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周松芳
前些年,王家葵教授为文辉兄《现代学林点将录》作序时,谦题曰《不敢言序》,新近戴新伟兄为王家葵教授的《一卷田歌是道书:玉吅斋随笔》作序,也谦题曰《不敢言序》,文辉兄戏言“不敢言序”有成为传统的感觉。而我当然也是“不敢言序”的。
当然,在家葵兄和新伟兄,那毫无疑问是谦逊。因为家葵兄作为药理学教授,早已在本草、碑帖和书法等诸多领域声名大著,新伟兄则年少多才,备受称誉。现文辉兄以新著《文史足徵录》命序于我,我哪有资格追随他们而侧身这《不敢言序》的“传统”呢?只是自问,我不仅是他学问文章的忠粉,更曾沿着他开辟的一些道路,做更细致一些的探索,更能有些心得体会吧。比如他拣出的咸水妹、原籍广东的女演员等话题,都曾引发我的进一步探讨,并写成了几篇长文;关于粤人海外饮食的话题,还曾引发我写出了一本新书《饮食西游记》。
记得1995年我刚读研究生时,黄修己先生在第一堂课上,即敲打我们说:从前的学者是读书,后来成了翻书,现在则变成摸书了。当时我们的理解,前辈学者,是在读书过程中,有新的发现或有疑问,笔之于书,集腋成裘,遂成论著,新疑问焕然冰释,更是佳篇。前人每多极富价值的学术随笔或札记,应该就是这样形成的。而翻书,则是针对当下立一题目,然后到处翻书找材料论证的现象,这样一开始便与论从史出的明训多少有些违和了。至于摸书,则买了书也未必看,摸摸而已,如此等而下之,自是毋庸烦言。随着数据库的大兴,恐怕连书都不摸的人也有了。因此,即便按黄先生的标准,文辉兄也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
此前,文辉已出版过以“论学”标目的《洛城论学集》《洛城论学二集》,这本《文史足徵录》讨论的问题与之接近,涵盖古今中西,在史料上也是基于阅读中陆续的积累。像《“旋风叶”问题的再考辨—重估中国古书形制演变的大势》长文之后,有新史料新思考新发现,复撰《古书早期形制问题补考》。读文辉兄著作,很容易发现有一个突出的特点,几乎每篇文章之后,都有一条乃至数条附记或补记,将新发现的材料以及思考附上。对于许多人来说,也包括区区在下,常常会出现因新材料以及引发的新思考而悔其“少作”或曰“前作”的情形,即便不悔,也会在出版或再版时对原文加以修订,轻易不敢以附记这种方式处理;而文辉之所以敢于如此,而且差不多总是如此,乃是基于其论述判断,纵未切中,亦不相远。
还有,文辉兄就其议题,所学或曰掌握的材料未必是最充分的,但其识断,却常常是过人的;在e考据时代,获得材料,似乎比以往容易,但识见判断,却有每况愈下之虞。像《辩所谓中国人公私不分的问题》,从沟口雄三的《中国的公与私·公私》展开讨论,又显示文辉兄的识见之另一特色,即亦文亦史,亦思想史、文化史以及社会经济史,可谓之思与史合一—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殊为不易,在当下尤为不易。因此,这本《文史足徵录》,“足徵”固可喜,“卓识”更可贵,“哲思”最难得。
此外,文辉兄的“文献足徵”之文,坊间之所以誉为“胡氏考据”,乃是其考证别具只眼,饶有趣味。胡适说做学问当于不疑处有疑,胡氏考据则于寻常处考掘下去,竟然别有洞天,再上下左右勾连,更是别开生面。比如《近人名言考原四题》中黄侃的名言:“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孰知实本于《聊斋·司文郎》中人物之言:“北人固少通者,而不通者未必是小生;南人固多通者,然通者亦未必是足下。”并具道其间曲折,足补学林掌故之叶。像“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这句大名言,人们往往归之于徐悲鸿,其实也不过是徐氏转拾人言耳,文辉兄考其近亲远源,较之前面一条,更为曲折精彩。
中华书局《掌故》创刊以来,文辉兄每期均有大作。胡氏考据与传统掌故有类似的地方,也可以说就是从传统掌故入手的,但最大的不同,不在于变传统掌故的丛残枝语为繁复考证,而在于多从诗词联语等文学化的文本细节入手,还原历史人物或事件的具体语境、情境及心境。这除了与文史兼修的专业素养有关,应当也与文辉兄平时勤于诗歌与联语的写作训练有关,特别是与他发皇义宁心史、笺释陈寅恪诗的经历有关。这也是文辉兄自谓“学问比作家要好,文章比学者要好”的底气所在。因此,他由一诗一联入手考证士人心态,往往能烛微见几。比如收入本书的《沦陷语境中的耶律楚材—汤尔和的心事》一文,当初一听到这个题目,即愿先睹为快。因为我的博士论文研究元明易代之际的刘基,而时人或以耶律楚材期许刘基,盖其才干与处境有相类之处;而我因此也颇为关注耶律楚材,于文辉兄借汤尔和《吊耶律楚材墓》两首七律讨论汤尔和在沦陷时的心境,便多有会心之处。
国内心态史的研究,依我个人的管见,大约兴起于罗宗强先生《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出版之后,然能得佳作如罗先生者几希。这除了与文史分途,治史者对古典诗文的隐微书写或者“皮里阳秋”难以理解体会之外,“格式化”的论文体制也是一大桎梏。文辉兄既得诗人之便,又尽去体制之弊,自是粲然可观。本书中《梁济自沉在旧文人圈中的反应—近代诗文所见史料之一例》与《“几番风雨”与“一片江山”—梁启超一副集宋词联的流传史》,均甚可观。尤其是后文,对梁氏集宋词联“燕子来时,更能消几番风雨;夕阳无语,最可惜一片江山”的渊流考证,简直令人心醉神迷,而最后引出宏论,也就更让人心有戚戚了:“在我看来,对联是最有‘中国特色’的文学体裁,若没有它,中国文学史就是不完整的。而至今为止,在中国文学史编纂里,似乎并没有对联的一席之地,更遑论集句联集词联了。……重写文学史,须得由具体作品入手。‘更能消几番风雨,最可惜一片江山’这样的绝妙好辞,很应该写进中国文学史的,如其不然,文学史的意义究竟何在呢?”是啊,中国传统诗文训练,本由联语起步,而集句诗或集诗、集词联,也都是一种再创作,如此卓越的创作,文学史怎可忽略?
文辉兄的学问文章,已有博大精深气象,虽然我一直试图作些总结,以为我学步之用,但实在不是我的能力所及;更何况文辉兄还有不少已经写了暂未发表或发表不了的文章,那是另一个领域,另一种境界,更是我难以评说,更难以追步,不说也罢。
因此,只能陈此区区读后感想,切切不敢言序。
庚子夏日于广州康乐园中 YQ/rlqfkYdAqPsSi065Nc5G9VmGSGAJmCLGFgG0IQfzTFPy1/p5By+8cUKP6/H2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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