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文坛有一种特殊且被忽略的文化现象:“画家散文”。本文所论的“画家散文”,特指20世纪初至30年代出生的一批艺坛巨匠在新中国成立后较为集中的散文创作,其代表性作家有启功(1912—2005)、黄苗子(1913—2012)、华君武(1915—2010)、马得(1917—2017)、吴冠中(1919—2010)、黄永玉(1924— )、韩羽(1931— )等。作为画家,他们堪称画界巨擘。作为文学家,他们写诗作文出版小说,散文创作尤为丰富,在审美上别具一格,文学水平不逊于同时期的许多散文名家,但他们的文学成就却鲜少进入文学史叙述中。于是出现一个悖论:一大批具有高度文学自觉、多样性审美特征的散文文本,因为作者的“非作家”身份,而在文学史叙述中被边缘化。因此,本文有两重用意:一是初步勾勒这批“作/画家”的群像,指出画家散文独特的文学意义;二是以“画家散文”被遗忘这一现象为切入点,反思当代散文史的书写机制。
画家的文学分量
20世纪初至30年代出生的这批画家有一共同特点:绘画之外热爱写作,而且这些写作充满文学的自觉。黄永玉曾言:“文学在我的生活里面是排在第一的,第二是雕塑,第三是木刻,第四才是绘画。”吴冠中对文学推崇备至,将鲁迅视为精神导师,认为对他精神生活最重要的三个人是鲁迅、梵高和自己的妻子。黄、吴之语显示出文学是这些画家认真经营的事业,并非绘画之外的余墨。
以启功为例,启功以书法闻名于世,但他最早用功的方向是绘画,曾在辅仁大学美术系任教。对于文章,尤其是自己满意的文字,启功自有一份郑重之意。比如,他曾几次提及自己《〈乾隆以来系年要录〉跋》中的一段文字:“这是我很得意的一段文字,得到叶圣陶老‘此事可通读报章’的称赞。”
启功之文的一大特点是文白交杂。他的散文总体上以现代白话为主,但也有不少篇章或文言写就,或文白夹杂,如《记汪容甫书札》。汪中是启功极喜欢的清代学者,其才学及生平经历都让他“别有感会敬慕”:“余于有清学者,最佩服汪容甫,盖自来经师多墨守,文士多浮夸;经师多头巾气,文士多江湖气……至于汪容甫,学极精,才极妙,遭遇最苦,而气味最纯;著述不炫博,文章不炫富,立言常自肺腑流出,对面骂人,亦自天真可喜。”这篇小文包含了启功对清代学者的完整判断,有识见;末尾收束于“观此札,有足深悲者,读书人一生精力,惟赖文字以传,而辛勤著述,又常率尔湮没……故读至‘湖笔十支,以供著书’,不禁为之啼笑皆非矣”,有深情。悲而又喜,可见启功性情和文字之妙。
黄苗子出身于岭南世家,漫画、书法、美术史皆通。自1981年起,黄苗子先后有《货郎集》《敬惜字纸》《陌上花》《苗子说林》《种瓜得豆》《风雨落花》《苗老汉聊天》系列等散文集问世。《画坛师友录》《艺林一枝》等虽以美术为主题,但仍可归入广义的散文。
黄苗子所作散文数量多、主题杂,但见解皆不俗。例如,1981年黄苗子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表示:“很多人忽略了鲁迅先生在文学上的一个方面——即他在古文方面的成就……不但他早年用古文写的散文著作……文笔活泼跳荡,感情激动,完全不是‘死文学’。就是他后来偶然用骈体文和韵文写的《淑姿的信·序》及《河南卢氏曹先生教泽碑文》,无论是缠绵悱恻之词或庄严瑰伟之作,都看出他能曲尽其妙地用艰深的文体表达出作者的意思和情感。”(《偷闲小札——关于鲁迅先生在古文方面的成就》)黄苗子这类文字不抒情不写景不夸饰,甚至不是他擅写的谑语,但实是极具识见的好文章。
时人评论黄苗子的散文,多论其诙谐幽默的文章风格。这是黄苗子为人写文一向的趣味,启功、黄永玉等也莫不如此。但同时需注意,潜藏其下的是这些一流人物想要树立的文化雄心。比如,散文体的《画坛师友录》多被视为黄苗子的晚年回忆录,回首平生,洋洋洒洒。该书序言作者庄申(美术史家)对黄苗子这一散文书写方式颇为困惑,提出“这部书不是传记,不是评论,也不是美术史”,只好接受了黄苗子自谓的“杂记”一说。但从其体例和谋篇布局来看,笔者倒以为此著颇能显示出黄苗子著述的用心:这是以传统史家的“列传”方式为艺林作史;这本书既是传记,又是评论,还是美术史。黄氏此著写作纵贯三十余年,各篇质量亦有参差,但大体多先述传主身世经历,继之将他们画风的形成、转折、师承渊源、地位影响等重要面向娓娓道来,以一人牵引画坛的某一方面并指向某一时代。文笔貌似闲散,内蕴则端正严肃。这是黄苗子用传统史传手法书写现代中国美术史的尝试,是他有意的艺术选择和创作,绝非泛泛而谈的老来回忆录,或随意而作的“杂记”。
“横站”的文化姿态
