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年虽忙碌而紧张，但绝对是忙而不乱，有条不紊的。不管是懒散的消沉的，还是身体有恙心绪不佳的，那几天都会变得格外大度，不再跟苦逼的生活较劲，不再跟混蛋的不快赌气，仿佛被时间偷偷地注入了兴奋剂，暂时抛掉了一切不如意，认认真真地为年而做着各种准备。一双脚跑前跑后，跑上跑下，跑得最多的路，似乎还是通向嘴巴这条路。

一 做豆腐

过年少不了做豆腐这个大项。

做豆腐的次序是泡豆、磨豆浆、煮豆浆、点豆浆。这其中煮豆浆和点豆浆都是技术活儿。煮豆浆要掌握火候儿，火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待豆浆煮沸时，就要点豆浆了。把提前准备好的卤水倒进去，先前还散散漫漫的豆浆，经卤水的神奇点拔，心有灵犀，马上开始了质的升华：只见它们一小撮儿一小撮地缓缓聚拢抱团儿，眨眼间，便以豆花儿的模样华丽现身。待所有豆浆都成为花儿的形状，把它们舀出来，放到吊在半空的四个角儿的大布包里，由两个人一个劲儿地摇晃，待水控得差不多时，再把凝结成半固体的豆花儿放到屋外的大盆里，上面压上大石板，压出来的豆腐水用来洗衣服，又热乎又下灰。压上个把小时，一方白白嫩嫩的大豆腐块儿就成了。

切下一个小角儿端上桌，不用任何作料参与，直接蘸大酱吃。咬上一口，满口余香在舌尖儿重生翻滚，不由让你由衷的感叹：一粒小小的种子，从6月份播种，经过了发芽、生长、抽枝、开花儿、结荚儿这漫长的过程，到现在浓缩成这香气四溢的豆腐，时间大师果然从不爽约。那些弯腰驮背的辛劳、汗流浃背的炙烤、那些担心它生病欠收的焦虑，此刻，都被这一方淡黄色的香气四溢的豆腐轻轻地化解了。无论什么时候，汗水换来的终究会是满足，会是笃定。劳动的美在收获的这一刻与内心感受达到了完美呼应，将播种时的期待与幻想展现得淋漓尽致。

自家种的豆子，自家做的大酱，自家加工的豆腐。有时候落后并不是一无是处。手工制作换来的是从心底升起的满足与欣慰。生活是苦的，可是通过劳动，它可以变成甜。自己掌控的生活才是生活本真的样子。

二 杀年猪

杀年猪是过年少不了的第二道程序。

养肥它费了人多少心思？按照人类滴水之恩的逻辑，年终岁尾，它也应该回报一下人的真心相待吧。所有的人都满心欢喜的期待着一头猪带来的从精神到物质，从情感到舌尖的那场雀跃喧腾的盛宴。可猪心里自是一万个不情愿。它四脚挣扎着，不愿离开它那已与臭融于一体的老窝。嚎叫着声嘶力竭的反抗。可它生下来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人那么心无杂念的喂它，本就是预谋在先的游戏。它逃脱不了从属案板的宿命，如何能够挣脱人的手腕？猪果真笨，再挣扎也是徒劳，白费力气，死得一点也不潇洒。四个精壮的男人扯着它的四条腿往案板上重重一放，屠夫手起刀落，那头先前还在嗷嗷狂叫的大肥猪瞬间一命呜呼了。

我扭过头去，不敢与猪对视。人是多么残忍，为了享受人家的美味，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合理合法而又沾沾自喜的制造了这惨绝人寰的命案。目睹了杀猪的惨状，我在心里狠狠地发誓，从此我再也不吃猪肉了。可是我的发誓往往抵不过三个小时。大人们欢天喜地地洗洗涮涮、剁剁切切，当猪肉酸菜炖粉条、烀大肉、炖豆腐……端上桌时，那个先前咬着牙把拳头都差点儿攥破的誓言早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了。如果没有大人眼神监管，没有左邻右舍长辈的虎视眈眈，我会第一个跳上桌，第一个动筷来享受这一年来最丰盛，请来人数最多的杀猪豪宴。

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最卑微的那一个，一顿美食就让我忘了信仰：经常轻描淡写无关痛痒地发着慈悲，一面又心安理得天经地义地享受着一切约定俗成。

三 置年货

杀完猪就该置办年货了。

大集上不能说什么都有，但你财力范围之内的需要，什么都不少。鸡鸭鱼肉、各种干品、鞭炮年画、烟茶糖果……口袋里那点钱算了又算，想了又想，长长久久的粉条是必须要有的，辛苦一年，去晦气的鞭炮也是要放的，那形状逼真的桔子瓣儿糖可是小孩儿梦里的主角儿，它不能缺席，对联儿也是必不可少的……自行车后面驮着满满一大包，累得满头是汗，寒风再猛烈，却也无力合上人那笑意甜甜冻得青紫张开着的嘴巴。

