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老爷子对于这个问题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
他人生中最后一部巨著《柳如是别传》就是“文史互证,以诗证史”的典范之作,包括之前的《元白诗笺证稿》也是诗史互证方式的集大成者。虽然有很多人对于陈寅恪将绝大精力花费在柳如是身上感到十分的不理解或者不屑,例如钱钟书先生就对于陈寅恪的考证方式不太感冒,但是《柳如是别传》是陈寅恪先生在双目已毁、双腿已断的情况之下,对自己诗史互证的研究方法做出的一次大胆尝试,将诗词和历史考证结合在一块,独辟蹊径,难能可贵,向我们展示了研究历史的另一种方法。
虽然这种方法略微有点小众,但是对于弥补传统史学遗漏模糊之处确有实效。如果说在《元白诗笺证稿》对于某些过于琐碎的历史用力太过,例如钱钟书就嘲讽其花大工夫考证杨贵妃入宫是否为处女是一件很奇葩的事情,讲句实在话,真的有种才力纵横却无可发泄之感。
但是在《柳如是别传》中,可以看到陈寅恪先生即才力纵横又有的放矢,收发自如。例如
如遵王初学集诗注壹陆丙舍诗集下“雪中杨伯祥馆丈廷麟过访山堂即事赠别”诗,“贾庄”注,详述崇祯十年十一年于建州讲学及卢象升殉难于贾庄之史实。
同书壹柒移居诗集“茅止生挽词十首”,其第贰首“武备新编”,第四首“西玄”,分别注出止生以谈兵游长安,挟武备志进御事及止生妾陶楚生事。(可参列朝诗集丁下“茅待诏元仪”及闰集“陶楚生”两小传。)
同书贰拾东山诗集叁“驾鹅行,闻潜山战胜而作”诗,“潜山战”注,述崇祯十五年壬午起马士英为凤督,九月己卯(明史贰肆庄烈帝本纪“己卯”作“辛卯”。是。)总兵刘良佐黄得功败张献忠将一堵墙于潜山,十月丙午刘良佐再破张献忠于安庆等事。盖遵王生当明季,外则建州,内则张李,两事最所关心。涉及清室者因有讳忌,不敢多所诠述,至张李本末则不妨稍详言之也。
现在拿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谈何为“文史不分家”。关于“水太凉”这个烂梗,现在知乎上面一谈到东林或者钱谦益还有一大群人拿着这个高潮,也是醉醉的。《柳如是别传》中关于这个梗有比较详细的解答,虽然陈寅恪自己说
但其事既绝不涉及河东君,非本文主旨所在,若一一详加考辨,则不免喧宾夺主,故皆从省略。
也有人根据这句话说陈寅恪对于“水太凉”连考证都懒得考证,这种人基本没读下文。
至若蘼芜纪闻引扫轨闲谈云:“乙酉王师东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劝宗伯死,宗伯佯应之。于是载酒尚湖,遍语亲知,谓将效屈子沉渊之高节。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则尚湖西山皆在常熟,当南都倾覆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时间地域实相冲突,此妄人耳食之谈不待详解。
为什么说南都倾覆之时,钱柳二人皆在白下?
上引顾芩河东君传云:
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
虞阳说苑本牧斋遗事云:
乙酉五月之变,柳夫人劝牧翁曰: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牧斋有难色。柳奋身欲沉池中,(原注:瞿本有“牧翁”二字。一本“牧翁”下有“抱”字。)持之不得入。是时长洲沈明抡馆于尚书家,亲见其事,归说如此。后牧斋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涧流泉澄洁可爱,牧斋欲濯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原注:一本有“而戏语”三字。)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牧翁有恧容。
寅恪案:消夏闲记及牧斋遗事所记,与河东君及牧斋之性格一诙谐勇敢一迟疑怯懦颇相符合。且秦淮河复在南都,虽略异顾氏所述,颇亦可信。
可见柳如是欲同钱谦益一起殉节、钱谦益怂了这件事是有的,但是《扫轨闲谈》所谓的“及日暮,旁皇凝睇西山风景,探手水中曰:冷极奈何!遂不死。”就是一个标准的童话故事了。当初想跳的是南都秦淮,而非所谓的常熟尚湖。连地点都是胡扯的,“水太凉”这句话可休矣。史书上关于“水太凉”不会有太多的相关资料,因为关于钱谦益的史料并不算太多,更何况这种一句话的官司。但是在明末清初的各种笔记里面,有此事比较详尽的、各种角度的解答,更有亲历人的朋友现身说法,所以陈寅恪说
云美特记南都倾覆时河东君欲自沉并劝宗伯死一事,备列人证,所以明其非阿私虚构,有类司马温公撰涑水纪闻之体,故吾人今日可以信其为实录也。
综合各种笔记互证,《扫轨闲谈》中的野狐禅自然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水太凉”的辩驳可以算“文史不分家”的一个很好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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