画家的散文写作都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或诙谐或深沉,彼此之间的创作差别甚大。但从整体上而言,画家散文有一鲜明的共同特征:“横站”的姿态。
“横站”一语出自鲁迅。1934年,鲁迅在给杨霁云的信中说:“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鲁迅“横站”之本意指四面受敌情况下的某种“战斗”姿态,但这一经典表达迅速被引申化使用。比如,研究者提出鲁迅同时横站于文言白话之间、古今之间、中西之间、新旧之间等。熟悉鲁迅的吴冠中十分欣赏“横站”这一表达,屡屡引用:“鲁迅先生说过因腹背受敌,必须横站,格外吃力。我自己感到一直横站在中、西之间,古、今之间,但居然横站了五十年,存在了五十年。”(《横站生涯五十年》)吴冠中不仅用“横站生涯五十年”作为其散文的篇名,还将“横站生涯”作为自己散文集的书名。“横站”是他对自己人生经历和艺术创作的一种总结性表达。其实,不独吴冠中横站于美术文学、中西、古今之间,本文所论的这一“作/画家”群体无不表现出“横站”的文化姿态。
“横站”并非简单地横跨不同领域,而是在艺术风格上兼容并包和创造新途。黄苗子曾说,黄永玉的画“其作品风格,糅合古今,迥异流俗,初不限其为中为洋,何家何法也”(《一个造梦的土家人——黄永玉三题》),戏画家韩羽的创作“似村而雅,土极而洋到了家,具有浓厚的现代感”(《大巧若拙——韩羽其人其画》)。
“横站”还体现于这些“作/画家”进行的多种艺术形式杂糅实验。比如,启功有论书绝句百首,用诗歌形式点评、阐释书法中的各种问题(如碑帖、书作、书家等)。黄永玉的《永玉六记》“一语配一画”,这一形式最初缘起于他所作的动物短句,其中《猫头鹰》等作品对其一生影响极大。吴冠中的《画眼》用散文诗笔法写自己的画作。马得的《画戏话戏》则把画、文和戏曲结合在一起,别开生面。这些“作/画家”几乎都有类似于诗文画综合的艺术实验:他们横站于美术和文学、传统和现代之间。
当代散文史重写的可能性
西学东渐大潮中,传统“经史子集”四部之学逐渐转向“文、理、法、农、工、商、医”七科之学。学科之间的研究界限一方面有利于“守己有度”,一方面也易画地为牢。因此,“跨学科”成为屡被提倡的口号,但在实际学术研究中,跨界并不容易。所谓的“界”并非单纯的对象问题,而是学科已有研究思路、方法和眼光的综合。
于是,出现了一个充满矛盾的文化现象:跨界的大艺术家在社会/市场上有极好的口碑和反响,但在有学科壁垒的学术研究中却可能成为边缘。在目前的学科体系中,启功、黄苗子、吴冠中、黄永玉等一批艺坛巨匠的文学创作成为当代文学研究的遗珠。
画家散文这一文学现象之所以被忽略,是现有学科背景和研究方法下的自然结果。文学研究虽以作家作品为核心,但文学史叙述需构建文学发展的逻辑和联系。文坛之外的画家因独立自在,少与文坛交涉,所以其散文创作也就孤悬于外。这并非作品本身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有没有进入场域的问题。这种场域的进入并非单纯指向人际间的交往,更指向文本之间的联结。比如,黄永玉为文坛熟悉,一方面是因为和沈从文的亲属关系,另一方面则是他与湖南凤凰地方文化符号的契合。但黄苗子除去“二流堂”等文化符号外,难以归入已定型的散文史叙述脉络中。吴冠中更是如此,虽然极度崇拜鲁迅,但他本人和文坛的交涉较为稀疏,放在散文史的哪个位置都有些格格不入。至于著名戏画家马得、韩羽,更是为散文研究者所不熟悉。
作为一种文体,“文”在中国古代蔚为大宗,举凡史传、诸子、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等均属于文的范畴。而自现代以来,“文”从史传诸子、诏策奏启无所不包的叙述文字,转化为一种更偏向纯文学趣味、具有美文内涵的“散文”。文学观念的变迁、学科体制的限制,让画家散文及许多不符合现代“散文”观念或当代散文史叙述逻辑的“文”被排除在外。当代散文史的叙述脉络多是自杨朔、刘白羽等作家而下,所谓“当代散文史”更近似于“当代作家的散文史”。于是,在一些散文史专著中,以写“作/画家”知名的作家李辉可入专题,但这些人物本身反倒不见影踪。也许当散文的作者从作家转向更宽广的艺术家、学者等群体,当散文的语体从白话转为文白兼取,当散文的范围从单纯的美文扩充为更多元的取向,当代散文史将会产生重写的可能性。
(作者单位:北京市社会科学院满学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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