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诗词大国。中国古代的士大夫和读书人,很少有人不写诗词的。韵文实际上占了中国古代文学的一大半。中国古代的诗歌从两言、四言、五言、七言,骚体、长短句,如滔滔江河,滚滚向前。连《老子》《天问》等哲学性名著都是用韵文的形式撰写出来的。中国古人的诗情画意,就在他们的生活之中。郁郁黄花,青青翠竹,一花一草皆生命,一枝一叶总关情。从《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到三曹、建安七子、竹林七贤,从魏晋南北朝到盛唐、中唐和晚唐,从北宋、南宋的婉约豪放到明清时代的低徊苍凉,中国古代的诗坛上群星灿烂,洪波涌起,跌宕起伏,实在是蔚为大观。
由于汉字的形、音、意具有与众不同的特色,其形状具有表意体系的具象美,其音韵具有抑扬顿挫的音节美,其意义具有穿越历史的厚重美,尤其具有历史的多重性、多重美,因而,中国的韵文文学史特别发达。中唐、晚唐的诗歌像落日烧起的晚霞,涂抹着西天血色的黄昏。但是,中唐以后中国朝野对佛教的批判、吸收、涵化,佛教变文与勾栏瓦舍的结合,在古典诗歌的基础之上,又激起了两宋长短句的充分表达,“晓风残月”“灯火阑珊”“一往而深”“曲尽情状”。
程朱理学与南宋心学崛起于中国思想史、文学史发展的特殊时期。在文化的交融之中,理学、心学的波澜壮阔开拓了中国思想史上的新境界。宋代的诗歌,横岭侧峰,波光云影,寓情于理,如寒月推窗,春风绿岸,成了天地的滋养,思想的武器,表情达意,润物无声。
一
陆象山的诗歌特别具有宋代心学理论的热忱和勇气拓展出来的大疑大惧、敢破敢立、冲破牢笼的精神。武汉大学已故哲学家萧萐父先生在《吹沙三集》中指出:“陆九渊所创立的心学,其最主要的理论特点是昂扬人的主体意识,典型地抽象发展了人的自觉能动性。”“陆九渊展开他的‘人学’理论,触及到一个重要课题,即他对正宗理学所维护的伦理异化和文化专制,进行了具体的揭露,表示过深沉的抗议。”
陆九渊立像
陆象山提出了要“堂堂地做个人”的重要思想,首先就是用诗歌的形式表达出来的,其《仰首》诗云: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在中国诗歌史上,《仰首》这首诗是一首非常著名的诗。但凡学过中国哲学史、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这首诗。其原因就是这首诗用非常直截的语言,擒龙打凤,把陆王心学作为人学的根本要义彻底表达出来,而且毫不掩饰,淋漓尽致。自作主宰,发明本心,先立乎其大,心即理,致良知,等等,都无不可以从中体悟出巨大的感染力量来。这首诗原本是一首僧人的佛教诗,但是,陆象山改头换面,四两拨千斤,体现了整个陆王心学的表述风格,同时也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段佳话。
从《仰首》这首诗中,我们清楚地看到,陆象山所塑造的真不是一般的人。他从小就悟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深刻道理,发前人所未发。所以,陆象山少年时代的诗就与众不同:“从来胆大胸膈宽,虎豹亿万虬龙千,从头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帖,哮吼大嚼无毫全。朝饮渤澥水,暮宿昆仑巅。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万古不传音,吾当为君宣。”确实是血气方刚,不落俗套;想象丰富,气象博大,意向奇特。这应该是与象山思想相一致的一种创造性素质和平民风格。他的诗《蝉》云:“风露枯肠里,宫商两翼头。壮号森木晚,清啸茂林秋。”以蝉自喻,仿佛是要冲破秋日的霜寒,波澜起伏,吹万壮号,摇荡森林。这与程朱理学的温润平和是不大相同的。
