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在我房子这里乱放东西。”穿着条纹POLO衫的男人,用手比划,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钱小华递过去的烟,“那重量,压得墙头塌了。”
先锋书店创始人、试图在安徽碧山移植“先锋”的钱小华,用他特有的宏大话语应对,做了个下蹲靠背的动作,“我们背靠背更有信任感,”带着尴尬的笑容说,“我来帮你搞起来。”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对方,“你搞什么东西啊,你闭嘴。你们外地来的人,没一个好人。”
这是2014年,钱小华在乡村的第一个书店实践,碧山书局。
村民口中“你们外地来的人”,可能就包含了钱小华的朋友、艺术家、《天南》主编欧宁,他在2011年和左靖一起创立了“碧山计划”,希望以乡村建筑、戏曲和手工艺为切入点,盘活当地的文化,创建“碧山共同体”。
同名《碧山》杂志书一本本地出,碧山计划却一直被指责为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式居高临下的审视。
被欧宁提议“要不你来碧山开个书店吧”后,钱小华跑了过来,在茅草和破铜烂铁堆里重修了一座老祠堂,摆上安徽黟县文化相关的书。
被村民大吵一架的几年后,钱小华很自信碧山书局算是真正地和当地发生了关系。
一墙之隔的村民不知过得如何,但是村里的44家民宿,是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你现在去,没有80万到100万,你买不到房子。”
用一纸50年免费使用碧山书局前身“启泰堂”协议,和钱小华谈妥的碧山村委,算是干了票划算生意;依托碧山书局开门迎客的村民们,多了门生路;用碧山书局,开启自己“乡村乌托邦模式的文艺复兴”计划的钱小华,踌躇满志。
钱小华在碧山
让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钱小华,平头,黑框眼镜,常穿一件黑上衣配宽松裤子,看起来没什么特殊之处。他每天早上5点钟起床,收拾清爽就去跑会步;吃完中饭再去五台山体育馆跑上10圈,有时候傍晚还要去游泳。
钱小华的耐力很好,在进入书店行业的22年中,无数书店起高楼又塌下来,钱小华带着先锋跑到了今天,且脚跟极稳。在中国人不读书和书店存活之间的那道裂缝中,钱小华似乎已经找到了穿墙而过的方法。
在一场活动上,有个普通话标准的嘉宾回忆和老钱的交往时,提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我从来都没见过像他那样,握住手之后还重重摇三下的人。”
如果有人留心观察,会发现握手之后重重摇几下是某些乡镇的习惯,以示对别人的尊重。在碧山和泥瓦匠及各色人交涉时,钱小华也很熟练从手上的那包“黄山”里,抽出一根递过去,用苏南口音的普通话交代一些事情。钱小华似乎从来没有打算,洗掉自己身上乡村的印记。他如鱼入水,还有些享受其中。
钱小华拍摄的乡村
上世纪60年代,钱小华生于江苏金坛山区。童年记忆里父亲好赌,家里四壁空空。初中没念完,他就离开学校,砍柴、锄地、在茶园和母亲一起劳作。
在很多次采访中,钱小华都提到了“善良、朴素而勇敢的”的母亲,12岁那年就嫁到金坛钱家,成为童养媳,一生受了种种苦难,“我妈妈手上开了很多口子,贴满了无数的橡皮膏,如同天上的星那样多。”
在钱小华20岁那年,母亲自杀辞世。这桩钱小华人生中的灾难,可能成为了他基督徒身份的伏笔,以及持续到今天对“殉难”和“崇高”的激情。
《圣母之死》局部
80年代,钱小华先是成为了老家的通讯员,随后进入机关,受领导器重,获得了来到省会南京的机会。在南大作家班学习时,他第一次见证到当时群体式对知识的迷狂。为了购买一本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新街口的队伍可以从天桥头排到天桥尾,钱小华是其中之一。
