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传说是普遍存在于各文明发展初期的现象。在现代人看来,神话传说是荒谬可笑和非理性的象征,但在古代人眼里,它却曾经是真理的象征。“神话”一词发源于古希腊,它在古希腊地位的变化也最能说明问题。1940年,德国古典学家涅斯特尔在《从神话到逻各斯》一书中指出,代表神话的mythos和代表理性的logos都指“说”和“话”。只不过, mythos为“讲故事”,是具体的,有情节的;而logos为“讲道理”,是直接表达的,理论性的。在形式上,mythos一般以“诗”的形式出现,它们往往以口传心授的方式传播;而logos则一般以“散文”形式存在,更易于以文字形式流传。从mythos到logos的转变,大约发生在公元前6一前5世纪。当时,寓言、拟人故事、诗歌和宗教逐步让位于逻辑学、抽象概念、雄辩术和哲学。这正是西方文明形成的重要标志。
英国历史语言学家缪勒指出,神话传说的荒谬性是“不可回避的事实”。中国虽然也有神话,但“神话”一词最初却是通过日本而从西方引进的。1903年留日学生蒋观云在《新民丛报》上发表的《神话历史养成之人物》是中国的第一篇神话学论文。此后,王国维、梁启超、夏曾佑、鲁迅、周作人、章太炎等相继把“神话”概念作为启蒙新工具引入到文学和历史研究领域。
不仅如此,我们今天翻开词典仍然可以看到,神话不仅指“远古人类公认集体创作的神异故事”,还用来指“不真实,荒谬的言论”。②然而1996年,美国宗教史学家林肯却对这种将神话与代表理性的逻辑对立的关系提出了质疑。从mythos到logos的转变不应该简单地被看作从迷信的故事向理性的命题的转变。mythos与logos只是两种言说的“策略”,是表达真理之不同方面的手段。③ 那么,从历史学的研究需要出发,神话传说中是否包含着历史的真实?为了方便讨论,本文设定两个前提,旨在使问题简化而清晰。前提一,我们区分“真理”和“历史真实”,并且只讨论“历史真实”。虚假的故事也可以反映真理。
前提二,我们暂且把“神话”、“传说”看作“未知项”,而把“历史”看作“已知项”,即只有“信史”才被视作“历史”。在这两个前提下,对神话传说与历史的关系,以往的回答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类观点认为,神话和传说就是历史。例如,意大利宗教史学家贝塔佐尼就认为,神话讲述的是“那些令人难以忘怀的创造过程”,诸如事物的起源、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起源、生与死的起源、动物和植物(含蔬菜)的起源等。所有这些事件都发生在极为远古的时代,但人们现在生活的源头和基础都是由此而来,整个社会的结构也是以此为基础的。⑤近年来,研究《山海经》的中国学者刘宗迪也主张在传说故事和历史之间划上等号。
另一类观点认为,神话传说中包含着历史事实,或者历史记载中包含着神话传说。早在大约公元前3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欧赫墨鲁斯就提出,希腊神话其实都有史可寻。在至今仅存残篇的《圣史》中,他对诸神和英雄做了索引式的考证,指出每个神祗都可以落实到远古时代曾经存在过的某个人物。中国史学之父司马迁在论述五帝所处的时代时也指出,虽然由于年代久远,很多流传下来的记载显得很不合理,但它们并非完全凭空捏造。他对这些神话传说的态度是:一方面,将前人的各种记载进行比较;另一方面,又实地调查五帝活动过的区域,发现了很多风俗习惯与文献记载有相近之处,从而证明了前人的记载并非完全捏造。于是,他选择那些较为可信的记载,编纂成了《五帝本纪》。⑦当然,也有很多神话学家认为,流传至今的历史记载中包含着神话传说。这一类观点与前一类观点很接近,但它强调的是,很多流传下来的文献记载很大程度上是神话传说的一种表现形式。总之,对于夹杂着神话传说与历史事实的古代文献,历史学家们倾向于将它们看作包含着神话传说的历史,神话学家们则倾向于将它们看作包含着历史的神话传说。
第三类观点认为,神话传说并非历史或完全与历史无关。美国民俗学家拉格兰主张,神话来源于仪式,与真实的历史完全无关。拉格兰根据自己的经验指出,在没有文字记载的情况下,任何事实都不可能在发生150年后还为人们所记住。换句话说,口头传统无法保存历史,历史只能依赖于文字记载。原始人没有文字,因而也就没有历史。“当然,大部分没有文字的共同体都有传统故事,而且这些故事也许貌似对历史事件的记忆。……但这些故事实际上却是神话。”①我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兴起的古史辨派也认为,先秦典籍中有关三皇五帝的记载,实际上并非历史,而是战国至两汉的人们编造的神话和传说。古史辨派历史学家顾颉刚极力倡导“用故事的眼光看古史”。② 认为“神话传说并非历史”的看法虽然仍旧影响巨大,但大部分学者还是承认神话传说与历史有一定的关系。只不过怎样具体看待这种关系,则往往只存在一些经验性的习惯做法,很少有学者从理论的高度进行总结和归纳,尤其是从历史研究的角度提出系统的看法。因此,这个问题仍旧有探讨的必要。 然而,由于神话传说的形态纷繁复杂,如何界定“神话”就成为学术界长期以来存在争议的问题。美国人类学家巴斯科姆从情节发生的时空、可信性、神圣性和角色性质等方面出发,对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进行了区分,他的看法为大多数民俗学家所接受。