陆象山说:“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他的意思是说,既然学习的目的是为了追求“道”,那么,《六经》作为一种文本的载体,就只是关于“道”体的表述与诠释,最后当我的思想与道体冥合的时候,《六经》的文字内容终究就成了我思想的诠释。在历朝历代的读书人都把《六经》奉为圣典,循规蹈矩、顶礼膜拜,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时候,陆象山却说出了这样的话,在世俗的人看来,简直就是狂妄了。原因是他与程朱理学的“性即理”不同,提出了响彻云霄的“心即理”,进而提出了“艺即是道,道即是艺”的重要命题。他反对科举制,反对清谈之风,提出了千虚不博一实的行动哲学观点,要在事事物物中呈现我们的“道”。这就是心外无道,道外无心。这是石破天惊的思想突破,以至于三百年后,对王阳明及其后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
王阳明的经历极端奇特。据说,王阳明的母亲怀胎14个月才生下他,直到5岁还不能说话,一开口就与众不同,11岁就能诗作赋,出口成章,可以即兴写出具有心学色彩的诗歌来,而且发下了“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15岁就出游居庸三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17岁在南昌婚礼前夜,他却去了道观铁柱宫,与道士对坐畅谈,彻夜忘归。此后在逃避锦衣卫追杀的过程中,在武夷山又遇见了这位奇特的道士,并且当场作《泛海》诗曰:“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其境界、胸怀、面对困难的决心和超迈的豪情,都非一般的腐儒能够望其项背。此后他经历了龙场的百死千难,深夜悟道曰:“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于是乎,王阳明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提出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善的思想。应该说,这是陆象山“心即理”的拓展。《传习录》有一段文字:
在虔,与于中、谦之同侍。先生曰:“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了。”因顾于中曰:“尔胸中原是圣人。”于中起不敢当。先生曰:“此是尔自家有的,如何要推?”于中又曰:“不敢。”先生曰:“众人皆有之,况在于中,却何故谦起来?谦亦不得。”于中乃笑受。又论:“良知在人,随你如何不能泯灭,虽盗贼亦自知不当为盗,唤他做贼,他还忸怩。”于中曰:“只是物欲遮蔽,良心在内,自不会失。如云自蔽日,日何尝失了?”先生曰:“于中如此聪明,他人见不及此。”(王阳明撰,邓艾民注《传习录注疏》)
我们人人胸中有圣人。我们每一个人天生的就是具有良知之心,千古之所同然。只要良知在心,去掉物欲的遮蔽,就是圣人。阳明还说,所谓下学与上达,是不能分开的:“凡可用功、可告语者皆下学,上达只在下学里。凡圣人所说,虽极精微,俱是下学。学者只从下学里用功,自然上达去,不必别寻个上达的工夫。”(《传习录注疏》)只要在事事物物上磨炼,做足下学的工夫,惟精惟一,我们人人都可以是上达的圣人。这就是“心即理”的确解。所以,阳明的《啾啾吟》诗写道:“用之则行舍则休,此身浩荡浮虚舟。丈夫落落掀天地,岂顾束缚如穷囚。”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鸢飞鱼跃,溥博渊泉。掀翻天地,冲破牢笼。做足下学的工夫,自然而然就可以有上达的效果。其大无外,其小无内,与陆象山步武尺寸之间。