年货置回家就得忙着走油了。榨地瓜丸子、萝卜丝丸子、套环儿、粉条儿、榨小黄花鱼。这些东西都是以盆来论的，榨好后它们全都心心相印地集中在一个大缸里，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味道。家长们得时时多着心思，一个不留神，还没等到正式过年，缸里那些东西就会少个大洞。防猫防鼠防小孩儿，这是家家户户都存在的难题。在肚里缺油水的年代，这些榨货可比今天的麦当劳肯德基有魅力多了。萝卜是不使化肥种出来的真萝卜，黄花鱼是在没有污染的大海里无忧无虑长大的黄花鱼，粉条儿是正宗地瓜做出来的，犯不着让明胶来插一腿。原始本色的食材给舌尖刻下的往往是一生都去不掉的烙印。今天的食品丰富的无法形容，可人们的舌头似乎也钝了，常听人说，豆腐吃不出豆腐味儿，青菜吃不出青菜味儿，海参里的营养被药物主导，鸡肉的口感直追棉花。你说真是人矫情吗？还是人的味蕾失效了呢？高科技的高冷打败了传统的笨重和繁琐，也带走了本真和纯朴；流水线的复制节省了很多不必要的程序，可也淡化了人心里的种种感念。

四 贴春联儿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王安石《元日》里满满的喜悦，隔着千年来读，那浓郁饱满的年味儿一点儿都没褪色。

贴春联儿可是一桩大事。

那时候贴春联儿用的是糨糊儿。打糨糊是个技术活儿，稀了粘不上，厚了刷不开打。总要小心翼翼才是。面放到盆儿里用水调和成糊糊再下锅，一点点加水。那份小心敬畏，因为有了虔诚而变得庄重严肃。也是，我国自周朝就开始就贴春联，它从门神一路演变成了今天这样子，它能保平安，带好运。即使你不信神，在神面前也不得造次。所以贴春联儿保持谨慎是有必要的。仿佛贴春联儿真能像春联儿所说的那样：春种千山绿玉，秋收满仓黄金；肥猪满圈，鸡鸭遍地……明知春联的把戏充其量也就是个心理安慰，可谁敢阻挡人对好日子的的渴望？谁又能阻挡人对好日子的贪念？明知道春联上的话都是骗人的，可你若是不小心翼翼的维护这份骗局，一个家里年的气氛总是会不大愉悦的，也许会影响下一年的运势也不一定。

五 年味儿在哪里

在对年的各种准备中，无论大人小孩儿都是风风火火兴高采烈的全心投入，那份乐观积极让冬天的酷寒也暂时退步。大人拼命往家里置办，小孩子卯足了劲等着开荤。人在清贫中阳光一些总没错，但令人奇怪的是，如今的日子好得不能再好，虽然一场疫情改变了世界，但我们的国家依然繁荣昌盛，经济稳步发展，人民生活安定平和，居有屋行有车，食有鱼穿有帛，山珍海味珍珠玛瑙早已不是什么传说，可人对年的热情越来越淡，没有期待没有激动，甚至还有点儿烦，要发很多红包儿，要被很多人象征般地催婚要被问到升职加薪，年单调的只剩下实际利益，感情渲染的部分已经荡然无存。就连晚会也没有了让人会心一笑，瞬间顿悟或心生感动的片段，只见一群花花绿绿的人影在舞动，一张张模式化的脸在镜头面前晃。

清贫时代，生活的一点点铺张都显得格外温暖，那其中蕴藏着对好日子的热切向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心有希望，就有了奋斗的力量，而如今的日子太丰富了，快递能搞定地球上的任何商品，手机能拉进所有形式的思念，飞机高铁能让天南海北近在咫尺。一切来得都太容易了，人的本性也就凸显出来了，轻易得到的多没意思。那些魂牵梦绕，千思万想得不到的才珍贵。不是年味儿远去了，是我们对这热腾腾扑面而来的一切都开始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我们失去了感知的能力，珍惜的能力，也失去了感动的能力。

年味儿在劳作中，在付出中，在那些传统民俗里。日本有和服，韩国有泡菜，我们的传统文化不知要丰富多少倍，舞龙舞狮、皮影戏、踩高跷……人家保持了千年，我们却与它们渐行渐远。无论走多远，骨子里的东西得带着。没有了根你就难发展，没有发展你就很难进步。根要一直在，虽然老，虽然落后，但有它人才有底色，才有精气神儿，感情才有落脚点。

抚慰乡情的永远是家乡的味道。催人奋进的永远是情感深处的记忆。年味儿在参与里，在感同身受中。当疫情渐远，可以欢聚时，让我们放下手机，亲近传统。期待久违的年味儿，期待它植入新的基因后，能以崭新的颜值卷土重来！毕竟，传统要时时重温，文化需导向引领！

乔娟，辽宁省作协会员、大连市作协会员。码字多年，累计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散见《百家讲坛》、《知识窗》、《文史天地》、《文存月刊》、《知心姐姐》……出版一部历史随笔《生活在两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