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作协的同志约我到作家书店聚谈,从此开启了《文学志》长达八年的诞生过程。
《文学志》起讫时间长达60载,当年那些影响力颇大的老作家,有不少人已经年逾花甲或者步入古稀之年。我一方面有一种紧迫感,另一方面还要考虑如何才能顺畅地跟他们打交道。我先是列了一份名单,把采访对象的年龄、籍贯和原工作单位都写上,这样我就大概想好了如何跟他们提出采访要求。如果老作家是江浙一带人,我就通过电话用方言预约。开场白我事先也设计好了,言简意赅就只有三句话:首先是自报家门和陈述事由;其次是点明对方的创作成就;再次是提出采访要求,时间和地点都由对方决定。这样的三部曲,在老作家那儿一般都能奏效,由此,我不仅完成了资料长编的任务,而且还结识了一批忘年交。如今,有好几位已经远去,但他们的音容笑貌还常常萦绕在我的脑海之中。
编纂《文学志》,其实就是要全面梳理上海文学60年的发展过程。我以为,找出并记录下上海文学创作的某些特殊之处,是编纂工作中一个不可缺少的方面。上海的工人文学、海洋文学和文史散文都有独特的创作特点,所以我花了较大精力去搜集和整理这些资料。
陆俊超是海洋文学的代表性作家,他的心胸也像海洋一般宽广。我第一次跟他打电话时,他不但爽快地答应接受采访,还说到他家里来谈就挺好。80多岁的陆先生身体还不错,亲自把我引进书房,除了回答我的问题,还跟我唠家常,直到袒露心声。他说在中国大陆好像没有海洋文学这个概念,不过在欧洲,不仅有海洋文学的分类,而且法国汉学家还郑重地把他的小说列为中国的海洋文学。根据他的提醒,我后来就梳理出了张士敏、张锦江和童孟侯等几位描写海洋生活的作家。海洋文学彰显了上海文学的有容乃大。
再次跟陆俊超见面,我意外地听到他对自己作品的看法。他说当他得知法国人评论自己的小说“有点水”时,第一反应是有点吃惊,兴奋的情绪顿时凉了半截。后来经过一番认真反思,认可了这个说法。他告诉我,那个年代很多作家都有这种毛病,过分强化的政治性冲淡了艺术性,使得小说读起来水水的,很寡淡。然后他斩钉截铁地说,一旦作品问世,就好像一个孩子来到世上。你虽然对这个孩子充满感情,但是你却无法改变这个既成事实。“作品一旦问世,再版时就不能改动了。它的长处和短处都应该由读者来评判。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吸取教训,改进今后的创作,文学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金性尧是一位很受知识分子读者喜欢的散文家。他在后期的创作中,把兴趣放在了篇幅短小的文史散文上,完全抛弃了早期那种以笔代枪的外向风格,而在消极修辞上面下功夫,从而使得他的文史散文产生了一种独特的语言魅力。我对金性尧先生有过5次拜访。可以说,我们初次见面就相见恨晚,马上成了忘年交。金先生是浙东人,有明显的方言口音,而且耳背。但是每一次见面,他都尽量多说话,这种对于后辈的关照,让我非常感动。他除了跟我谈文学,也谈生活。他说虽然自己家里有很多藏书,但是到了要用的时候,总是没有精力去翻找,干脆还是来到原单位古籍出版社,请图书室的工作人员找书,这样反而省时省力。
跟他聊得多了以后,感觉到文如其人还是很有道理的。一个人文风的形成跟他的生活遭际息息相关。对于一位散文家来说,喜欢采用绚烂多姿的积极修辞手法的一般都是春风得意的;而经历过磨难的人,修辞也会变得沉稳而细腻,较少使用纷繁的修辞格,而是利用句式、词语和语气来含蓄地抒写。
记得最后一次见面之前,他知道我搬了家。他希望我不要因为距离远了就不再登门,不想失去我这个后辈小朋友,但他并没有直接表达这样的意思,而是委婉地说:“你搬家是好事,可是路就远了。”此时的金先生已经瘦骨嶙峋,风烛残年,但是他对文学依然抱着挚爱,对朋友依然满怀热情。
这样的老作家在上海还有不少,这是上海文学的幸事。(任丽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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