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对李世民来说,绝对是黑色的一年。
年初,魏征去世。大唐王朝最闪耀的一面镜子,像流星一样划破了时空,通过唐太宗的御口,给我们留下了经久不衰的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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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魏征去世后,太宗伤心不已,罢朝五日,亲自书写碑石立于其墓前,追赠魏征为司空、相州都督,谥“文贞”。
同年2月,李世民命阎立本绘二十四功臣像置入凌烟阁,魏征位列其四。政务之余,太宗常常登上凌烟阁,凝望着魏征的画像,间或写诗悼念这位名臣。
(魏征,现已还原为魏徵,因形音义皆异,“征”不再作“徵”简化字用。此处,为方便读者辨识,暂沿用旧式写法)
沉思的太宗还没回过神来,又接到一则炸裂的消息,齐王李祐反了。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十二:祐因私署上柱国、开府等官,开库物行赏,驱民入城,缮甲兵楼堞,置拓东王、拓西王等官。.....三月,丙辰,诏兵部尚书李世等发怀、洛、汴、宋、潞、滑、济、郓、海九州兵讨之。
叛乱很快平定,但带给李世民的阴影,却挥之不去。
审查齐王李祐谋反案时,七拐八拐,把一名叫纥干承基的人牵扯进去了。
纥干承基,名字比较拗口,身份也比较特殊,他是太子李承乾的贴身侍卫。纥干承基并不甘心俯首就戮,求生的欲望告诉他:戴罪立功!
什么样的功劳才能抵消谋反这样的弥天大罪?只能是揭发另一个谋反了!
他告诉李世民又一个惊天秘密:太子听说齐王在齐州谋反后,曾对我们说,东宫与大内只有二十步的距离,如果突然发难,就算皇帝神功无敌,也难逃玄武门之变的轮回!这岂是齐王所能比。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十三:太子闻齐王祐反于齐州,谓纥干承基等曰:“我宫西墙,去大内正可二十步耳,与卿为大事,岂比齐王乎!”
更要命的是,叛逆归叛逆,太子还是个行动派,他联络了许多大臣,成天密谋,抢班夺权即将进入实施阶段。
不敢相信的李世民马上派人彻查此事,发现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太宗呆立朝中,忧伤和愤怒交织于心。
历朝历代,谋反的下场只有一个,身首异处。但是轮到苦心培养的太子李承乾时,唐太宗却沉默了。
他把难题抛给了群臣:“将何以处承乾?”群臣莫敢对,通事舍人来济进曰:“陛下不失为慈父,太子得尽天年,则善矣!”上从之。
痛之切爱之深的太宗迂回地留住了儿子的性命,但对那些参与的臣子们,却是再也不能放过,彻查到底。
这一查,又一个重要人物浮出水面。侯君集,当朝大将,文武双全,官拜兵部、史部尚书,封陈国公,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十七。
而且,他不仅是功臣,还是太宗的心腹。玄武门之变时,他还是李世民的主要助手。
《旧唐书·侯君集传》:建成、元吉之诛也,君集之策居多。
这样的一名重臣,竟然也参与谋反,而且是很没有意义的太子谋反,难道就这么等不及吗?
李世民的心中,无比忧伤。大唐盛世的开朝功臣,就这样急于送我归位吗!
忧伤之余,伴随而来的是熊熊怒火。侯君集如此大逆不道,是否还有朋党?他是如何来到朕的身边?
