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精神气质来自于人类赋予它们的文化角色,这种精神气质使得自然环境具备了与之对应的文化氛围。驻足优美的自然环境中,通过对一草一木的观察,我们可以思考些什么?
“吴中盛文史”,上海在春秋时是属于吴越的。秋日的中国浦东干部学院,更像是一座拥有完整自然生态系统的森林,玉带般的白莲泾像一条护城河一样环绕着她,森林的中心还有一个北斗星形状的小湖,得名“七星海”,“海水”是从白莲泾引流进来的,形成了一个动静相宜的理想水系,有黑天鹅、白鹅、野鸭、鸳鸯等多种水鸟在湖中栖居,靠着吃水里的鱼虾和昆虫生活,并且因为生态系统好,已经能够自然繁衍。湖水中也有人工饲养的锦鲤,并不惧怕鹅和水鸟吃掉它们,因为个头太大吞不下去。湖心有一座4/5面环水的小岛,从地图上看像一只蝾螈把头伸进七星海里饮水,竹林深处的国际交流中心是岛上唯一的建筑,全国民主党派中青年骨干培训班被安排在这里上课。每天两次走过湖上芦苇掩映的木桥来到这里听课,教室窗户开着的话,还可以听到湖面上或者林子里鸟儿们的鸣叫声,野鸭枯燥干涩地“嘎嘎嘎”着,好像两根木棍相击发出的声音,又像一个人在开心地傻笑,但在词作家的笔下,这种灰扑扑长相平凡的候鸟有个美誉叫“鸿雁”,跟我一样,它们也是刚从北方飞来的吧。相比之下,那些藏在密林树冠中的鸟雀鸣声啾啾、互相唱和,就婉转动听多了,不过秋天的吴地依然树叶茂密,看不到它们的样子,更叫不出名字来。
环绕着七星海、点缀在园林中的八座学员公寓楼,俯瞰就是八本展开的书,告诉你置身这样草木葱茏的幽静所在,是为了读书和思考的。10月中旬,当我从深秋的太原来到暑气未消的上海的第二天,秋风也跟着过了江面,浦东有了明显的秋意。穿过细雨中的林子,从桥上经过去往岛上听课,霏霏雨丝使湖面仿佛挤满了鱼儿张开的小嘴,雨声越远越响亮,在最远处的林子里造成一种静谧的轰响,让人很自然地想起东林书院那副千古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现实中,规模宏大的浦东新区图书馆就跟中浦院隔街相望,课余时间学员们常三三两两结伴过街去借书,每次可以在图书馆借两本书,方便得很。我借了一本印裔英国作家奈保尔的《抵达之谜》,这是一个移民作家的心灵自传,散发着阳光下的热带香蕉林般的迷人光芒。
绕着学院走一圈大约两公里多一点,而园林里阡陌纵横、曲径通幽,白天大家都喜欢走林下小径去餐厅或者会议中心,在阳光斑驳的林中漫步闲谈,是一种陶冶情操、愉悦身心的美好体验。有时候,匆匆赶往教室的身影闯进油画般的幽深秋林,那脚步踩着光影,仿佛是钢琴曲《秋日的私语》中的画面。森林随着地势的高低起伏,形成不同树种的植物群落,中浦院的校徽就是一棵红色的雪松剪影,松林自然是标志性景观,雪松在这里被视为“人才树”,而红色的校徽更像一个隶书的“毛”字,让人不由想起中国特色的毛泽东思想。而高大的乔木各自巍然成林,一望森然,林下的各种灌木和花草也各有自己的领地。第一天的午饭后,我从餐厅回所住的八号公寓楼,步入一片树林,小径边一大片墨绿的荷叶当中开着金黄的菊花。看看并没有水塘,才知道并不是荷叶,凑近观察那些花朵,花萼也略比菊花稀疏些,花瓣修长倒有些像迎春花。我在北方没有见过这种荷花和菊花结合的花草,低头找到科目标签,念出那四个字的一瞬间,整个人仿佛旋转着进入了时空隧道,在时光倒流中置身于历史风烟之中——这植物的名字叫:大吴风草!我失神地伫立在那里,一遍遍默念、咀嚼着这几个字,眼前这阔叶小花的平凡花草幻化出吴带当风的盛唐风貌。此时再看她,那荷叶的风姿、菊花的气质,实在与吴道子笔下满壁风动、天衣飞扬的盛唐风度别无二致,当得起“大吴风草”这个美名。查证一番才知道,所谓“大吴风草”,其实就是中草药活血莲,主治血症和妇科,因为属菊科、性凉,也能治咳嗽,而一旦被赋予吴地的文化和历史,她就化平凡为奇崛了。当然,中医中药本身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一脉。我懂得“吴中盛文史”的意蕴了,纵使草木之类,只要赋予她们承载中华文化的角色,也就有了精神气质了,所以文化才是一个民族的灵魂。
我开始留心各种花木。湖畔的木芙蓉、美人蕉,跟大吴风草一样长在林下的酢浆草、扶芳藤中。传说,美人蕉是佛祖脚趾流出的鲜血幻化的,因而鲜艳如滴,又得名“昙华”;而木芙蓉象征着高洁之士和美人品质,深得后蜀妃子花蕊夫人钟爱,遍种蜀都,百里锦绣,至今还是成都的市花。我想起来,中浦院的西侧正是锦绣路。酢浆草有着棉线一般纤长的茎,叶子和花朵也很柔弱,有毒而牛羊不宜多食,古人常用她来磨镜和擦拭铜器,可使器具光可鉴人;扶芳藤有着和酢浆草相似的纤纤身形和黄色小花,又与大吴风草同为药草,可治女人气血不足,让黄暗者恢复健康美艳,所以谓之“扶芳藤”。森林中的花草名目繁多,不能一一列举,仔细研究的话,都是被赋予了文化生命的。单就森林的布局来看,也是自然与文化的巧妙融合,在这样的秋天里,笔直高耸的水杉林仿佛竖排的诗行,远观疏枝如烟如雾,置身其中恍若在光影错落的梦里,而脚下就是不忍踩踏的酢浆草,使人想起欧阳修的诗句:“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走出高坡上的水杉林,跨过一条小径就是樱花林,这个时节已经不是她的花季,但有鲁迅先生“望去却也像绯红的轻云”的描述,不难想象樱花林在春天里那梦幻般的花海。移步换景,是参差错落的桂花树、红叶李、杜英、碧桃、白玉兰、罗汉松,这时还不到红叶时节,你尽可以想象,一场薄霜过后,五彩斑斓的秋林美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让人赞叹之余不由得思考人生之大美。日暮时分的森林最为壮美,她在金色霞光中的黑色剪影夺人心魄,所以里尔克说:“你们行走似许多闪光的鹿,而我是黑暗,我是森林。”
