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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侃批校《文选》及其成果的流传与整理

黄侃批校《文选》及其成果的流传与整理黄侃批校《文选》及其成果的流传与整理

文选》是我国现存最早、影响最大的诗文总集,选录自周至梁130余位作家的700多篇重要作品,涵盖赋、诗、骚、七、诏、册、令、教等39类文体,它跨越千载、网罗八代,荟萃名家、兼备众体,在历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

早在唐初,即产生了一门专门的学问“《文选》学”。“《文选》学”起自曹宪,至李善而大成,往后千年不坠,至今仍为古典文学领域中的显学。钱锺书先生《管锥编》即指出“词章中一书而为学,堪比经之有‘易学’‘诗学’等,或《说文解字》之蔚然成‘许学’者,惟‘选学’与‘红学’耳”。那么,“《文选》学”何以能称其为“学”呢?其重要原因至少有三项。

首先,《文选》汇集众多经典之作,千古传诵。该书以“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为选录标准,唐代以前的众多名篇,如班固《两都赋》、曹植《洛神赋》《古诗十九首》、李康《运命论》等都赖此书而得以流传。黄侃曾说“《文选》采择殊精,都为名作”(见《新民月刊》1935年第6期《量守庐请业记》),是符合实情的。

其次,《文选》依托经典注本,传播广泛。《文选》众多注本中留存下来最著名的是李善注和五臣注:李善注征引繁富,考证细密,偏重学术;五臣注释义简明,注重串讲,适于普及。二者互为补足,满足不同层次读者的需求。尤其是李善注,已经成为阅读《文选》不可或缺的部分,正如《四库简明目录》所说:“《文选》为文章渊薮,善注又考证之资粮,一字一句,罔非瑰宝。古人总集,以是书为弁冕,良无忝焉。”

再者,《文选》研究涉及多种学科,研究者众。杜甫《宗武生日》教导儿子“熟精《文选》理”,陆游《老学庵笔记》载前人谚语“《文选》烂,秀才半”,《文选》以其独特魅力吸引了历代众多的优秀学者对它展开深入研究。骆鸿凯《文选学》将历代研究成果分为注释、辞章、广续、雠校、评论五大类别,由此可见研究途径之广。从现代学科角度来看,其研究涉及文学、语言学(如文字、音韵、训诂)、文献学(如版本、目录、校勘)、历史学等多种学科。正是它本身所具有的这种博大气象,促使一代代优秀的学者不断前往探赜索隐。

黄侃先生一生多次批校《文选》,以其丰富的文学创作经验和深厚的语言学功底,为“《文选》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本文即对其批校《文选》的情形,以及其成果的流传与整理情况略作介绍。

大匠斫轮,惨淡经营黄侃批校《文选》的情形

黄侃非常重视《文选》,《黄侃论学杂记·文学》(黄焯辑稿本)即郑重指出:“言中国文学,决不能舍《文选》《文心》二书。无《文选》无材料,无《文心》无法式。”他曾多次批校《文选》,《黄侃日记》1928年5月3日记载:“平生手加点识书,如《文选》盖已十过,《汉书》亦三过。”据现存《日记》,黄侃1922年、1928年、1930年、1934年都曾集中精力批校《文选》,可见一斑;其手批本,留存下来的至少有五部,即黄延祖家藏崇文书局翻刻胡克家本、陆宗达家藏上海会文堂书局石印本、湖北省图书馆藏乾隆间叶树氏海录轩本,湖北省图书馆藏光绪间四明林氏翻胡克家本、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文选理学权舆》。文献记载和实物留存两方面都可见出他对《文选》用力之勤。

黄侃研究《文选》有众多便利条件。一是本身具有深厚的文学修养和小学功底。《国学丛编》1935年第5期载章太炎为黄侃所定润例,高度评价黄侃:“经训文字之学,能得乾嘉诸老正传……为文单复兼施,简雅有法。”二是得到大藏书家徐行可的全力支持。黄侃批校《文选》,徐行可提供了许多重要版本,例如徐行可曾得日本古抄卷子本《文选》,黄侃留有题记,感慨地说:“行可能藏,侃能校,皆书生之幸事也!”湖北省图书馆藏两种黄侃批校本《文选》、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黄侃批校《文选理学权舆》,均系徐氏旧藏。三是长期执教于北京大学、武昌高等师范、中央大学等著名学府,多次开设《文选》课程,拥有宽裕的研究时间和极佳的学术传播者(学生)。我们至今仍能见到黄侃在北京大学所作《文选》讲义稿(见崇文书局影印《黄侃黄焯批校昭明文选》附录),论述了《文选》论体文数篇,考订细密,评析精当。

在黄侃众多《文选》批校本中,以1922年夏为门生吴靓批校的《文选》流传最广。此本现为黄侃哲嗣黄延祖所藏。黄延祖《文选平点重辑叙》引用了黄侃扉页题记,详述其始末:

