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祖父郑逸梅共同生活三十八载,他居住的亭子间是我的游乐场。如今我亦步入花甲之年,往事犹如昨日……2020年11月18日,纪念先祖郑逸梅先生诞辰125周年文献艺术展在上海市文史研究馆开幕。我与先祖共同生活三十八载,爱好与他接近,他居住的亭子间是我的游乐场,幼时经常坐在先祖膝上,仰着小脑袋,孜孜不倦地听他讲故事……如今我亦步入花甲之年,往事并不如烟,犹如昨日……
郑逸梅
(一)才情
今年的农历九月初二,是先祖父郑逸梅先生诞辰125周年的纪念日。
先祖一生节俭淡泊,宽厚待人;尤嗜好书籍与写作。谓:“如明天要去见孔子的话,今天还是要买书……”居室四周尽是书籍堆满。曾言:“某友朋家遇火灾,奋不顾身抢出的不是财宝,而是书籍……”
老人家嗜书如命,笔耕不辍,八十余年,出版各类书籍笔记约七八十种,撰写文字据不完全统计约一千八百多万言……
先祖自幼颖悟有异禀,四五岁时,即可每日识字从五个至五十个至多,他祖父见他喜文字,煞是高兴,先祖时常随他祖父外出,在苏州时,经过棋盘街的扫叶山房,沿窗列着许多石印本,《苏黄尺牍》《吴梅村词》《夜雨秋灯录》等,先祖是定要缠着他祖父购买的。年稍长些,又买了《昭明文选》,当时先祖仅仅是认为这些都是好文章,需要用来阅读的。
郑逸梅早年照片
有次他临帖,帖文是《醉翁亭记》,欧阳修的名作,即又买了《古文观止》一部,他并对这些作家敬慕极了,把他们的名字一一记在自订的小本子上,何字何号,何处人等等。后来他老师推荐了《尚友录》,但此书是按诗韵翻检的,于是先祖摸索着,翻的次数多了,竟初步了解了平上去入和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等韵。因此,先祖十来岁时,乐此不疲地,浸润在书籍浩瀚无垠的海洋中……
先祖自小就显露出与众不同的写作能力,当时的小学生作文题目有《卜式输财助边论》《子产为政宽猛并济论》《伍员覆楚包胥复楚论》《苏秦握六国相印论》《汉末党祸论》等等。从这些作文题目中,可见当时小学学生,已熟读了许多名篇史册,充实了腹笥,否则这些题目是难以应付的。老师在学生的每篇作文里均有评语,先祖数次均得满分,尤其在《拟游艺助饷团上都督府禀》一文,此文作于辛亥之秋,武昌起义,苏州巡抚程德全悬白旗响应义师,群众推为都督。
那时的作文,一般是两课时,课文取材较深,作文均为文言,用毛笔书写,当场交卷。
后来先祖随他祖父来到苏州,考入苏州长元吴公立高等小学堂。这所校舍,在草桥头,垂柳荫荫,小溪潺潺,环境十分清幽。(草桥学堂)叶圣陶、颜文樑、吴湖帆、顾颉刚、顾廷龙、范烟桥等一时俊彦,同窗共研。教授国文的老师龚赓禹,是前清秀才,又复东渡日本,留学宏文书院,授课时的循循善诱,批改作文点铁成金,评语恰当,书法工整遒美,同学们十分崇仰。
郑逸梅手稿四本
从该校毕业后,先祖继而又考入江苏省立第二中学读书,国文老师程仰苏,他邃于经学和说文,每星期除了教授古文外,又加一课,讲《说文解字》,使学生能略懂六书知识。每次作文课,批改发回作文是依照名次前后,优的当场表扬,差的指出疵病所在,同学因此进步很快。先祖几乎每次都优先发回作文本,老师频频称许他的作文“简洁老当”,这给先祖以后的写作不枝不蔓,打好基础。
(二)亲情
笔者与先祖,祖孙二人相差一个甲子,同为乙未年。自幼与先祖相伴,最近在先祖留存的一本日记中看到:“十月一日,晴,凉。今日国庆,抱有慧观游行……”“二日,晴,凉。购菜,抱领有慧,有慧甚恋予甚至乳母喂乳,闻予声即舍乳欲予抱……”“廿七日晴,较凉。入市购菜,抱有慧……”“廿八日晴,凉。购菜成为例行公事颇感厌倦。抱有慧,上午授两课,下午教研组学习……”