王阳明的高足王心斋的诗也有乃师之风,其《月下用韵示诸生》诗云:
不将得失起身图,还我堂堂一丈夫。
衰凤未应悲楚客,饩羊犹自愧师模。
坐来夜月光仍满,看到先天画亦无。
谁谓道人便隐几,欲从天籁觅新吾。
心斋之诗冰清玉洁,且有浓郁的晚明低徊。他的诗始终有一种冷月般的凄清,像清澈的山泉在深山里静静地流淌。他要在天籁的仙乐之中寻找到崭新的自己。超凡脱俗的背后,是一颗孤傲的心灵。“堂堂一丈夫”典出陆象山“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在阳明的后学之中,即使是以工夫论、诚恳厚道著称的钱德洪,其诗歌也有这种虚空夜月,超脱尘外,飘逸洒脱的感觉:
点破生涯云际鹤,唤残春梦晓窗莺。
年来已得虚舟意,一任人间风浪生。
(钱明编校整理《徐爱 钱德洪 董沄集》)
该诗清风洒脱,了无牵挂。“点破”“云际鹤”“残梦”“晓莺”“虚舟”和“一任风浪”组合起来的艺术画面,富有浓郁的明代中晚期儒释道融会之后的美学效果,高冷而虚空。
王龙溪的学生邓定宇,一夜与师同榻而卧,中夜拥衾问师曰:
“学贵自信自立,不是倚傍世界做得的,天也不做他,地也不做他,圣人也不做他,求自得而已。”先生笑曰:“如此狂言,从何处得来?儒者之学,崇效天,卑法地,中师圣人,已是世界豪杰作用。今三者都不做他,从何处安身立命?自得之学,居安则动不危,资深则机不露,左右逢源则应不穷。超乎天地之外,立乎千圣之表,此是出世间大豪杰作用。如此方是享用大世界,方不落小家相,子可谓见其大已。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夫天积气耳,地积形耳,千圣过影耳。气有时而散,形有时而消,影有时而灭,皆若未究其义。予所信者,此心一念之灵明耳。一念灵明,从浑沌立根基。专而直,翕而辟,从此生天生地,生圣人,生万物,是大生广生,生生而未尝息也。乾坤动静,神智往来,天地有尽而我无尽,圣人有为而我无为。冥权密运,不尸其功。混迹埋光,有而若无。与民同其吉凶,与世同其好恶,若无以异于人者。我尚不知我,何有于天地?何有于圣人?外示尘劳,心游邃古。一以为龙,一以为蛇,此世出世法也。非子之狂言无以发予之狂见。”(姜希辙撰《理学录》)
鹅湖之会
按照龙溪的说法,那就是“一念灵明,从混沌立根基”,生天生地,生圣人,生万物,如此,则“乾坤动静,神智往来,天地有尽而我无尽,圣人有为而我无为。……我尚不知我,何有于天地?何有于圣人?外示尘劳,心游邃古”,语言精美深邃,其实并没有走出陆象山《仰首》的高大影子。如果不是读到这样精彩的文字,我们就不可能真正理解陆象山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更是无法了解,在中国古代数千年超稳定的思想体系中,陆王心学千里伏脉,最终穿云破雾对我们历史的反省,对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的厚重思考。而这种思考的始创者,乃在陆象山冲破牢笼的《仰首》之中。
三
陆象山的大作《鹅湖和教授兄韵》云:
墟墓兴哀宗庙钦,斯人千古不磨心。
涓流积至沧溟水,拳石崇成泰华岑。
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沈。
欲知自下升高处,真伪先须辨古今。
这是一首典型的理学诗,也是长期以来,被中国文学研究界批为“没有诗味”的说理诗,特别有名。这首诗在中国哲学史上,甚至在古代的东亚,都有极其广远的影响。正是这首回应陆九龄,批评朱熹“支离”哲学的诗歌,揭开了“鹅湖之会”的序幕。朱陆之争,这一千古不易的话题,从此以后汪洋不息,搅动世界八百多年!