这一联想,太宗又想起了魏征,侯君集,正是他举荐的。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十三:魏征尝荐正伦及侯君集有宰相材,请以君集为仆射,且曰:“国家安不忘危,不可无大将,诸卫兵马宜委君集专知。”
而魏征推荐的另一宰相之才杜正伦,也曾因太子之事被贬。
疾怒之下,太宗疑心顿起,他终于开始怀疑曾百般器重的明镜了。历朝历代,最为皇家所忌讳的一条,就是朋党之争。“及正伦以罪黜,君集谋反诛,上始疑征阿党”。
魏征的直言敢谏,千古流传。而他的另外一重身份,如今已是鲜为人知,但在当朝,却是名满天下。
看看他作为谏臣前的功绩吧。
还是那个群雄逐鹿的年代,魏征属于大名鼎鼎的瓦岗寨,但未得李密重用,“征进十策以干密,虽奇之而不能用”。
后来李密败于王世充,降唐,魏征也随之来到长安。
李密虽然降唐,但还有些想法。瓦岗寨的余部还控制着包括山东在内的大半部关陇以东地区,这些地区事实上的领袖,是徐世勣,字懋功,也就是隋唐演义中闻名遐迩的徐茂公的原型。
徐世勣在李密降唐后的态度比较暧昧,明言自己所控制的地域属于李密,如果自作主张降唐则是背主邀功。
已经降唐的魏征这时还是没有得到重用,此时的他,一定想起了战国时期那位叫毛遂的志士。于是,自愿出马收复山东,随后一书劝降了徐世勣。
“自请安辑山东,……时徐世勣尚为李密拥众,征与世勣书曰:自隋末乱离,群雄竞逐……今公处必争之地,乘宜速之机,更事迟疑,坐观成败,恐凶狡之辈,先人生心,则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书,遂定计遣使归国……”
不过,名臣之路,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不久,降唐的魏征和徐世勣一起成为窦建德的俘虏。
窦建德者,夏王也,隋唐年间著名英雄人物,曾擒杀发动政变弑隋炀帝的宇文化及,一度成立夏国与唐王朝分庭抗礼。
名声在外的魏征被惜才的窦建德任命为起居舍人(记录皇帝言行的官)。“俄而建德悉众南下,攻陷黎阳,获征,署为起居舍人”。
窦建德兵败后,余部欲立他的养子,继续兴兵对抗唐王朝。这时魏征又发挥作用了,他和窦建德的部将齐善行一起,劝说夏国余部归顺唐朝。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五:时建德馀众走至洺州,欲立建德养子为主,征兵以拒唐……。善行独以为不可,曰:隋末丧乱,故吾属相聚草野,苟求生耳。以夏王之英武,……一朝为擒,……今丧败如此,……不若委心请命于唐……勿复残民也!
《隋书·裴矩传》:建德败于武牢。群帅未知所属,曹旦长史李公淹、大唐使人魏征等说旦及齐善行令归顺。旦等从之,乃令矩与征、公淹领旦及八玺,举山东之地归于大唐。
坎坷的魏征再一次踏上唐王朝的征程,尽管功劳赫赫,但两度为臣的经历确实让他有些不受待见。幸好那时的太子李建成也是久闻其名,征招为洗马,这是太子东宫主管经籍图书的官员。“隐太子闻其名,引直洗马,甚礼之”。
岗位比较平凡,但遮挡不住名臣的光芒。
不久,窦建德旧部刘黑闼举兵反叛。魏征再次脱颖而出,献计促成李建成出兵平定叛乱。
“‘……今黑闼率破亡之余,众不盈万,加以粮运限绝,疮痍未瘳,若大军一临,可不战而擒也。愿请讨之,且以立功,深自封植,因结山东英俊。’
建成从其计,遂请讨刘黑闼,擒之而旋。”
……
后世以谏臣闻名的魏征原来有着如此覆雨翻云的能量。
瓦岗军的出身,窦建德部的经历,还有太子建成亲信的身份,给魏征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无尽的变数。
然而,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这些经历,最终演变成魏征一生中最大的政治底蕴,就是山东豪杰的代表。
李唐王朝,是在三股士族力量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一支是关陇集团,一支是山东集团,还有一支是江南文士。
李氏家族就属关陇集团,这是由北魏鲜卑贵族组成的军事集团,包括胡化的汉人和西域的胡人。
山东集团包括山东士族和山东豪杰(这里的山东,不仅仅是如今的山东省,还包括河北、河南、山西东部、安徽等崤山以东地区)。山东士族历史悠久,具有强大的宗族乡里基础,由此蕴生出巨大的政治能量,进可控制朝政,退能控御乡土。
