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任性的固川二娃
文/丁晨
公元2019年2月28日晚7时许,那个曾在固川山村插队落户,被大伙称之为“二娃”的人,任性地走了。
霎时间,北风哀号,云天低垂,物无光华,花无悦色。我潸然落泪,陷入了无限地悲痛和哀思,一桩桩往事浮现脑海……
“二娃”本名邹新民,因在家排行老二,又系初二同学,因而人称二娃。
二娃家住,原西安市老大吉厂巷子口的书院门街上。我原住老大吉厂巷子里。我每每出巷子,上学、放学西师附小的路上,都要从他家过,顺势就在他家玩会儿。我比他多吃了几年干饭,年长他几岁。因而他称我哥长哥短,我称他二娃。我和二娃既是发小,又是哥们了。
他上小学也是西师附小,初中上了西安五中初六七级一班,我是五中高六六级一班。我们是校友。
中学毕业后,在那个荒唐的年代,1968年十月的寒秋里,我们都浑浑噩噩地乘坐着西去的列车,奔赴宝鸡县固川小山村插队落户。我们就成了农友。
两年后,又是一个十月的寒秋,我们又一同招到陕西省公路局机械厂做工。我是修理工,二娃是车工。我们成了上班一身油垢干活,下班无事不聊、无话不说的工友。我不安分守己,混学历,考文凭,忙乱得焦头烂额,离开了厂子30多年。而二娃,心无旁骛,啥学也不上,啥文凭也没混,一门心思干车工、又干钳工,凡能干的他都干了。他爱岗敬业,忠于职守,钻研技术,带好徒弟,不愧成了一名真正的好工人。他硬是凭借一身过硬的工匠本领,被工友们和厂子推举为分厂的经理。
他在这个厂子,自1970年进厂,直到去世,从没挪过窝,一呆就是近半个世纪。他人缘好。厂子不论是领导、工人、干部、厨师、厂医和家属,他都混得蹦儿熟,融洽、随意得像一家子似的。有的同事,早已调到外省或出国定居了,他还和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不时不远千里还去登门看望这些同事。
我忘不了,我们进厂做工后,到了厂子礼拜天,休假进城,我在他父母家蹭过饭。还是忘不了,我离开厂子后,每逢回厂子逛望,照样在二娃家蹭饭。
他是个好热闹、闲不住,耐不得寂寞的人。也是个任性,还是个有些玩世不恭的人。
他总是喜欢自讨乐趣,自找麻烦,不管不顾,主动地给自己揽一堆又一堆的事做。为此,也没少挨老婆的絮叨和埋怨。
他虽然文化程度、学历不高,却求知欲忒强,喜欢摆弄和学习时尚的新玩意,是我们老五中下乡老三届这一拨人群里,玩电脑最早、最精、最欢的人。
2000年初,二娃开始学着上网,在网上QQ碧聊中,他结识了一位、被他称为一生难忘的启蒙老师——辽宁抚顺人郭颖女士。郭颖称他哥,他称郭颖老师。郭颖给他传授电脑操作技术,他给郭颖讲述他自己和老陕的故事。他们俩一聊就是近20年。
头几个月,他因新手没经验,欠下了昂贵上网费。他怕老婆唠叨,瞒着老婆,让儿子邹峰偷偷给他寄了800元,补交了网费。他说“妈呀,上网费比抽大烟还厉害”。
就这样,在他这位生前一直都没见过面,也没见过照片的启蒙老师的谆谆指点下,二娃靠着兴奋勤奋,聪明好学,很快从一只菜鸟,成为了一个电脑网络高手。
二娃生前一直有个愿望,想在西安或沈阳,见见这个比他小十多岁的电脑启蒙老师郭颖女士,也好当面表示答谢。他把自己和儿子、孙子的照片传给她,并把他当年在固川插队的知青经历和工厂退休后的生活,都一股脑地倾诉给她。还给这位听不懂老陕话的老师,启蒙科普秦腔。可他一直并未收到老师郭颖传来的照片。二娃就托儿子邹峰去沈阳出差之机会,专门与郭颖见了一面,代他表达了谢意。
(左起二娃之子邹峰、贺江、周春一、二娃妻郑小平、丁晨)
今年春节过后,二娃突然提出不盼望和老师见面了。郭颖觉得有些蹊跷。在从邹峰那获悉哥已去世的噩耗后,她似乎明白了原由。她按捺不住,接连不断地给邹峰发去微信:
