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预衡先生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史家,他从20世纪4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古代文学,在这块园地里耕耘了近70年,成就卓著。他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观点产生了广泛影响,他对中国文学史特别是古代散文的研究,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郭预衡教授
郭预衡先生于1920年11月5日生于河北省玉田县石臼窝村一个贫苦家庭。他的祖父没有上过学,父亲也只是在村里读过两个冬天的私垫。父亲很小就外出谋生,后来由于工作努力加之聪明好学,由工人升为技术人员。从此家境得到改善,郭预衡也因而获得了学习机会。
幼年的郭预衡生活在家乡,后来去天津读中学。“七七事变”后,他从天津回到故乡。学不能上了,但他设法借到一些文史古籍,包括《四书》、《左传》、《文选》和《御批通鉴辑览》等,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终日钻进古书中,几乎成了“老夫子”。这段读书经历为他日后的学术发展打下了基础。后来,他到北平去上高中,于1941年高中毕业,考上了辅仁大学的国文系。据他回忆:“当时大学的国文系,也有叫国学系的。我上国文系,并非抱有治国学的目的,只是和我读过一些古书有些关系。”当时的辅仁大学国文系,名家荟萃,国学大师余嘉锡是系主任,沈兼士做文学院长,此外还有赵万里、顾随、刘盼遂、孙人和、孙楷第、储皖峰等一批国学大师。能在这样的环境亲受其教,郭预衡学问日进。
1945年,郭预衡大学毕业,留校做了余嘉锡先生的助手,不久,又考上了校长陈垣先生的研究生。余先生是著名文史专家、目录学大师。当年,他正在修改、补充《四库提要辨证》的子部和集部。按照余先生的治学路数,郭预衡一一涉猎子部、集部诸书,并替他查类书,校《世说新语》。陈垣先生精于史源考据之学,他给研究生开的课程之一是《史源学实习》,教研究生一字一句地读顾炎武的《日知录》,然后校勘、写笔记,并从中找出错误,写成短文。在两位先生指导下,郭预衡博览群书,进行严格的学术训练,他扎实的学问功底,即由此而来。
关于郭预衡报考研究生,还有一段佳话:据他回忆说,当初他并不想考,一位留过洋的老师让他考,他就考了。考时也不甚在意,四道题只答了两道。其后上课,陈先生问他:“为什么只答两题?”他说:“只会答两题。”陈先生说:“两题最多只能给你50分,但我给你70分,文章写得好,可以中举。”郭预衡就是这样被破格录取为史学研究生。
1949年以后,郭预衡继续在辅仁大学任教;1950年,任讲师;1952年,辅仁大学被并入北京师范大学,他又成为北京师范大学的讲师。这时,学校开始搞教学改革,学习新的理论和知识,由于“工作需要”,郭预衡准备讲授中国现代文学史,为此而开始阅读现代作家的作品。在此期间,学校经常处在政治运动之中,读书、备课都没有时间保证,这是使他最为烦恼的。1955年,郭预衡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同年8月,他被派往匈牙利讲学。在匈牙利讲学的两年中,仿佛到了世外桃源,避开了国内连绵不断的政治运动,郭预衡得以集中时间读书、学习、从事学术研究。当时他从中国驻匈大使馆借来一整套《鲁迅全集》,认真研读,详细地做摘要和笔记。这时他发现鲁迅不仅是作家,也是学人,而且是前所未见的学人。他“平生为学,服膺鲁迅”,就是从这时开始的。另外,他还读了大量的马列原著。