该日记中书写的舐犊之情跃然纸上;继而随着年龄增长,我的许多爱好与先祖不约而同,如嗜书、购书、爱好书画、集藏名人信札等等……童年时光由于体质瘦弱,疾病时常来访,几乎每周要打青霉素以退烧;而打针毕的“奖赏”就是缠着先祖讲故事……老人家不厌其烦有声有色地讲《醉翁亭记》《李密陈情表》《前后出师表》《赤壁赋》等……就连《党员登记表》的现代文,也可以说得如此生动,至今记忆犹新;书中的女共产党员为了保护登记表不被国民党反动派发现,以命舍身……感动之余,至今仍记忆犹新。
郑逸梅(左)与其孙女郑有慧
我对书籍的热爱也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先祖从来不会逼我们读书,他觉得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笔者在小学二年级时,一次,在家中受了委屈后,一声不吭地胡乱扒了些晚饭后,拿着著小板凳坐在木栅栏门里面,小手托着下巴,翘首以待地等着先祖回家……差不多近一小时后他进门了,我一头扑到他怀里抽泣起来……先祖惊讶地朝保姆看了看,保姆告之谓:“母亲莫名其妙地大声吼了她几句……”当时先祖饭也没吃,即带着我在附近的新华书店购买了十来本新书,有《浙东的孩子》《活阎王的罪行》《没头脑和不高兴》《小朋友》《儿童时代》等。我破涕为笑地捧着一大摞书颇满足地跟着先祖回家。弱冠之年即跟随先祖去拜访一些书画名家,如胡亚光、谢闲鸥、唐云、陶冷月、申石伽、顾飞等。这些老先生和先祖同样的慈爱和亲切;和我讲述书画界逸事,示范作画;视如己出亦是他们的孙女这般……
先祖的晚年,恰逢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氛围下,老人家日写数千字,重新焕发笔墨的青春,自1980年至1992年之间共出版各类单行本(套)二十七本,报刊杂志撰写文字共约五百万字之多。对八十六岁至九十八岁高龄老人来说,如此高产不能说古今中外无人能及,但是实属罕见……
(三) 交友
先祖好客之事基于他的工作特性,他先后在报界、教育界服务了一辈子,相识了诸多友朋;由于他秉性的谦和温润,与之交往的朋友欣感如沐春风。而且从目前的认识层面来看,当时他的朋友圈可以用“显赫”二字来形容。
先祖所交往的友朋如:平复堂主张伯驹、“皇二子”袁寒云、云南陆军讲武堂总办,培植诸多辛亥革命军事骨干,朱德元帅的老师李根源、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中山先生医友名中医臧伯庸、我国气功先驱蒋维乔、《广陵潮》小说家李涵秋、民国著名武侠小说家向恺然以及柳亚子、张恨水、梅兰芳、陈冷血、叶楚伧、叶圣陶、俞平伯、顾颉刚、顾廷龙、容庚、王蘧常、谢国桢、周瘦鹃、严独鹤、陆澹安、吕贞白、潘景郑、周退密、黄宾虹、吴湖帆、颜文樑、陶冷月、贺天健、朱屺瞻、唐云、江寒汀、邓散木、陈巨来、钱君匋、陈从周等等,不胜枚举!暂且列入三十八名先贤……
袁克文书信
陆澹安书信
张恨水书信
先祖友朋遍天下,1986年时父亲曾为他编辑一本简易通讯录,列入八十年代后交往的朋友约七八百位之多(通讯录内并不包括以往五六十年前时所来往的人士)。当时没有微信,在交友有局限的同时,他能有如此多的朋友,在世人看来也是不多见的吧……
通讯录
小说家老前辈包天笑和先祖是忘年交,他和梅兰芳为至好,梅演《一缕麻》,为时装剧开始,这个剧本,就是根据天笑公所撰,实事小说《一缕麻》而搬上舞台。先祖后来与梅兰芳同桌相聚时,梅欣然画梅花扇赠送,均出自与天笑公的渊源……
袁世凯称帝,而他的嫡子袁寒云却作诗讽谏“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寒云名克文,富有才华,曾著有《辛丙秘苑》这一时段的珍闻史料,当时连载于《晶报》上,虽然有些材料为袁辩护,但其中许多方面是他亲历见闻,堪称第一手资料!对研究近代史者,可供参考。先祖曾撰写《皇二子袁寒云》,在香港的《大华》杂志上发表,约数万言。同在报界服务的袁寒云,在沪的最后四年中与先祖来往频繁,通信多次。
