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大学历史学院 冯培红教授
冯培红,生于1973年,浙江长兴人,著名历史学者。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历史学系教授。兼任中国唐史学会理事、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理事。研究方向为魏晋隋唐史、敦煌吐鲁番学、丝绸之路与内陆亚洲史。
90年代,冯先生在兰州读书期间,曾同老师一起踏访临洮。唐代文史爱好者寇天恒向『发现陇右』提供一份先生追忆临洮文章,特此奉献读者,光阴荏苒,向为临洮文化学术做出贡献的诸多先生致敬,也向杨继盛文化研究和老子飞升临洮之说提出第一人,学者杨培林先生深深怀念!
跟着老师去临洮
上个世纪读书做学问,基本上是在书斋之中,很少外出考察,甚至连参加学术会议都比较少。九十年代中期我读硕士的时候,有过几次难得的出行,留下颇为深刻的记忆印象。
第一次是硕一深秋,齐老师带师兄董念清和我去临洮,参加陇西李氏联谊会活动;第二次是硕一第二学期上杜斗城老师的“石窟寺艺术概论”课,带我们同级四位同学去了一趟天水麦积山石窟,连同甘谷大像山石窟前后四天;第三次是硕一结束后的暑假,大学同宿舍的三位同学从浙江来西北,一起畅游甘肃、青海、新疆;第四次是硕三的春末,同级师兄段小强带民院学生去西安实习一周,我跟着一同前往;第四是毕业前夕,齐老师拍板决定用敦煌学研究室经费资助我们同级四人去河西走廊考察。在那个很少走出书斋的时代,尤其还是穷学生的我,能有机会走到野外,领略大西北的雄奇风光,见识各地的文物遗迹,是非常难得的。其中有两次便与齐老师有关,这里先来谈谈临洮之行。
▲甘肃临洮府境图
临洮是我到兰州后外出的第一站,是跟着老师去的。那次,老师受邀参加陇西李氏联谊会的活动,带了念清师兄和我同去,见见世面。当时老师名下有三个硕士生,硕三是与杜老师合带的陈海涛,主要由杜老师指导,所以没有同行。
临洮位于兰州的正南方,近100公里,属定西市管辖。在古代,临洮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秦代就设置陇西郡,是秦朝最西面的一个边郡。陇西郡辖领11个县,治所在狄道,也就是今天的临洮县。从狄道一词来看,这里是少数民族地区,陇西郡除狄道外还有氐道、予道、羌道,都是管理少数民族的道级县。在历史上,这里出了一些著名大姓,如陇西李氏、辛氏等。这里也是北上兰州、西去河州和鄯州的交通要冲,是丝路南道的分岔口。
这次一同受邀的,除老师外还有敦煌研究院的李正宇先生,临洮县派了车到兰州接两位先生,师兄和我也沾光搭车前往。兰州四面环山,只有中间的黄河在东西两头开了个口子,往临洮去要向南翻过七道梁,过了七道梁就进入临洮县境内了,亦即洮河流域。我曾多次在刘家峡看过黄河与洮河的交汇处,青青的黄河与浑浊的洮河相合流,泾渭分明,但洮河哺育了两岸的人民,我也曾从康乐县去过临洮县,沿着黄河,路不好走,时而行驶在山梁,时而蹒跚在河边,连车的底盘都磕掉了。不过,从兰州到临洮的路况却很好,大概自古以来就是交通要道的缘故,当然古代要翻山,今天则有隧道可通。
进入临洮县的第一个镇是中铺,再往南经太石镇,沿着洮河直下临洮县城。洮河从县城西侧蜿蜒流过,向北经太石镇流入东乡县,在刘家峡汇入黄河。经过太石镇时,老师指着车外说,他的亲家就在这里,是太石中学的校长。
到临洮后,县里的各位先生热情相迎,安排入住县政府招待所。县里还印发了《陇西李氏联谊会会刊》等资料,陈列了“陇西李氏祖籍史料展览”。在史料展的古式古香的院子里,前面摆着一排桌椅,让老师们坐着讲话,庭院中站着排列整齐的中学生,聆听老师们讲述陇西李氏的历史。