唐诗有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其中的王家谢家,即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就是典型的山东士族代表。
山东豪杰则是在隋末混乱中迅速崛起的地方豪强,典型代表就是反唐的窦建德、刘黑闼集团和亲唐的瓦岗寨集团。
江南文士则是隋朝统一南方前就已经存在的世家大族,他们一方面参与唐朝政治制度和典章则例的制定,另一方面继续在江南地区发挥影响。
这三支力量,对于唐朝的建立和早期国力的恢复壮大,起着很大的影响。
山东集团擅长战斗与耕种,有着严密的组织,历来是各方政治势力的拉拢对象,尤其在唐初,有着重大的影响力。
自从宇文泰立关中为本位,到隋炀帝定都洛阳兴修运河,山东的地位与重要性便愈发凸显,关乎到了王朝的兴衰命运。
玄武门之变前,李建成与李世民为了争夺权力,在国内拉拢朋党明争暗斗,当时山东一带的势力,被李建成收拢不少,甚至在当地豢养死士培养忠于自己的势力。
李世民同样在山东开文学馆招贤纳士,还派部下张亮到山东招纳山东豪杰,欲以此削弱李建成的影响力。
最终,玄武门生变,李世民胜出。
猛将薛万彻等东宫旧属,带着大批将士出逃以图东山再起。
接着,早就与李建成“眉来眼去”的幽州都督李瑗,起兵对抗李世民。
然后,特别是李建成曾经的亲信李艺(原名罗艺)反叛,给李世民带来很大的震动。
李艺,大唐猛将,曾两败窦建德,后与李建成共讨刘黑闼,二人关系十分密切。
唐太宗即位后,大封功臣,拜李艺为天节将军,亦是燕郡王。但李艺仍然内心惶恐,贞观元年春,于泾州造反。
这些反叛尽管很快平息,但李世民意识到,处置原东宫、齐王府的从党,并非依靠杀戮就能解决问题。
还有身处山东的隋末各农民义军头领,这些势力如果再走到一起,势必加剧政局的动荡不安,甚至可能重演隋朝的历史。
于是,关键人物魏征,映入李世民的眼帘。无论是瓦岗寨起义,窦建德集团,还是东宫的上层集团,都离不开魏征的身影。
重用魏征,能够起到“接洽山东豪杰监视山东贵族及关陇集团,以供粉盒操纵诸政治社会势力之妙用”。
李世民交给魏征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使安辑河北,许以便宜从事”(旧唐书),“宣慰山东,听以便宜行事”(资治通鉴)。
名臣魏征不辱使命,刚毅果断,一出手就稳定人心,深得李世民信任。
玄武门之变后,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的党羽流散逃亡到民间。虽然朝廷连续颁布赦令,但他们仍然内心不安,因为不断地有人争着告发捕捉他们,以此邀功请赏。
于是朝廷继续下令:“六月四日以前与东宫和齐王有牵连的人、同月十七日以前与李瑗有牵连的人,一概不允许相互告发,对违反规定的人以诬告治罪。”
再好的命令,没有执行还是一纸空文。于是,魏征出征。
来到磁州(今河北磁县)的魏征遇到了两辆去往长安的囚车,州县枷送东宫与齐王府的两名罪人,原来的太子千牛李志安和齐王护军李思行。
魏征拦住了他们:“我奉命出使的时候,朝廷已下赦令,对原来的东宫与齐王府的属官一概赦免,不予追究。现在还在押送李思行等人,谁能不怀疑赦令!朝廷即使派遣了使者,又有谁会信他!
我不能因为顾虑自身遭受质疑,便不为国家考虑。我们出发的时候,皇帝给了我们便宜行事的权利,皇帝对我们以国士相待,我们也应该以国士的行动报答皇帝。”
于是,他将李志安等人一律释放……
得知此事的李世民异常欣喜,有魏征相助,山东集团、东宫集团,稳了。大唐王朝的盛世即将开启。
名臣魏征,也开启了他早期的经略山东生涯……
作为山东豪杰的代表,魏征经历了岁末动乱,对山东的政治形势和社会局面比较了解,与各种势力都有密切联系。他的书表,自然与山东集团关联较多。
他常向唐太宗进谏:“甲兵屡动,徭役不息,杨隋之亡,与重役山东,攻伐高丽密切相关。”
因为一旦唐朝对高丽开战,那么山东的徭役势必会增加,这绝对不是山东集团想要的。
魏征还坚决反对李世民泰山封禅,理由是“伊洛以东苍茫千里,人烟断绝,道路萧条进退艰阻。”但此事背后,不得不让人对关陇集团和山东集团之间的博弈产生遐想。
于是,一方面出于对君王信任的回报,一方面出于为山东集团的代言,魏征走进了名扬天下的谏臣生涯。
明君贤臣,百世流芳的千古明镜,传为一时佳话。于唐太宗来说,成为一代贤相的魏征,虽说是意外收获,但的确为当朝皇帝所需。
也正是有着这些错综复杂的深厚背景,才让魏征得以在伴君如伴虎的环境中,留下千古谏臣的美名。魏征的生存之道,绝不仅仅是依仗唐太宗的开明之举。
魏征既逝,太宗自是悲痛不已,“今魏征殂逝,遂亡一镜矣”!
