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福鼎的“鱼片”这个称呼未必准确。赵继康在《饮食文化杂谭》一文中说到杭州西湖的宋五嫂是做鱼片的好手,被载入《南宋杂事》,历史上留名。她做鱼片是“细批薄切到透明”,与苏东坡所赞“吴儿脍缕薄欲飞,未去先说馋涎垂”差不多。福鼎的鱼片显然不是这种薄薄的片状食物。也不是鱼丸。北京一专栏作者叫夏芒的,把福建的鱼丸误认为南方的元宵,二者外形像,但吃起来截然不同,于是他说:“南方的元宵,它白色的皮,实际上是碾碎的鱼肉鱼骨头,它的馅儿,是掺有神秘佐料的猪肉,有北方人无法理解的甜味儿,福建人管它叫鱼丸。”也区别于我小时候母亲常做的“鱼羹”,鱼羹的做法是,取整块鱼肉裹上一层淀粉蒸至半熟,放入锅中再煮后部分淀粉溶入水中,整道菜略呈糊状,故称鱼羹。按外形论,福鼎鱼片实际上就是“鱼疙瘩”,和“面疙瘩”是同一回事。
这就说到做法。首先是取剥了皮、剔了刺的新鲜净肉,放在砧板上用刀细细地剁,直至一堆碎末烂泥,再加入姜米(去腥味,也有用姜汁)、精盐、白糖、味精和食用碱;其次是将调好料的鱼肉使劲揉搓,至胶状鱼糜;最后加淀粉,再一次反复揉搓,至有黏性的鱼肉团(鱼泥),制成鱼片坯。坯做完后就是煮,烧一锅水,开了后把火势转小,一手拿起附着一团鱼泥的毡板,一手执小刀(或用竹片,也有直接手指捏),飞快地片出小粒投入锅中,待全部投好鱼片,加大火势,煮熟,舀入碗中,加上特制的汤料、调料。这就是制作福鼎鱼片的全部过程。因此,随意片出或捏出的不规则粒状福鼎鱼片,与其他如川味水煮鱼片、武汉双黄鱼片、山东软溜鱼片、山西湛江鱼片等真正的片状鱼片不是一回事。
福鼎鱼片 陈昌平 摄
作为小吃,福鼎鱼片自成风格,有地方特色。其口感柔嫩,极富弹性,韧而有劲,口齿留香。我小时候在苍南读书,苍南与福鼎虽一山相依,但口味略有不同,就鱼片来说,两地的外形相似,苍南的汤中不放辣,淡淡的酸,有点酱油味,较为温和。福鼎鱼片多有酸辣味,但不过火,淡淡的酸辣中又有着神秘的鲜甜。福鼎很多小吃都有这种味儿,如扁肉、肉燕、牛肉丸等,最为典型的是杂烩汤,所以福鼎人就干脆又把杂烩汤叫做酸辣汤。福鼎菜善于这种酸辣的调制,跟地处闽浙交界,以闽菜系的身份吸收瓯菜特色有关。川湘一带的辣,辣的放肆而张扬,福鼎的这种酸辣,是辣的含蓄而隐忍,就如这一带的女子,款款风姿的内里包着的小任性和小调皮。
《福鼎文史资料》第十三辑收入一篇文章《别有风味的小吃》,介绍几种福鼎传统小吃的掌故和做法,其中把鱼片与粿汤放在一起,名唤“鱼片粿汤”,说旧时城关天灯下(现市工商银行对面)有一家经营鱼片粿汤的小食铺,不很显眼,可是遐迩闻名。店主叫阿昂,擅长鱼片粿汤。生意红火,其人也红火,人们把他和鱼片粿汤合二为一了,都美称“鱼片昂”。这有点文化的味道,小吃能世代相传,小人物亦能入史,两相辉映,占福鼎食文化一席之地。旅游业热起后,地处十字街的“江记鱼片”被媒体关注,上了报纸和电视。我记得老江的拿手好戏里有“鲳汤”,这种小吃的主要做法是“汤包鱼”,即把鲜美的鲳鱼切成块后,浇上地瓜粉汤把鱼包住,拌上笋块等辅料熬制,也是大受欢迎。鲳汤的做法属于鱼羹的范畴,“江记”真正的鱼片是用鳗鱼肉为原料的“江记鱼片”,其创始人江声赣,1934年在桐城中山中路开了商铺,传承至今已有三代。与任何一个地方的小吃一样,福鼎小吃也追求纯正和地道,其制作工艺有的是祖传,有的靠长期的摸索。我认为福鼎鱼片的美味,关键在反复揉搓,江记鱼片尤为重视这手上的功夫。手工的坚守才能保持味道的纯正,也许食物中神秘的美味正是来自时间、耐力和空气的交融,这是食物之外的味道。
鱼片在福鼎是一道经典小吃,福鼎市烹饪协会编《福鼎菜谱》时把它排在小吃类的第一位。其实鱼片是一道地道的家常菜,许多家庭主妇都会做,我母亲也特别愿意制作,即便做起来工序繁杂又费气力,其实原因是方便储存。我们老家住半山腰,见海,但靠山吃山,母亲十天半月一次,挑着山货到海边的集镇,卖掉山货换购海鲜,小山村旧时无电,更免谈电冰箱,海鲜只能吃一两天,家庭主妇便学会变着花样做便于保存的海鲜衍生食品,如最常有的鳗鱼,就能做出鱼鲞、糟鱼、鱼枣、鱼羹,当然还有鱼片。母亲储存鱼片的办法是,做好鱼片坯煮熟后捞起,摊在竹篮子里挂在廊下,在冬天,这样储存能够几天不坏,要食用时取下再煮一下即可。可这也为我们这些馋家伙偷吃创造了条件,放学回来,我的眼睛经常盯着楼板下挂着的竹篮子,方便时取把凳子一攀,伸手进去,总能摸到几粒东西:鱼枣、鱼片或者肉丸。其实那时穷,这样的鱼货也算是奢侈食品,但母亲精打细算,把家经营得井井有条,我们还算能够经常吃吃。
母亲的手艺宠坏了我的味蕾,如今,不管满大街的福鼎鱼片广告怎么吆喝,我还是喜欢吃母亲亲手做的,于是,已经搬到海边小镇居住的母亲就得便经常给我做一包鱼片寄到城里,我收到鱼片后就用食品袋一小包一小包地匀好,放在冰箱里,慢慢地品尝——这是我的专享福鼎鱼片,我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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