两位老师对陇西李氏是深有研究的,来临洮前肯定又作了准备,所以讲得头头是道,只不过讲的内容我已经忘记了。当时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临洮是个重文化的地方。我后来发现,这一印象其实在西北各地都存在,最令人吃惊的是,即便是不识字的老人,也写得一手好书法。这在江南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也改变了我以前所持“关东出相,关西出将”的旧认识。
活动结束后,县里人员让老师们题词,甚至连师兄和我都被要求各写一幅。老师的字写得很漂亮,只不过我没记住题词的内容。我只是个硕一的学生,书法拙劣,自然不敢题词,但对方热情,推辞不得,这是我第一次题词,只好献丑,涂鸦充数。也正因此,我对自己的所谓题词印象深刻,至今都清晰地记得当时所题文字:“陇西盛文史,古风犹可溯”,表达了我对当地文化的由衷赞叹。
临洮县的诸位先生,我至今仍记得其中有一位是政协的杨培林先生,其他先生如今看照片还能认出样貌,但名字却想不起来了,毕竟时间过去廿八年了。
当晚我们住在临洮。在外过夜,尤其是又在西北的县城,给人一种格外的宁静和自由。我跟师兄同住一个房间,夜里还去街头散步。忘不了在十字街头,望见东方升起的又黄又亮的月亮,而在月亮底下,是街头烧烤喧闹的人们。时间过去了近三十年,这一轮洮河明月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永远挥之不去。后来有次在东京街头,也是一轮金黄的明月挂在东方的夜空,在高楼之间,特别美丽,行人大多停下脚步,驻足观望。
次日,临洮县安排考察秦长城。似乎还去看了哥舒翰纪功碑,但我已经记得不太真了。碑立在县城南大街,非常高大,但字迹剥落甚多。据张维《陇右金石录》记载,此碑高2丈,广6尺,足见其高大之状。
考察的重点是秦长城。《史记·匈奴列传》记载战国末,“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秦统一六国后,将秦、赵、燕三国的长城连接起来,并在山间溪谷中加以增修,形成了一条“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的长城。秦长城西起临洮,指的是临洮县,为陇西郡的辖县。临洮与狄道一样,位于洮河之滨,《汉书·地理志》陇西郡临洮县下注:“洮水出西羌中,北至枹罕东入河。《禹贡》西顷山在县西,南部都尉治也”。在县里人员的带领下,找到一处残存的城墙墩子,记得我还在那里留了影。在连绵起伏的沟梁间,顺着当地人的指点,看到了蜿蜒前行的隆起的长城,但只剩下遗迹存留。老师与师兄、我及当地两位先生一起合影,时至今日成为珍贵的纪念。
考察完以后,我们就返回兰州了,仍是县里的车相送。经过太石镇时,我们顺道去了老师的亲家家,走进了阳光满照的农家小院。这是老师的大女儿菁姐的婆家,广元老师的家。老师的大女儿、女婿任教于清华,有时寒暑假回兰州,在老师家里我也见过几次。返回兰州,先把李老师送到立功巷敦煌研究院的家属院,再把我们师徒三人送到兰大。
临洮之行是我第一次在西北乡野,是跟着老师和师兄,在洮河之畔。这次出行让我踏上了具有历史感的土地,近距离触摸了历史的脉搏。后来,我多次去西北各地,很多时候带研究生同行,规模比老师带我和师兄二人的出行要大多了,走的地方也更远,西北五省区全都走遍了。但是,我永远无法忘怀老师带我去的这次临洮之行,它让我走出书斋,走向历史现场,也开启了我的西北乡野之行。
2022年12月25日 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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