东阳吴生靓字伯阳,有美质。从余数年,极其敬礼。余之待之亦与他门下生殊。今年五月侃受罚于天,慈亲弃我。吴生于数千里外奔丧唁我,依庐绸缪三月。中元既度,始有归心。苟曰有情,是亦情之至也。余悲忧穷戚之中,何以酬生厚爱。爰取是本,助生高明。他时或如余仲林著书时引何曰,梁茝林《旁证》亦载林云,则又侃之幸而非所敢望也。

黄焯《文选平点后记》提到,黄侃只用了不到半月的时间便将这一部《文选》全部批校完。黄延祖《重辑叙》说这是在黄侃心情不佳的情况下评点完成的,且用时较短,恐非最完善之本。今查黄侃1922年7月21日日记:“为审伯(按,即吴靓)校……尤本《文选》注,《选》注校评,颇有苦心,亦以此度悲忧穷蹙之日月而已。”当时黄侃摒绝人事往来,专精厉意为之,故而“颇有苦心”;且其平生精勤于此,轻车熟路,用时虽短,价值仍不容小觑。黄焯整理《文选平点》即以此本为基础。

黄侃在《文选》学上的精深造诣,在其生前就得到肯定。黄焯《文选平点后记》说:“近世治选学者,余杭章君于先从父特加推重。”冯友兰《三松堂自序》回忆求学北京大学期间,黄侃开设的《文选》等课非常“叫座”,“他上课的时候听课的人最多”,连哲学系的冯友兰也常去听讲。黄焯《壬寅日历》(1962)3月19日载,他见到一份黄侃“拟编书目”,其中就有《文选补注》《文选读本》二种。可惜天不假年,黄侃未能完成他的专著,这成为学术史上的一大遗憾。

殷勤传学,集腋成裘黄焯整理《文选平点》的经过

黄侃的各种《文选》批校文字,传播范围毕竟有限。其后人不断努力,将之汇集整理成专书,迄今已有三种版本。1977年台北文史哲出版社出版黄侃长女黄念容辑录的《文选黄氏学》,底本系潘重规1931年过录本。198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黄焯整理的《文选平点》,底本即黄侃1922年所赠吴靓批校本,并参照了黄侃在叶氏海录轩本、四明林氏翻胡克家本《文选》上的评语。2006年中华书局出版了黄侃之子黄延祖重新整理的《文选平点(重辑本)》,这个重辑本将此前《文选黄氏学》及《文选平点》批校条目合并,并辑录了部分骆鸿凯《文选学》引述黄侃的相关观点,目前较为完备。

以上三种整理本中,黄焯整理的《文选平点》用力最勤。以往我们对《文选平点》的整理成书经过不甚明了。今查阅黄焯先生日记(稿本)、丁忱编《黄焯文集》(后附《后十年日记》及丁忱所述《师情忆语》),并前往湖北省图书馆查阅黄侃批校本,才对其中原委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文选平点》以黄侃1922年赠送吴靓批校本为基础,黄焯过录此批校本的过程极为曲折,他先后过录了三次。第一次过录时间为1922年,黄侃批校时,黄焯也从旁过录了一部。此过录本又借给徐行可、骆鸿凯各过录了一部,后被黄侃索去,存于南京采石矶朋友家中时遭日寇轰炸而毁。第二次过录时间不详,系从徐行可本再录,今已不知下落。第三次过录于1938年,当时已随中央大学西迁重庆的黄焯买来一部胡克家本《文选》,从刘博平处借来过录本(刘本从徐行可处过录)再行过录,刘本错讹较多,故而黄焯前往黄念田家借取黄侃原批本(黄侃1935年去世,其子黄念田致信吴靓索回),“志在存一副本,冀后日付之剞劂”,但没有得到同意,于是继续用刘博平本过录,完成于1939年正月。(以上见载于黄焯《戊寅日历》《辛丑日历》)

1961年,黄焯终于如愿收到黄念田从成都寄来的原批本。2月初一日,开始用原批本校订其第三部过录本,费时近一个月,于2月25日校完。6月正式开始辑录《文选平点》,至10月录完正文与目录。在此期间,8月17日,黄焯前往湖北省图书馆借来黄侃另一批校本,即1922年秋黄侃所批乾隆间叶树藩海录轩本,见此本批校“语极精湛”,用时三日将此本批校文字迻写于自己的第三部过录本上。(笔者前往湖北省图书馆查阅,见此本卷五十一《过秦论》黄侃评语还保留了黄焯1961年8月19日所作“附记”一条)1963年3月28日,开始校订所录《文选平点》,于4月初校完。同年4月11日至20日,撰成《文选平点例言》《后记》,《文选平点》至此大体辑录完成。直至1981年12月24日,寄《文选平点》清稿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8月24日撰成出版说明,即寄交出版社。(以上见黄焯《辛丑日历》《癸卯日历》《辛酉日历》以及《黄焯文集》所附《后十年日记》)《文选平点》原用毛笔写就,因排印不便,黄焯又延请字迹工整的写手用钢笔誊录清样,送交出版社。《文选平点》1985年出版,而黄焯已于1984年逝世。