而侯君集和杜正伦牵连太子反叛一事,虽说让李世民起了疑心,但多年的君臣感情,还不至于让他失态。
然而,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很快,又一则消息传来,彻底击溃了唐太宗逐渐生疑的内心。
《资治通鉴》·唐纪·唐纪十三:“又有言征自录前后谏诤言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
什么意思呢?有人说,魏征把自己的谏诤与奏折,编辑成册给史官褚遂良看。
这又是为何?原来,随着贞观之治渐入佳境,大唐王朝的政局越来越稳定,子嗣党争之事反而愈演愈盛,李世民对旧臣的疑心越来越重。
看似耿直的魏征,不知是出于自保,还是要把谏臣的警示作用发挥到底,临死前将这些年来给李世民提过的意见整理了一遍,郑重地交给史官褚遂良,以备参考。
千古谏臣,就这么悄悄地摆了皇帝一道。
而唐太宗,自“玄武门之变”起身,内心深处,深藏着对史书记载的恐慌。
这是一位十分在意自己名声的君主,曾多次亲自翻看起居注。作为帝王,如此在意历史的评价,在中国历朝历代,并不多见。
而古代的史官,也是独一档的存在,尊重事实,坚守初心,甚至敢与皇权相抗。
内心不安的唐太宗,不计较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知道魏征的小动作后,唐太宗终于愤怒了。你用我的宽容,成就你的美誉;还要把我的恶名,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回想往事,君王纳谏的美名,已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定断国事,皇帝还要看大臣的“脸色”!长时间积聚起来的压制,转化为无可抑制的愤怒,汹涌而出。
盛怒之下,唐太宗先是废除横山公主与魏征儿子魏叔玉的婚事,然而余怒未消,随即又下令扑倒了自己手书的魏征碑。
“上愈不悦,乃罢叔玉尚玉,而踣所撰碑。”此时,距离魏征去世仅隔数月,皇恩宠弃,举手之间。
……
贞观十九年(645年),再也无人能阻的李世民亲征高句丽。唐军连破高句丽10城,迁7万人入中国,杀获大量高句丽军,斩首4万多级,还缴获大量马、牛、装备、物资。唐军自身损失战士接近2000人,战马损失8000匹。就表面的战果和战绩来说,唐军大胜。
不过,到了辽东安市(辽宁盖平县东北),唐军久攻不下,双方形成对峙状态。后来天气寒冷、粮运不济,唐太宗被迫撤军,没有达成亲征目的。
班师归来的路上,唐太宗陷入了沉思,不知他是否意识到,功名利禄,终将是身外之物,四年后,他也将离开这个舞台。尘归尘,土归土。
有一点可以确定,那时的他,终于感觉到自己老了,怀念起跟随他南征北战、文攻武斗的凌烟阁功臣,尤其是他常以明镜赞誉的第四功臣魏征。
太宗终于醒悟,长叹:“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
悔恨的太宗派人乘驿马昼夜兼程,以少牢之礼祭祀魏征,重新竖立被他下令毁坏的墓碑。并召来魏征家人,慰问赏赐的同时,也在安抚自己那颗自责的心。
往事悠悠,唐太宗与魏征之间的龉龌,已悄隐在历史的尘埃中。君臣之间直言纳谏的佳话,伴随着明镜的传说,化为君臣之谊的典范和贞观之治的政治理想,成为了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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