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思陶先生(一名鲍时祥),英年早逝,使他的友人产生了巨大的遗憾,因为友人们确信,他是大厦之材。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我到北京出差,在国家图书馆书展买到降价的《黄季刚诗文钞》,前头有殷孟伦先生序言,骈文,结体谨严,文气十足。回到山大,给刘晓东师说:“殷先生晚年文气仍足,难得。”刘先生说:“是鲍时祥代笔。”当时湖北文史馆编这部书,朱士嘉先生邀黄季刚弟子殷孟伦先生去武汉审稿,殷先生即携弟子鲍时祥同往。殷先生性豪气,文酒不断,而鲍时祥则枯坐旅馆代师审稿,又代拟序言。余闻之,叹为高足。
90年代末,刘晓东先生著《匡谬正俗平议》成,嘱校一过,又命写序言,踌躇久之始交卷。鲍时祥先生亦作一序,骈文,妙笔生花,才子气象。鲍与刘两先生皆出殷孟伦先生门,鲍则师弟也。刘先生自序,人称高诣,足见章黄学派六朝文章之家法。
1994年至1997年间,我应邀参加北大季羡林先生主编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受编委会派遣,到齐鲁书社联系出版事宜,社长郭焕芳先生、总编孙言诚先生均欣然同意承担出版任务。郭、孙两先生邀余调齐鲁书社工作。当时高校艰窘,月薪才数十元。孙先生说:“齐鲁书社年薪上万,除蔬菜以外什么都发。三间住房,不调动先搬家。”又说:“我与老郭五年内都退休,需要年青人顶上。”我当时三十岁出头,哪受过这种抬举,真有知遇之感。不过,我不愿离开高校,认为虽然穷,但比较自由,导师王绍曾先生也不赞成调离。不过我知道鲍老师有意去出版社,就告诉孙先生自己的想法:“孙先生,我在山大不用坐班,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人干涉,发表文章署自己的名字,等于干自己的事而学校发工资,是不是这个理?”孙先生说:“你要这么想,那也对。”我说:“鲍时祥学问比我大,他愿来出版社。”孙先生说:“我知道小鲍愿来,我们也十分欢迎,你们两个我们都希望来。”我找到鲍老师:“齐鲁有三间房,您要去就快去。”后来鲍老师去了齐鲁书社。
那时候为了出版庞大的《四库全书存目丛书》,我和齐鲁书社联系很多,与孙言诚先生交流尤其多。当时《存目丛书》编委会同事罗琳先生、张建辉先生、刘蔷女士都很友好,罗琳先生在中科院图书馆担任古籍组长,手下有部大手稿《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一函一函放在书橱里,白宣纸,大都是名家誊清的手稿。我问罗琳先生,为什么不出版?他说标点本没做完,只完成经部,其余没人干了,影印出版因规模大,恐怕没有哪家出版社付得起底本费。我就找了齐鲁书社孙言诚先生。孙先生是张政烺弟子,学问大。他说:“咱们出。”那么底本费如何办呢?当时商议,底本费算科图入股,合作出书。卖了书还本付利,卖不动就分书。这个办法好,一拍即合,签了合同。罗琳先生就在《存目丛书》编委会请同人进行拼贴,请印《存目丛书》的金坛古籍印刷厂印刷,三个月就出来了,皇皇三十八册,还编了分类索引、书名索引、著者索引。我知道的出版神速的要籍,这是一部。当时齐鲁书社负责这套书出版的责编是孙言诚、鲍时祥、贺伟三位,为此与鲍老师交流大大增多。
鲍老师在齐鲁书社编了一套大书《二十五别史》。这是一套高水平古籍整理丛书,其中的《绎史》是刘晓东师整理的,被学术界认为是古籍整理善本。鲍老师在这套书上花费了大量心血,也贡献了他的学问和智慧,能够代表他在古籍点校整理方面的水平。
鲍老师曾对山东大学古籍所的科研工作提过期望,只是和我私下说,有没有向有关人士提出来,我不知道。他说:“山大古籍所应当从事高精尖的整理和研究。”我认为他的意见是正确的,而且适用于所有学科。他的学问事实上就是高精尖。他曾对我说:“《说文解字》是有内在体系的,《说文·玉部》的字,是关于玉文化、关于礼制的系统记载,应当统一考察。”有一次我在蓬莱慕湘藏书楼看到黄孝纾先生手稿《碧虑簃词话》,不知“碧虑簃”的来历,那时网上资源很少,就问鲍老师。一个月,他说找到了,南朝萧纲有一篇《谢赉碧虑棋子屏风启》,大概只有他用过。鲍老师还帮助蒋维崧先生编书法集,蒋先生不愿用“书法”二字,说什么人都叫“法”,太俗,叫《蒋维崧书迹》。鲍老师问来历,蒋先生说《颜氏家训》。蒋先生属于学术上极精的一路学者,他对刘晓东先生、鲍时祥先生这两位后学的学问非常赏识,流于言表,也是学林的佳话。
我到齐鲁书社办事,鲍老师会留我吃饭,喝啤酒,他一喝酒就脸红。他说:“艳若桃花。”我说,以他的学术造诣,应构思一部立身之作。他说确有一部书要写,叫《释名稽古录》。刘熙《释名》许多声训都有来历,有的出于纬书,他整理《二十五别史》也有发现。我劝他及时完成。他说:“五十以前不著书,我们这个门里没办法。”我说很多前辈学者都年纪轻轻就写成了名著,哪里那么多规矩。我劝他把《释名》研究的心得先写出来。
鲍老师在齐鲁书社工作若干年,又应母校之邀调回山大文学院执教。岂料宏图未展,却罹沉疴。我去济南市中心医院看他。他说:“你劝我写的文章我写了,《文史哲》就要发出来了。”他还说自己有部《古典诗歌创作论》没写完。还特别谈到“马蹄韵”。这部书临终托付倪志云先生,如今倪先生也续写完了。
鲍老师2006年8月24日去世,上去其出生日期1956年10月30日,尚未满50岁,追惟前言,岂非谶语!
如今《鲍思陶文集》即将问世,诸位让我写篇序。我拖延了许久,写不出来,不知从何说起,却时时挂在心头,时时想起昔日与鲍老师的交往。今日勉力写完,如释重负,内心却充满了对鲍老师的深深怀念。
(本文为《鲍思陶文集》序二,本报发表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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