“就在今年正月,哥还说已经不那么盼望见面了,不过真见面的话他一定会落泪的。”
“很惭愧,其实后来他是我的老师。”
“你父亲古道柔肠,真诚豪爽,不失细腻,是一个难得的好人。”
“其实我欠你父亲一个大大的拥抱。”
今年6月17日,在二娃去世百天,邹峰收到了郭颖发来的充满浓浓的情谊和遗憾的唁函,并给她的哥二娃,敬献了洋溢深深的哀思和敬意的花篮。
唁函中说:“相信很多人都知道兄长是个诚恳的人。热情善良,豪爽仗义又不失细腻。很温暖,也很爷们儿。我一直固执地把他的这些品质理解成关中汉子的特质。也许是性格使然,据我了解兄长身边总是不乏志同道合的朋友。就网友而言,大家在一起聊知青、聊插队、聊老三届,也聊人生、聊生活,还有一帮吼秦腔的好友。”
“在与兄长相识的近20年时间里,我们没有相见过。无论是在最初认识的那个,只见声音、文字不见人的平台上,还是后来的智能手机上。之所以用‘相见’这个词来叙述,是因为只有他没见过我,哪怕是视频里。而我在视频里是见过兄长的。关于相见,每年兄长都在提起。在沈阳,在西安,或是在其他地方都好。之所以没能成行,有种种原因吧!不过坦率的讲,一是我不太热衷,二是依哥的性子,真怕给哥添麻烦。直到今年春节,老哥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不那么盼望跟我见面了。还说如果真的见了老师的面,他还是会忍不住激动落泪的。我心突然生疼,就说一定能见的一定能见的。4月上旬,终于协调好一家人的休息时间,订好了举家往返西安的机票和酒店”。
“可是,我却怎么也联系不上哥了。……不祥的预感也曾脑海里闪现过,又瞬间被自己推翻。原本5月3日上午跟哥见面的计划落空。我忍住所有的失落,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次算是失之交臂,下次来一定会见到面的”。
老师郭颖和她的哥二娃,网上相识近20年,称兄道师,终归不能谋面。这段鲜为人知的“人间自有友情在,后会无期终遗憾”的、有点哀婉凄美的故事,令人敬叹动容!
2008年5月21日,已成电脑网络高手的二娃创建了“西安五中老三届的博客”。他在博客里发通知,呼吁老同学们都来报到,不要叫别人看我们地荒了。
这博客一经创建,立马得到了西安老五中各届校友的热情支持、欢迎和关注,纷纷前来报到,发文章、上图片、传信息。不是老三届的一些年老校友,也来报到了。“西安五中老三届的博客”,成了五中各届新老校友们,发表文章,沟通交流,传布信息,倾诉感情,相互学习的重要平台。这一博客,也为那些喜欢写文章、而苦于找不到发表地方的作者,提供了一个平台,使他们可大显身手,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也就是这个平台,涌现、造就和培育了一批网络写手和网络作家。
可人们发现,在五中老三届博客众多的文章里,没有博主二娃的一篇文章。我曾问他,作为博主为啥不带头写呢?他说,我不擅长写文章,我只提供阵地、平台,专为大家服务。
说起二娃爱管闲事,愿给别人服务,还服务到,他和老婆去南京邹峰家看孙子,所遇到的小事上。
(二娃快乐的一家子)
二娃俩口子,几乎每年寒暑假都去南京看孙子。一次,二娃回儿子家,上到他居住的二楼道,看到扔着一个旧取暖器。人家知道是坏了,准备扔的。这二娃,真有些“二劲”。他当时,征得邻居同意后,竟把它拿回,在儿子家的阳台上,摆开了修理场。凭着他在工厂学到的技术,没两天就修好,恢复能用。于是他把修好的取暖器还给了楼下邻居。
因为和那位邻居都是烟民,平时寒暄频繁,就一起在楼下小饭馆,吃了顿饭,从此他们就成为好朋友了。后来每当楼下邻居碰到邹峰,都会让邹峰代问候二娃。