黄焯整理《文选平点》,从过录并校订批语、辑录成书、拟定体例、撰写各类说明文字再到誊抄清样,历经60余载,其间多经曲折,备尝艰辛。尤其在他晚年,自己明显感到精力衰疲,仍屡屡“强起”撰述,如1963年4月20日记“卧病四日,强起撰录《文选平点例言》”,1983年8月24日记“强起坐撰《文选平点说明》,即寄交上海古籍出版社”,读之令人泪下!秉持公心,弘扬学术,数十年坚苦卓绝、初心不改,黄焯先生堪称学界典范。

最近崇文书局影印刊布的《黄侃黄焯批校昭明文选》,当为黄焯1938年第三次过录本。其底本系清同治八年崇文书局翻刻胡克家本,黄焯《戊寅日历》(1938年)所说“胡刻本”或即此。该书第一卷末题“辛丑(1961年)二月初一日依先从父原评本校读”,与其《辛丑日历》吻合。又《辛丑日历》于8月27日载“迻写《文选》校语第一卷”,此本卷一题“辛丑八月廿七日迻录先叔父季刚先生尤氏《文选考异》校语于书题”,所说也一致。所谓尤氏《文选考异》,即尤袤刻本《文选》所附《李善与五臣同异》,黄侃曾将之迻录在手批四明林氏翻胡克家本《文选》(今藏湖北省图书馆)。1961年,黄焯取来黄侃原批本对之仔细校订,又增入黄侃另外两种手批本内容,堪称完备。其后整理的《文选平点》即从此本钞出别行。当然,此过录本也是黄焯长年研读之本,载其大量批语,两代杰出学人批校文字毕集于一体,蔚为大观。

百川入海,江汉朝宗期待整理更为完备的《文选平点》

许嘉璐先生《〈文选〉黄氏学训诂探赜》一文详细介绍了黄侃批校《文选》的主要内容,全面揭示其精义所在。许先生在文后指出:“全面深入地研究其全部训诂批语,是很有意义的;而且还应扩大到研究批语中的有关校勘、文论、创作等方面的内容。这对于古籍整理、古代文学的研究都是很有用的。要进行这项工作首先应该把当年黄门弟子分别过录的本子搜集齐全,参互比勘,搞出一个完整的批本来。”许先生的呼吁反映了学界的心声。

从目前已知线索来看,整理一部更全面地反映黄侃《文选》研究成果的《文选平点》是切实可行的。增订工作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展开:

一、系统汇集黄侃现存各《文选》批校本及其弟子过录本。黄侃手批本主要有黄延祖藏本、陆宗达藏本、湖北省图书藏两种、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文选理学权舆》。重要的过录本有潘重规1931年过录本、黄焯先生1938年过录本,台湾师范大学魏素足的博士论文《文选黄氏学研究》提到黄侃弟子林尹也有一部过录本。又屈守元《文选导读》提到黄侃曾在徐行可所藏日本古钞卷子本上做过批校,屈守元有再录本。

二、全面查访黄侃批校的其他与《文选》有重合篇目的典籍。比如湖北省图书馆藏有黄侃批校的《汉书》《三国志》《蔡中郎集》《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等典籍,它们与《文选》篇目重合较多,相关校语也可吸收。

三、悉心搜集黄侃讲义、《日记》中有关《文选》论述文字。现存《黄侃日记》中有不少读书札记,其中有关《文选》的条目,当悉心辑录。其课程讲义(如北京大学《文选》讲义稿)也当注意查访。

四、注意辑录黄门弟子的引述文字。骆鸿凯《文选学》、戴明扬《嵇康集校注》等有不少引用“黄先生曰”的论述,也可斟酌辑录。

当然,汇集各种材料于一本,在排比上需谨慎处理,注明其出处。各本立论有异之处,还需要加以说明,如《文选》卷十九《神女赋》“王曰若此盛矣,试为寡人赋之”二句,《文选平点》评语较《文选黄氏学》内容为多,重辑本却仅取《文选黄氏学》而未加校勘、说明。各本评语不一致,有可能是笔误,也有可能反映黄侃前后观点的变化,汇录时当注意合理呈现。

笔者注意到,目前已有《文选黄氏学研究》《黄侃文学研究》等高质量的博士论文,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学界对黄侃《文选》研究成果的重视。为进一步推进《文选》学研究,希望学术界能整理出一个内容更加完备、体例更为精善的《文选平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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