课余,在中浦院漫步,置身草木葱茏的幽径,或者驻足湖畔观水,领悟夫子“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达观,文化的浸润和学习的氛围都使人能够冷静下来思考。作为民主党派干部和作家,这些年我得以有机会走遍祖国的大江南北,无论是考察调研还是采访采风,所到之处当地多会播放宣传片来展示发展成就,而其中的镜头多为高楼大厦、道路桥梁,现代化的城市像3D打印一样迅速地崛起,基础设施的变化成为各地对外展示的“龙宫之宝”。初看确实令人振奋,然而看多了不免产生一种深深的遗憾:很多地方经济发展取得的成就,并没有被真正用来进行文化建设,反而文化建设也以经济效益来考量。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的发展成就举世瞩目,我们已经从站起来、富起来步入新时代的强起来,文化的繁荣应该成为我们迈向伟大复兴的时代表征,向世界输出中华文化,让世界领略我读到“大吴风草”时一样的震撼。我曾两次访问印度,第一次是2012年参加中国作家代表团,第二次是2018年参加中国青年代表团,两次都去了印度首都新德里。第一次到新德里,心里暗暗对这个国家产生了蔑视,印度的基础设施建设跟我们相差将近半个世纪,而且毫无卫生条件可言,立交桥下住满了流浪者,街上脏兮兮的人们都说着英语,厕所还未普及,为此我写了一篇散文《受伤的文明》来惋叹她被殖民后的命运。第二次再到新德里,六七年时间居然看不出任何发展变化,而同样的时间里我所居住的太原市已经建设成一个立体的花园城市,六年前在新德里看到的修建中的那座立交桥至今还没有完工!但是,这一次我并不为基础设施建设的落后而轻视这个国家了,甚至对这个和我们同样古老的国度充满了敬意,因为我已经了解到——虽然印度的经济尤其第二产业欠发达,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滞后,吃饭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仿佛不在现代文明世界当中,但这个国家却有着挑战美国好莱坞的宝莱坞,有着可以与德国媲美的生物制药科技,IT产业也几乎跟欧美发达国家同步——基础设施建设和文化、科技水平巨大的反差,不能不使我产生像对“大吴风草”般的敬意。跟我们一样,印度也是一个多民族、多人口的国家,她唯一欠缺的是优越的体制,无法集中力量办大事,在一次接一次的外来殖民中,她也没能把跟中华文明同样悠久的古印度文明延续下来。但她依然是可敬的,因为他们用歌舞和电影向世界展现了印度最独特和美好的一面。就本土电影对世界的影响力来说,我们跟印度还不可同日而语,这实在值得我们思考。
我们住在园林深处的八号学员公寓,去往上课的会议中心和餐厅的路途最远,然而却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竹林甬道,千万竿青翠修葺的毛竹营造出超凡脱俗的清雅境界。我是最爱竹的,纵然午休时间短暂,也常常在竹林里忘情驻足,久久徘徊,听耳畔风入竹林,望头顶竹叶簇簇。王摩诘有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尽管我们无法像古人一样把携琴入竹林当成一种生活常态,却跟他们一样地爱竹,正是因为受古人咏竹、写竹的诗词书画的熏陶。在中浦院,竹林是主要的景观,白莲泾边,七星海畔,教学楼外,处处可见青青翠竹的高洁身姿,清心悦目,陶冶情操,别成一种精神风景。
竹,不过也是草木之一种,而为人所敬,成为君子高洁情操的象征,“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盖因其有节而虚心,被赋予高拔的精神。就在我来中浦院学习的前一天,我们民盟卓越的领导人、全国人大常委会原副委员长、民盟中央原主席、北京大学原校长丁石孙先生病逝。先生的一生历经磨砺而始终坚持理想信念,追求真理而不断奋勇前进,他的一生是为我国多党合作事业和科教事业不懈奋斗的一生,他松竹一般崇高的道德境界和人格风范,是民主党派人士缅怀和学习的楷模。我在校期间的10月19日是鲁迅先生逝世83周年纪念日,学院把现场教学安排在上海多伦路文化名人街,瞻仰过鲁迅故居后,我们了解了鲁迅先生与中共早期领导人瞿秋白先生的友谊,景仰而感慨,鲁迅先生始终与革命者风雨同舟、肝胆相照。中国作协副主席阎晶明先生有一本研究鲁迅的专著《须仰视才见:从五四到鲁迅》,而我近几个月来重读鲁迅先生作品和研究鲁迅先生的各种专著,对他的造诣和精神更加崇敬,就如这指向天际的青竹,“须仰视才见”,甚至于仰视亦不能见。
作者单位:山西省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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