1957年,郭预衡从匈牙利回到北师大,当时正值“反右”运动,他仿佛又从世外桃源回到人间,一天到晚,又是开会、讨论、批判。这使他非常不适应。从那时直到1966年“文革”爆发,学校一直在各种政治运动的干扰之下,教学、科研经常受到冲击。但就在这种情况之下,郭预衡抓紧时间进行研究工作,发表了不少学术论文。除了一部分评论古代作家的文章,还有两类文章非常引人注目:一类是有关文学史研究方法及文学史编写的,包括评论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的一组文章和《〈文心雕龙〉评论作家的几个特点》、《〈文心雕龙〉论一代文风》以及《鲁迅研究中国文学史的观点和方法》、《鲁迅论文学遗产的批判与继承》。在这些论文中,他阐发了一些可贵的观点,从中可以看到他初步形成的文学史观和治学主张。还有一类是关于古代散文研究的,包括《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千古文章重白描》、《如何对待论战的散文传统》、《略谈我国的散文传统》等。这些文章集中探讨了我国古代散文的艺术传统,发表之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有个出版社邀他写一部《中国散文简史》,但是由于“文革”,这项计划只得搁浅了。在20世纪60年代,他还和刘盼遂先生一起主编了《中国历代散文选》,这是受教育部委托编选的全国高校教材,由于“文革”的干扰,此书直至1980年才得以出版。
“文革”十年,郭预衡被迫放弃了学术研究,沉浮于变幻莫测的政治浪潮。到了“文革”快结束的时候,他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这时虽然难以做学问,却似乎增长了学问。古人云:‘世事洞明皆学问。’我于‘世事’,虽未‘洞明’,对于自己,却有所发现……我这时发现,多年以来,考古证今,妄发议论,其实既未知古,又未知今,如此做人做学问,比青年时期还要愚蠢……认识自己愚蠢,对我来说,是最难得的学问。”这是一个经历了时代噩梦的有良知的学者的深刻反思,走过了大半截的人生道路,蓦然回首,认识了现实和人生,对学问也就有了新的更加深刻的见解。
此后,他开始重新动笔,撰写了一些探讨散文传统的文章。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篇,是1979年发表的《精神解放和文章的变迁》。在这篇文章中,他总结了历史上文章变化的规律,提出:“精神解放,不仅是近代史上文章变迁的重要原因,也是两千年来历次文章变迁的一个重要条件。这可是算是一条规律。”“总起来看,精神解放,文章就能发达;思想禁锢,文章就受限制,这是历史事实可以证明的。”显然,这篇文章受到当时呼唤思想解放的时代思潮的影响,也包含了几十年人生路上的切身感受。这些看法,已有构思《中国散文史》的基本观点。
20世纪80年代初,郭预衡开始撰写《中国散文史》,此书被列为国家社科“七五”规划项目。在撰写过程中,他先后发表论文20多篇,从探讨汉语文章的传统特点,到论述历代文章的发展演变,这些文章后来辑为《历代散文丛谈》,于1986年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经过近20年的潜心撰述,《中国散文史》先后于1986年、1993年、1999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2000年,又出了整套精装本。此书共150万字,是第一部由个人独立完成的体大思精的古代散文通史。近代以来,研究散文史的专著,始于陈柱的《中国散文史》。此书虽有开创之功,却较为简略,只是大致勾勒了古代散文发展的轮廓。此后出现的一些散文史,或为断代,或为集体编写,虽在不同方面取得了可观的成就,但很难做到一以贯之地对中国散文史作通盘的深入考察,写出个人的独到见解。但是,由个人独立编写大型的散文通史,十分不易,光是历代浩如烟海的文集就足以令人望而却步。郭先生几乎毕生研治散文史,又用了19年的时间,终于写成这部皇皇巨著。作为中国散文史,此书虽不是第一部,但从书的规模和个人独立编写的角度来说,它又是史无前例的。已故民俗学泰斗钟敬文先生生前曾撰联赠郭先生:“联语挥毫,辛勤常代我;散文有史,创建首推君。”上联是说钟先生晚年自撰联语送人,常请郭先生挥毫代为书写;下联则是对《中国散文史》的评价。此书体制之严整,内容之浩博,资料之繁富,史识之精湛,都充分体现了郭先生深厚的学养、严谨求实的学风、独特的治史思想和开拓创新的成就,它好似一座丰碑,标志着中国古代散文研究达到的最新高度。2002年9月,《中国散文史》荣获第三届中国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一等奖。