二娃有着自己特殊的嗜好。他除了是球迷、网迷、烟民和麻友外,还有两大嗜好:秦腔迷和好旅游,也很奇特。
像他这把年龄,在我们“老三届”同学中,对秦腔这么痴迷,是少见的。他不但喜欢,会唱,还是够格的票友。
他知道我不太喜欢秦腔。有一次,他对我说“哥,我引你去一个地方,离你住的张家村家不远,完了,我请你吃羊肉泡。”
我们走进了一个很宽敞的大房子,房内有约20多位身着各色时尚服装,长得帅帅气气、漂漂亮亮的男男女女,年龄大约都在二三十岁、三四十岁之间。他们好像正在排练、演唱秦腔,为一场什么演出做准备。他们见我和二娃进来,立马停止了排练演唱,并围了过来。有的把二娃叫大叔,有的称大哥。二娃把我和这群人,相互做了简单介绍后,让一位约20多岁的漂亮女子,给我清唱了一段秦腔。
唱完后,二娃说,“看到了吧,你以为喜欢秦腔的,都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老太婆?这些年轻人一个比一个喜欢秦腔,热爱秦腔,懂得秦腔。他们不一定都是老陕人。”
二娃说完,他说:“走吧,我现在请你吃羊肉泡!”
看得出二娃在这群人中的地位和威望。我急忙鼓掌说,就像唱歌一样,好听好听。二娃顺势还给我进行秦腔科普启蒙。
我震惊了。人有嗜好,并能和自己有共同嗜好的朋友在一起,切磋、交流、聚餐,搞活动,是快乐的、美好的。二娃是幸运的,是幸福的。我真有点羡慕嫉妒恨了。从那以后,我开始改变了对秦腔的看法和印象。
(二娃快乐的一家子)
作为企业的退休工人,二娃的退休金并不高,可是他活得自在,活得满足,活得有滋有味。他说我挣多少,花多少。喜欢什么,就干什么。他喜欢和一帮子高中生国内、国外旅游。他广交驴友,在旅游中给大家拍照,给大家张罗,给大家说段子,给大家服务,给大家带来快乐。他自己也感受乐趣。这一次旅游活动还没结束,他就开始擘画下一次旅游活动了。
他也任性、倔强,说走就走,大多出游都把老婆撂在家里。自然,他每次出游,也引起老婆的操心和埋怨。我曾问他“为啥旅游老不带老婆,而爱和高中生在一起?”他说,“带老婆我得操心,不带我就省心。你不是叫我二娃嘛,和高中生在一起,咱可以跟人家多学一点嘛!”
其实,跟二娃出游过的不论是初次游的同学,还是驴友,不仅感到快乐,还从他那里也学到了许多。他的真诚、豁达、豪爽和善良,他的侠肝义胆,爱友助人的品德,凡和他一同出游的人,有口皆碑。因而,他的驴友众多。
2017年10月15日,二娃又创建了“固川知青群”。这就又多了一个固川知青交流的平台。他作为群主,身体力行,在百十来人的群里,定规矩,出通知,发号令。他不管男女、年龄,谁在群里发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就站出来批评训斥。嗨嗨,大伙还都服他。
西安老五中赴宝鸡县固川插队的知青,是学校第一批上山下乡的学生。这一批知青,人数众多,人员集中,人心也齐,每逢固川插队20周年、30周年、40周年和50周年,都举行规模较大的纪念活动。
赴宝鸡县固川插队落户,我和二娃都仅仅两年。两年,在人的一生成长中,只是暂短的一瞬。但是,固川农村插队这两年,却是一个中学生,走进社会的第一步,使我们被称为知青的群体,从蒙昧走向成长、成熟的肇始。
“固川印象”,给我们这些知青,印象太深了。在二娃的心灵里,似乎比我印象更深、更强烈。他除了每次主动参与并组织集体的大型纪念活动外,自招工返城后,自己回他插队的固川公社柿沟二队,看望老乡,就不下五、六次。五十年过去了,他和他柿沟二队的农民乡亲们,混得蹦儿熟。获悉他的不幸去世,他插队的柿沟二队的农民乡亲们,也深深地表达了哀悼和思念。
我曾问过他:“你咋这么爱往生产队上跑?”