从作家班毕业,老领导被排挤走,和新领导因为“大幅删节自己的文章”爆发矛盾,钱小华一怒离职,被父亲狠狠奚落没出息。30多岁一无所有的钱小华做起了茶叶生意,生意做得不好,“无家可归时流浪在大街上,头撞在电线杆上都不知道。”
绝望中,“开家书店”这个想法撞进钱小华的脑袋。
如今,先锋书店最有名的一句slogan,便是钱小华热爱的奥地利诗人特拉克尔的“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钱小华把这句话摆在每个“异乡”的分店最显眼处。而在1996年,太平南路圣保罗教堂对面,17平米的铁皮屋和10个书架构成的第一家先锋,构成了钱小华在异乡的第一个“避难所”。
第一家先锋
1996年的平安夜,圣保罗教堂临时关门,无处可去的人们钻进了对面这个刚开业不到一个月的小书店。钱小华搓着自己冻得像“故乡小小的红山芋”的手,看着教众也像抚摸圣杯一般,虔诚地用一双双手去“够”书。
“乖乖,先锋也是精神的教堂了。” 那个时刻给钱小华,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是经常去那里(先锋)转的,转一下碰到一个出版社的熟人,转一下碰到一个文学界的朋友,这让我感到先锋书店很像一个‘文学之家’,我猜想这也是小钱有意为之的。”苏童如是说。
如今的年轻员工评价钱小华,“非常勤奋很少贪懒”,从圣保罗对面的先锋开始,他就习惯了全国各地跑,他看着没有锋芒,眼睛倒很毒,出版社的特价书、绝版书、品质有保障的丛书,都经由他之手流到太平南路的这17平米上。也大概是因为书好且稀有,渐渐在南京的文化圈子有了名气。
这些人的共同点都是:南京
16年出版的《先锋书店,生于1996》这本书中,钱小华找了四十来个朋友,一起为先锋立传。他们其中的不少人,都是从圣保罗对面的这间小书店开始,便成为了先锋的书友、钱小华的朋友。这其中有叶兆言、苏童、韩东、楚尘、刘立杆……南京文学圈子的一大半都来了,书本身的出版,也是在楚尘自己的公司楚尘文化。
他们也成为了先锋色彩的一部分,正如北京万圣书园的刘苏里出书,来摇旗呐喊的都是梁文道、刘小枫、吴思……不同于如今商场里入驻的西西弗、言几又、字里行间,老派独立书店多半带着老板的性格,如钱小华的那句名言所说——“我就是我的书店”。
和老钱的命运一道,先锋的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和“宿命感”。
钱小华/摄
2003年2月,钱小华写了一篇《想活下去,就想活下去》,对1996开始的书店的几次被迫迁移做了个回顾,“八年来,从太平南路、广州路到新街口;从房屋租期未到的官司争议,到汽车撞店,再到楼梯通道堵墙事件,一次次的挫折都坚定地挺过来了。”
在楼梯通道堵墙事件中,钱小华和书店店员,一起推倒了“压在正义上的”砖墙,那一天被定为书店的受难日,并在原地挂上了几幅耶稣的画像。
有一年除夕,他一个人守在广州路的店,和往常的365天一样,准备在办公桌上和衣而睡。一个乞丐顺着光找到了二楼的书店,钱小华请他进来,那个晚上他感受到了自己和乞丐命运的相似性。
苦中作乐
“我们在受难,但我们必胜。”钱小华说,在《想活下去,就想活下去》中,他这一次把宝押在了“夫子庙”。
160米长的地下服装街,被改造为中国最长的书店,黑白二色、名人诗歌和48张沙发,已有了后来五台山总店的雏形。钱小华对这家店寄予很大希望,称其为“先锋大道,阅读广场”的自由灵魂战场。
但是地下书店并不被人看好,有人在书店里溜冰乘凉,到了第二年,只剩北大一家出版社供货,最终无以为继。
撤店那天,钱小华坐在出租车上,“眼泪从夫子庙流到鼓楼”,他反思是夫子庙市井文化和书店文化的不相容,导致了彻底的失败。
这与他一开始的预言恰恰相反,“夫子庙能借名庙借南京发展的契机,其潜力比南京任何一个区域都大。”那时候他已经摸到了日后景点开店的门道,但是时机还远远未到。
先锋的轨迹(早期的几家失败的书店被略去)图源:《先锋书店,生于1996》
夫子庙失败后,钱小华想过回老家。但是正如楚尘所说“他大概只能和书生活在一起。”
钱小华重整旗鼓,这次他运气不错,在报纸上发现了五台山防空洞招租的信息,而这一块地界,处于各高校中间,开业第一天,就走了10万码洋,是一个如今也难以复制的奇迹。