其实,即便是从这首诗歌的艺术形式本身的方方面面,我们就可以看到,陆象山不仅在诗歌创作的格律上受到了极其严格的训练,而且更是一位绝对才华横溢、情趣盎然的人。这首诗歌的核心思想是,整天只知道在故纸堆里打滚,而不知道“尊德性”的人,就像整天在死人的朽骨、破败的坟墓里面寻寻觅觅的所谓学者,毫无人之所以为人的灵性朝气、道德践履和理想追求。把经典的学习与活泼的生活隔绝开了,没有把圣人的思想落实在事事物物之上,良知之心没有了当下的呈现,在盘根错节的人事关系面前,在巨大的功利的诱惑面前,有些人马上就沦为利欲熏心、口是心非、机关算尽而巧取豪夺的衣冠禽兽,这样的一种所谓的“道问学”,就是“支离事业”,就是空中的浮云。只有来自《易传》《中庸》的简易直截之学,直指人心,知行合一,才能引领我们去做一个真正的人。所以,陆象山说,这是“刀锯鼎镬”的学问。
王阳明的传法弟子王畿有《再至水西用陆象山鹅湖韵四首》组诗,其用情之浓,用意之深,无以言表。其中一首写道:
吾侪今日学钦钦,只恐钦钦未识心。
沧海汇来忘巨浸,泰山顶上失高岑。
乾坤何意开还阖,鱼鸟从教飞共沉。
自在天机归一念,寥寥非古亦非今。
这一首比陆象山的更加虚玄,更加飘逸,更有心学的理论深度。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由象山到阳明,再到阳明后学,确实是一脉相承。
但是,在陆王心学思想家的诗歌中,占据大量篇幅的是对大自然、对生活本身自然、优美、晓畅的描写,在描写、抒情的过程之中,突破现实的桎梏,获取精神的自由。陆诗《访余昌言不遇留题》就以轻松、舒缓的笔触,描写出了一个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由、萧朗气象:
蹇驴清晓破平芜,来访故人村外居。
门掩却寻山背路,堂虚惟阅案头书。
不知车马从何往,借问僮奴归得无。
留待西风日停午,只听松竹响萧疏。
这首诗有孟浩然《过故人庄》的影子,但是比孟浩然的诗写得更好。境界恢弘而有萧索的孤寂之气,是孟浩然的诗中没有的东西。它展现了诗人非常随意、闲适而又并不得意的生活,是当时南宋学者的一个生活横切面。在大师笔下清晓蹇驴、村外平芜、西风翻书、松竹萧疏的艺术形象有孤高,有清冷,有末世儒者的孤芳自赏,犀利深邃,也有禅宗的虚无空寂,随遇而安。但是,这首诗始终隐藏在唐代以来山水诗的松涛、竹海之中。有景深,有层次,有期盼,有晓风吹过的画面,有天地共鸣的松竹之声,使人爽心悦目,使人自足圆满而又凄清孤寂。
类似的诗歌,在王阳明的诗集中,俯拾即是。其《登云峰,二三子咏歌以从,欣然成谣二首》之二曰:
深林之鸟何间关?我本无心云自闲。
大舜亦与木石处,醉翁惟在山林间。
晴窗展卷有会意,绝壁题诗无厚颜。
顾谓从行二三子,随游麋鹿俱忘还。
这首诗与深林之中的鸟鹊、出入山岫的闲云、枯冷随意的木石、毫无机心、来去舒心的麋鹿……,都有深度的对话与交流,构成了明代中期孔颜乐处的独特画面,隐隐然渗透了一丝仙佛气。
到了阳明后学的时候,提倡“四无”说的王心斋就更加虚玄了,其《次韵答王生问学》诗云:
龟载神书马负图,直从易简示工夫。
人心有感由来寂,造化无形若箇模。
影响前头千句少,羲皇而上片言无。
好将知见都捐弃,兀坐蒲团玩太初。
这首诗理中有象,象中有理;寂静凄清,造化无形。不落言筌而贯穿千古,无知无欲而性达太初。
陆象山也有这种虚玄感的诗歌,其《与僧净璋》诗云:
自从相见白云间,离聚常多会聚艰。
两度逢迎当汝水,数年隔阔是曹山。
客来濯足傍僧怪,病不烹茶侍者闲。
不是故人寻旧隐,只应终日闭禅关。
象山的诗特别擅长叙事,应了他“艺即是道,道即是艺”的话。在不经意的叙事过程之中,步步推进,层层剥茧,在艺术境界的画轴逐步展开之中透露出心中白云溪流、闲来濯足的出世情怀。
仔细品来,象山之诗老实诚笃,与现实问题息息相关。从心学的理论体系来讨论、比较他们的诗歌,确实是阳明及其后学之诗的前奏与基础。应该说,从陆象山到王阳明,再从王阳明到阳明后学,隐隐然,草蛇灰线,千里伏脉,是有迹可循的。
「本文刊于《文史天地》2023年第5期」
版式:刘 丹 刘 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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