他说:“咱们在农村吃苦受累,算个啥?咱年轻,不知道啥是苦,不知道啥叫累。回想起那些年,挣扎在最底层的农民兄弟姐妹,那才是个苦啊!因而我无法忘记那些淳朴的、处于最底层的固川农民乡亲们”。
因此二娃,每次都是这些大型纪念活动的主要组织者之一。二娃和活动的组织者们,充分利用“西安五中老三届的博客”这个平台,发布信息、征求意见,鼓动大家积极参加活动。大伙看到,在这些活动中,他每次都是心甘情愿,在做着给人以付出的工作,总是那个冲在前台一线的不怕跑断腿、磨破嘴的热心鼓动者和组织者。
(二娃和部分老知青在一起)
为了组织2018年10月25日,固川知青插队50周年纪念活动,二娃和他的团队,多次碰头研究,定方案,选地方,联络人。人们看到,那个精力充沛、任性的二娃,总是不辞劳苦地东奔西跑。他一会西安,一会宝鸡,一会台上,一会台下,一会在人堆里,一会不见踪影,忙碌地给大伙张罗、服务。
当2018固川知青插队50周年纪念活动,热烈有序,丰富圆满结束之后,殊不知,我们的二娃兄弟,已血压升高,疲惫不堪,身心困乏,劳瘁极致了。这也导致了病祸埋身,使数月后,他的不幸离去。
(二娃和养机厂的插队知青在一起)
他就这样突然地走了,走的任性,走的悄然。
中午电话里还说,我欠他一顿羊肉泡,晚上就走了。走的让人无法接受,走的让人哀痛难已,走的让我们再也和他后会无期。
纵观他这普通的人生,他活得真实,活得纯粹,活得自由。有时,他也倔强、固执,但他活得充实,活得快乐,活得洒脱。
他的不幸去世,使我们痛失了一位好兄弟、好师友、好哥们、五中老三届博客好博主、固川知青群好群主和杰出的知青活动家。他和其他同学一道,为老五中老三届知青活动做出了自己特殊的贡献。他的去世是老五中知青活动的一大损失。
他离开了我们,老五中的知青们,固川柿沟二队的农民乡亲们,以及他的亲友、工友、师友、票友和驴友们,没有离开他。
二娃兄弟啊,你这么任性去了天国,了却红尘,可我在哪去请你吃羊肉泡啊?!
2019年7月24日
(二娃和他的秦腔票友)
作者简介:
丁晨,笔名奕言,生于1947年,河北省任县人。“老三届”知青、高级编辑、大学文化程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历任《陕西交通报》副总编辑、陕西省交通作家协会主席、《中国公路》杂志终身记者、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作协报告文学专业委员会委员、陕西省散文学会常务理事。
1982年开始在《工人文艺》发表短篇小说《梨》至今,在全国各类报刊、网络发表短篇小说、散文、史话、报告文学和新闻作品上百万字。出版个人散文集《秋叶》《迟到的欣慰》《幽敻含光门》《寻找》4部,主编和参与编著的文学作品集、好新闻作品集锦和交通史志等30余部已出版发行。
散文《永远的铺路石》获2001年《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三等奖;散文《乍见周庄》获中国散文学会2010年全国散文家论坛征文大赛一等奖,并编入华文出版社出版的《全国散文作家精品集》;散文《迟到的欣慰》获中国散文学会2010年“中国当代散文奖”并编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散文家大词典》;报告文学《梦圆中国第一隧——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的秦岭终南山公路隧道建设纪实》,获2011年省作协主办的陕西首届”报告文学征文大赛最佳文学作品奖。长期坚持散文写作,笔耕不辍,其散文创作个人成就词条,编入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散文家大词典》。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