉及个人两项课题的回顾,而这两项课题的最早成果,又是由江苏人民、江苏古籍两家出版社出版的。因之相应的回顾、反思,由该刊发表,以示对该社、该刊的尊重,同时也表达一己不敢忘本之意。如今,编者、作者队伍不断更新,一代有一代新人,长江后浪推前浪,笔者所做的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已属过去,而且没有前人的支持和提携也不能有此微薄的成绩。近年来我撰写了系列文章,回忆老师夏承焘、王驾吾、孙席珍、王西彦、任铭善、陆维钊、沙孟海,还有学界前辈唐圭璋、钱仲联等老辈学者对我的帮助,汇成《学林忆往》一书(见书后,又继续撰写了回忆霍松林、冯其庸、程千帆、段熙仲、徐复等先生的文字,于今年先后发表),以表达我的感恩之情;而应贵刊之约,撰此小文,也是对贵刊的一种感谢。
——《古典文学知识》2018 年 5 期
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图文编辑 |陈志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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