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君子能通天下之志,安可以曲论哉。——刘勰
韩愈被贬潮州刺史,任内功绩卓著,后潮州奉祀为神,以为纪念。后来,苏轼为潮州韩文公庙,撰文立碑。撰文时,苏轼踌躇思想,灵感所至: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文采瑰丽,千古推崇。誉之:非东坡不能为此,非韩公不足当此。后世纵有持不同论者,是针对苏东坡的雄文,如近人吕思勉。(一)但对韩愈文起八代,道济天下之精诚,却无贬抑。唐宋以降,学人多尊其诗文,以韩公文章为圭臬。
韩愈显然对章学诚存在着影响,在《文史通义》里,韩子语录随处可见。(二)也许我们不能说章学诚的史学体系,有韩愈的思想精华;但至少他们都相信,有高尚心灵的修养,才能写出好文章。(三)更重要的是,一言而为天下法的权重声誉,某种程度上,章学诚也渴望这种不朽。
章学诚很早就把自己的兴趣转向史学,他甚至觉得自己于史学,有着天生的禀赋。(四)吾于史学盖有天授。(五)——这并非自负,他走在他时代的最前面。去他死后一个世纪,他的独特思想,才被世人所重新认识,得到巨大的尊重。称他是中国两千余年来,惟一的历史哲学家,(六)把他比作黑格尔、兰克、帕斯卡尔、柏格森和维柯。(七)
是什么显得章学诚这样与众不同。是思想。他的生平事迹,并无值得大书特书的奇遇,可以说平碌普通。如果章学诚晚年曾追忆其似水年华,他应该更多想到的是,自己在史学中发见的真理。
但这种追思并未能使他更快乐。今天为他赢得无数赞誉的史学思想,可能会在他某时的内心深处,得到片刻自许。但是,同时代廖廖无几的喝彩,只能留给他无奈的遗憾。尽管他给儿子写信说:吾最为一时通人所弃置而弗道,百吾于心未尝有憾。(八)
他生活中,没有大事值得后人传诵,言论却时常为人论谈。六经皆史之说,即绕不开章学诚。阳明仅知经之可以示法,实斋仅识经之为政典,龚定奄《古史钧沈论》仅道诸子之出于史,概不知若经子若集皆精神之蜕迹,心理微存,综一代典,莫非史焉,岂特六经而已哉。(九)六经皆史的观念,承认与所唤起的规范越来越大,这或是章学诚史学思想里的弦外之音,如同他在王守仁那里的延伸。(十)
六经皆史,在章学诚眼里只是一个启示。关于对古代历史的描述,不可能有一种万能的解说。反观当时的现实世界,史学不振,重经贬史,以竟多数时人《三史》以下,茫然不知,(十一)更何论史学理念。由此,六经皆史,章学诚如是归纳。
历史学者固然是在于归纳,但更在于判断。然而,判断的前提,是对理解的尊重。对任何时代,对任何人,都应该保持理解。这正是章学诚“文德”里的内涵,他者,应该设身处地的去理解历史,理解作者,不应当轻率作出判断,以免失之偏见。“又有文之德也。凡为古文辞者,必敬以恕。临文必敬,非修德之谓也。论古必恕,非宽容之谓也。”“恕非宽容之谓者,能为古人设身处地也。”(十二)同时,尊重自己的创造力,对古人的观点下判断时,除了应有的同情心,独立思考的重要性也必不可少,因为每个时代有它不同的价值形式。“故自古圣人,其圣虽同,而其所以为圣,不必尽同,时会使然也。”(十三)
章学诚的智慧,有时似乎到了圣人的境界。“双关的意义、新奇的暗示和预言性的观点”,(十四)都能在他的思想里体现。他一直致力“以自己的方式从过去摆脱出来,以便能产生出新的观点、形成新的问题并以新的方式处理旧的问题。”(十五)“后者法前圣,非法前圣也,法其道之渐形而渐著都也。”(十六)过去的一些金科玉律,在特定的时代是真理,但是时间会把这个真理范式改变。当它开始出现错误的时候,就需要纠正它。因此,经过纠正,重新变成一个真理的新范例,然后直到它又发生异常,再通过新的概念,去修正它。
这其实是一个看似无止境的过程,历史总的过程,就是在向我们揭示这一切。“盖必有所需而后从而给之,有所郁而后从而宣之,有所弊而后从而救之。”(十七)对章学诚来说,“一种关于历史的彻底进步的理论是不可能的。”(十八)
关于历史的完整理论,没有得出确切的意义;关于经典给予的参照,却有显而易见的作用。六经以及其它的经典,既是载道之书,也是道故之遗迹。章学诚把他的史学观念,投射到古老的经典之中,古老的经典提出问题,并给出解答。这一切都是在回顾与前瞻的命题框架内,“天时人事,今古不可强同,非人智力所能为也。然而六经大义,昭如日星,三代损益,可推百世。”(十九)
经典既为圣人所出,圣人所关注的自然是真理,展示的“道”都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及其延伸的产物。圣人和他们的传统,作为经典变为权威,但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权威,而非另一种形式的变成权威呢。经典证明的问题,是章学诚问题的核心之一,“我们如何合理而自然地解释经典的起源和本性,以致于在我们尊敬它们的情况下,它们又反过来说明,我们确实有的个人价值和目的之正当性。”(二十)
有时我们难以仅在技术上解释作者的理论问题,有时又难以理解作者在知行合一上的失当。章学诚不擅长赋诗,作为当时士人,可谓一大缺陷;他其貌不扬,更糟糕的是与周围的人难以相处。他说应该对古人,持有尊敬之心,但他对待下属,据说像对待走狗一样。(二十一)他对同时代文人的批评,与他“文德”里的宽容,南辕北辙;与他所持的好修养得好文章的观念也不相符。有时,章学诚背离自己所要求的恕如此之远,甚至回不到二千多年前的一场谈话,当被子贡问及,有没有一句能够终生奉行的话时。孔子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文史通义》交织着巨大价值的领悟及魅力,也难免有微小的谬误。这个瑕点也许是,章学诚把“文德”和不理性的论战,如此紧密的联系于己身。
一,《古文观止》吴楚材,吴调候编,中国言实出版社,五零九页
二,见《文史通义校注》一三一页,二二一页,二七九页,三一零页,三四零页,三四一页等
三,《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九十二页
四,《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十八页
五,《论戴震与章学诚》余英时,三联出版社,二四零页
六,《论戴震与章学诚》余英时,三联出版社,二四零页
七,《儒家之道》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三零四页
八,《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二零零页
九,《谈艺录》钱锺书,三联出版社,六五九——六六零页。显然,钱锺书提出自己的见解。提升六经皆史的概念,或者说整理了章学诚观念的结果。
十,《浪口村随笔》顾颉刚,辽宁出版社,二一一页。《章学诚的知识论》山口久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一三页,并见注释七十五,七十六。
六经皆史的原始,钱锺书甚至追溯到庄子。
十一,《论戴震与章学诚》余英时,三联出版社,二七八页
十二,《文史通义校注》二七八页
十三,《文史通义校注》一二二页
十四,《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一零九页
十五,《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二一八页
十六,《文史通义校注》一二零页
十七,《文史通义校注》一二零页
十八,《儒家之道》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三一三页
十九,《文史通义校注》一六五页
二十,《儒家之道》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三一九页
二十一,《章学诚的生平及其思想》倪德卫,江苏人民出版社,一五三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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