1986年,郭预衡先生承担了国家教委“七五”规划项目“整体建构多层面中国古代文学史系列教材”。从那年开始,郭先生带领他的弟子,历经12年,完成了这套规模宏大的系列教材。其中包括《中国古代文学史长编》5册、《中国文学史》4册、《中国文学史简编》1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4册,共14册总约600余万字。此项目开拓创新,成就非凡,广受学人赞誉,被称为新时期以来最有影响的文学史著作之一。1999年11月,《中国古代文学史》荣获华东地区古籍评奖特等奖。同年通过专家评审,被教育部高教司重点推荐为全国通用教材。2005年,“整体建构多层面中国古代文学史系列教材”荣获高等教育国家级教学成果奖二等奖。
1990年,郭预衡先生从工作岗位退休,后来又改为离休,但他一直坚持工作,并不断取得成就。他的《中国散文史》和“整体建构多层面中国古代文学史系列教材”就是在退休之后完成的。此外,他退休后撰写和主编的著作还有《中国散文简史》(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明清散文精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专门与博识》(华文出版社1998年)、《中国散文史长编》(上下册,山西教育出版社2007年)、《郭预衡自选集》(山东文艺出版社2007年)、《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五卷本,湖南出版社1995年)、《中国历代散文精品》(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中国历代散文选注》(六卷本,岳麓书社1998年)、《唐宋八大家文集》(十卷本,人民日报出版社1997年)、《唐宋八大家文钞译注》(四卷本,广东教育出版社2002年)等。
郭预衡教授为千禧年题词“大衍之年,公历两千;人文卓地,科技司天。”
郭先生自称“平生为学,服膺鲁迅”。他曾说:“通读了《鲁迅全集》,我发现鲁迅不仅是作家,也是学人,而且是我从未见过的学人。同我见过的学人相比,他似是学人之中的异端,学林之外的学人。”在他的晚年,曾打算写一部研究鲁迅的书,题目叫《学人鲁迅》,他为此搜集了大量的资料,但未及动笔,便赍志以殁。
在长期的文学研究实践中,郭先生形成了自己的学术风格和学术思想。他强调文学史研究应当具有史识,而不要写成“文学史资料长编”;文学史编写应从史的角度出发,注重学科规范,而不要写成“作品评论”或“作品赏析”;他主张研究中国散文史要从汉语文章的实际出发,而不要从“文学概论”的定义出发,从而实事求是地确立了古代散文的研究范围。他注重史学研究和文学研究的结合,特别重视时代政治以及帝王的好尚对文学发展的影响,多次强调刘勰所主张的“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等朴素而深刻的文学观。这些学术思想和研究风格,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产生了广泛影响。
郭预衡先生从教60余年,孜孜不倦地弘文励教,授业育人。他对学生严格要求,耐心指导,悉心关怀。他善于把科研成果转化为教学成果,在课堂上深入浅出,循循善诱,教学效果突出,凡聆听教诲的学生,无不留下深刻印象。在改革开放之后,郭先生首次招收研究生。他不仅对研究生在校期间言传身教,而且在其毕业之后继续大力扶持,使其迅速成为学术骨干,在各自的研究领域产生较大影响。郭预衡先生为我国的古代文学教育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郭预衡先生自1950年任讲师,1961年任副教授,1979年任教授。他在这个岗位上辛勤耕耘,淡泊名利,无私奉献。凡是到过他家,看到他在狭小的堆满书籍的斗室中,数十年如一日地治学著述情景的人,无不为之动容。但是,他始终保持通达乐观的情怀,不以个人的荣辱得失为怀。终其一生,他只是个教授而已,但套用他评价鲁迅的话来说,他不是普通的教授,而是教授的导师,学者中的达人。
2010年8月4日晚10时57分,郭预衡先生因肾病并发心力衰竭,在北京逝世,享年90岁。他离去的时候,没有带走什么头衔和光环,但他留下的,却是无价的财富和不尽的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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