还有一位与先祖相识较早的是画家张大千。他亦是位美食家。在二十年代,先祖主编《金刚钻报》,张大千、谢玉岑、张聿光、马万里等组织的艺海回澜社,即设在报社楼上,大千公常来挥毫谈笑,先祖曾在报上辟出半版为他出书画专号。大千公擅烹调,他自听到孙中山先生说:“烹调也是艺术”后,经常亲自下厨。某次家宴,徐森玉儿媳和坤伶章遏云等闻风都来做助手,轰动一时,其制肴和作画融合为之,调味用调墨调色法,而浓淡深浅亦两相配合。提到大千公不得不谈谢玉岑公,二位相契很深,先祖与玉岑公相识于吴中枣墅赵眠云家,后来他参与的艺海回澜社在《金刚钻报》的楼上,几乎和先祖每天晤叙,后又和先祖同执教于爱群女子中学。谢氏世代书香,玉岑公曾从钱名山读书,名山公极赏其颖慧,且风度翩翩,有似玉树临风,乃以长女素蕖许配之。先祖曾藏有玉岑公所绘之山水扇页,大千公补以人物,极澹雅可喜,可惜失之浩劫……先祖交友逸事数以万计,无法一一表述,略举二三事粗粗阐述。
(四)集藏
集藏和收藏有别,收藏非有资力不可,非有鉴赏眼光不可,非有空闲时间摩挲不可,所以海内外称得起收藏家的寥寥无几。先祖对于书画牍札、铜瓶瓷盎、瓦当砚台、文镇竹刻、以及种种可以供清玩的,都喜爱成癖,以明代张岱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引之以解嘲。
我幼时,时常见之先祖每每得到宝贝时,夜晚在灯下玩赏的情景,纸帐铜瓶室内是堆满了书籍和什物,有专门来摆放扇萐的扁抽屉,各个朝代的笺纸、画幅、书札、竹刻与墨锭、印章、希币与铜瓷玉石等等……老人家在工作毕休息时,就会把玩这些宝贝,顿感疲劳均无。可惜文革浩劫抄去七大车,家徒四壁,荡然无存……可是先祖毫不气馁,自1972年至1992年二十年中又存了满满的一间屋。
郑逸梅藏品
虽然物品远远不及以往,但不凡也有数件可以念叨一下的藏品。
1.明代祝允明短札,是他赠物给在畦妹丈,字迹遒秀,少许胜多许,承钱镜堂公见貽,殊为铭感。
2.画家程十发赠董其昌残札一册给先祖。那时劝慰夫妇失和的,有云:“天下事有傍人极难解分者,莫如伉俪之间,乃因琴瑟之不调,而反致高堂之不豫,凡在相知,未有不为动念者,况情关手足如吾两人者乎!此吾於今日之事,不得不为老弟恳切言之也……。”册后有阳湖吴伟一跋,述此册散失经过:“右董香光家书墨跡,此其前四页也,其后四页,别藏於繆穆庵表兄处。咸丰间,余购此四叶,向穆庵乞其所藏,以成完璧。穆庵既允矣,突被寇乱,各自奔避,此册随余转途,几弃者屡,幸而获存。穆庵之歿已久,所藏悉归乌有,此册之不得復全,……而即此数百字,神采焕发,丰度端凝,非后人临摹所及,况出入兵燹,追随筐篋二十余年,敝帚千金更当宝贵矣。书中所称老弟,不知何人,后叶既失,遂无所考,重增惆悵。光绪岁次癸末季夏,客新安,重付装潢,因叙缘起于左。”那么这册流传至今,而归先祖所有,是很不简单的。
3扇萐为先祖的最爱,若干年来,集扇累累,厥数近千,无奈文革……
七十年代时陆续部分归还及再集藏的也有数以百计,而且名堂繁多,今特举一例叙述:兄弟扇:潘博山草虫,潘景郑正书录词。夫妇扇:李根源隶书,马树兰花鸟。父母扇:樊浩霖山水,樊诵芬行书。兄妹扇:周坚白墨竹,周慧珺行书。遗老扇:陈曾寿画佛,李国松正书。叛徒扇:胡适书法,刘海粟山水;谓:文学、艺术“叛徒”……
我与先祖共同生活三十八载,爱好与他接近,他居住的亭子间是我的游乐场,幼时经常坐在先祖膝上,仰著小脑袋,孜孜不倦地听他讲故事……如今笔者亦步入花甲之年,往事并不如烟;犹如昨日……今年是先祖诞辰125周年,仅以小文,略表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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