五台山店完整实现了老钱关于书店的设想,他悄悄篡改了博尔赫斯的话,”我常常设想,天堂就是书店的模样。”
读者顺着长长的坡向下,会看见巨大的十字架,这是钱小华埋下的隐喻,“在上坡的时候引导你向上,下坡的时候引导你向善。”
2013年,五台山店近十年。这年南京要举办亚青会,有一天城管找上门来,要求钱小华7日内撤离五台山。钱小华回到房间关上门,提笔写了一首《这个城市在下雨》:
听不到外面的雷声,
不见天空的雨滴,
在一个人的心里,
默默地哭泣,
这个夏天,
死亡击碎了头颅,
灵魂刻上了悲伤。
事件在网络上发酵,南京市宣传部长从中斡旋,先锋死里逃生。
经此一役,五台山店好似渡了一劫,拥有了金身。钱小华,或者说老钱,也找到了在这里开书店的新思路。
从2011年的总统府文史书店开始,先锋就像是南京超市界的苏果一样,对南京城的书店搞了个“大承包”。
在那几年轰轰烈烈的实体书店倒闭潮之中,老钱接连开了一系列南京地标书店,勾连出一条南京游玩路线,从五台山总店到南京博物馆,到总统府、南京博物院、中山陵、颐和路、老门东,大大小小的景区上都有先锋。
骏惠书屋
同时从08年开始,参考美国景区的文创产业,老钱带头在中国书店里搞起了文创,具有南京景点特色的笔记本和明信片等文创产品流入先锋大大小小的店面中,带动了整个先锋60%以上的收入。
游客去南京的各家先锋打卡,同时带点文创产品回来,整条逻辑异常清晰。先锋是南京的一张名片”这句话,倒也不是托大。
有了底气,钱小华便在酝酿“回乡”。野心很大,他要去如老家一般的穷乡僻壤里造出个“景点”。
在一个规模颇大的场合上,钱小华做了一次演讲,说了一些诸如“先锋未来的选择在农村,关注乡土就是关注中国,中国文化的根基在农村,复兴中国文化首先要复兴农村”之类的套话。
你很难想象这是先锋的老板说的,有了之前那么多次受挫,钱小华学会了用自己的“现实主义”,成全先锋的“理想主义”。
理想主义的第一站便是文章开头的碧山,算是钱小华受欧宁之邀进入的;第二站是浙江杭州桐庐莪山畲族乡;第三站是今年开在浙江丽水松阳县的陈家铺平民书局。
碧山书局内部
和碧山的路径类似,莪山的先锋入驻后,原本的一家民宿迅速扩张到20多家;陈家铺被老钱称为“悬崖上的书店”,光是微博就有来自游客源源不断的“安利”与产出。
从徽州民居、畲族乡到悬崖,也能看出老钱的选址轨迹,大概都是本身有称为“网红”潜力的地方。三家合计起来,赚不了大钱,倒也不算亏损。
老钱看重的是另一些东西。纪录片《内心引力》,记录了碧山书局从建造到完工的过程。老钱兴奋地对着书局旁的牛圈说,要开一个牛棚咖啡馆,村里的老人家说“免费的?”老钱说,“免费。”
开业那天,村子里剩下的老人几乎都来了,有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皱脸瘪嘴说“好苦”,也有老太太开心地说,我那天说不喝,这都喝了三碗哩。
喝了咖啡暖了身子,他们又涌入书局里头,仰着头看老钱拍的村里人,找自己的老姐妹在哪里。有人说,“没有人来老人真冷清呢。”
老钱跟着乐,童年时每天早上,他都要去捡牛粪回来,妈妈把牛粪搭在墙上,“牛粪在墙上的时候非常美丽,好像是一种行为艺术。”
和老钱交流最少的是一个剃头匠,在碧山的漫长时间,都是由他来给老钱洗头剪发剃胡子。剃头匠是个哑巴,老钱说,我们都是匠人。
到了陈家铺开张时,钱小华接受采访时说,““书店到乡下去,除了打造一个公共空间,建设公共理想和秩序,最为重要的,我觉得还是要启蒙人的心智。我相信陈家铺会比碧山要更强。”
难以得知启蒙的是游客的心智,还是村民的心智,在这一方面,店员倒是很坦诚,“我们并不太期许村民来买书,也不奢望客人买多少书,只希望他们把拍照的时间挪出来一些,看看书。”
乡村的先锋,到底有多少启蒙的作用?老钱真的在意吗?
先锋陈家铺书局开业当天来的诗人们,左起孙冬、蓝蓝、庞培、杨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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