他的区分方法虽然针对的是民俗学研究,但对于历史学家而言也具有借鉴意义。首先,相对于虚构的故事而言,神话和传说“最初”都被视作真实的(这里的“最初”,不太准确地说,是指创作和传颂神话传说的时代)。③其次,相对于虚构的故事而言,神话和传说都发生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当中,主要的角色也都是人类。换句话说,以上两点表明,神话传说与历史似乎没有根本的区别,即它们讲述的都是“‘真地’发生在特定时间和空间中的人类活动”。当然,巴斯科姆主张,神话与传说的区别在于它们所发生的时间和空间不同。不过由于本文主要讨论的是如何看待神话、传说的信实性问题,因此很多情况下我们都将神话与传说相提并论而不加以区分。但在讨论到神话时代时,我们会发现这一区分也是具有借鉴意义的。④ 除了巴斯科姆之外,尚有许多学者从各自的角度给“神话”下过定义或对神话进行过研究。缪勒首先从历史语言学的角度着手解读神话,对各文明的神话起源做了研究。他认为,只有通过语言分析的方法,才可以揭示当时的历史面纱,证明历史上确实存在过这样一个充斥着神话的时代,而这种研究却不是通过历史研究即文明史能够揭示的。⑤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对世界各文化中的原始祭祀和神话做了考察,提出了交感巫术在印欧民 族神话起源中的重要作用。
①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神话看作与梦境类似的心理反常现象,认为它们都是人类意识和潜意识互相作用的结果。②弗洛伊德的学生德国心理学家容格发展了导师的研究,提出神话是集体无意识的反映。例如,他认为《启示录》中的基督形象是某种英雄生活的原型,反映的是个人无意识的集体生活。③此外,尚有许多人类学家将神话与仪式联系在一起,通过研究仪式来解释神话,这就是所谓的“神话一仪式论”。例如,英国学者哈里森女士主张,神话与仪式是一组平行的表达方式,神话的意义或功能都源于它的社会性,与仪式密切相关。④相反的是,法国人类学家列维一斯特劳斯并不关注各类神话动机或主题,而是注意那些将各类因素联合在一起的结构。1955年,他发表了《神话的结构主义研究》一文,指出所有的神话都可以还原为一些对立的关系,如自然/文化,自我/他者等。他在结论中甚至指出,“神话的目的就是为解释情节矛盾提供一种逻辑模式”,“用于神话思维的那种逻辑与用于现代科学的逻辑一样精确严密,神话的逻辑与现代科学的逻辑在思想过程上并没有质的区别,它们的区别只在于这种逻辑所应用的对象不同罢了。”⑤这篇论文后来成为用结构主义方法研究神话的理论指导。此外,20世纪50年代以来,法国思想家罗兰·巴尔特以符号学的基本概念来分析现代事物及其表现媒介中所包含的信息,创造出一种新的神话学理论。
⑥他认为,“神话是一种言说”。我们可以讨论任何事物,因此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为神话。巴尔特大大扩展了神话概念在现代的含义,神话不再仅仅被原始人创造和传颂,而是充斥在现代社会中成为我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⑦至于我们所关心的神话与历史的关系,巴尔特认为,现代神话无非“是一种去政治化的言说”。所谓“去政治化”,也就是历史记忆或现实事件在表述过程中被简单化、意义复杂性被抽空的过程。因此,人们不关心神话是真是假,而是关心它有用无用,换句话说,人们只不过按照自己的需要来创造神话罢了。⑧ 从上述神话学研究的主要成果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不同学科的学者从各自的角度对神话或传说进行了研究或阐释,但他们对神话传说与历史的关系大都抱着消极的态度。有的不主张用历史学的方法研究神话,认为这样只能无功而返。有的认为神话本身就是对历史的抽空,研究神话无助于获取历史真实。有的认为神话对于制造和传播的人而言,其真实性问题是无足轻重的。那么,事实果真如此吗?
第一类神话传说包含着部分信史,并且可以找到确切的年代证据。例如,司马迁记载的中国夏商帝王世系,长期以来只是被看作传说,不为学术界所普遍接受。然而20世纪上半叶以来,由于甲骨文的发现和识别,《史记》中商代帝王的世系很多都在甲骨文中得到了印证。王国维在《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考》一文中经过考证得出,《史记·五帝本纪》中的帝喾是确有其人,《史记》记载的商朝世袭也是可信的。①这样,被古史辨派一度推翻的夏商世系传说,自此重新获得了可信的证据。可以说,此后很少再有学者怀疑商朝存在的真实性了。钱穆先生因此指出,既然司马迁关于商朝的记载是真实的,那么夏朝的世系也很有可能是真实的。②另外,古本《竹书纪年》中曾记载着这样一则神话:“懿王元年天再旦于郑”,意即“一天之内太阳升起了两次”。根据文献考证,“郑”的地望在西周都城(今西安)附近的华县或凤翔。参与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天文学家通过理论研究,建立了描述日出时日食所造成天再旦现象的地面区域,并对公元前1000年—前840年问的日食进行全面计算,得出公元前899年4月21日的日食可以在西周郑地造成天再旦现象。1997年3月9日,在新疆北部实际观测到了天再旦现象,理论上的假设得到了实际的印证。③上述两个有关中国神话的例子表明,古代文献中确实包含着这样一类神话传说,它们或许表现为历史的样貌,或许披着神话的外衣,但其中都包含着可靠的信息。我们运用考古学、古文字学、天文学等方法,就可能将历史事实从原本半真半假或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中还原出来。
第二类神话传说在某种程度上也包含着历史事实,我们无法为它们在历史上找到直接对应的年代或事件,但却可以找到多少与之有关的物证或古文字记载。众所周知,在世界很多地区都流传着“大洪水”的传说。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英国考古学家伍利在两河流域对苏美尔王国都城乌尔的王族墓地进行挖掘时,发现了厚约十英尺的淤积层,一度被认为是最有可能证实“大洪水”存在的一处考古遗迹。然而进一步的研究显示,乌尔的“洪水坑”由于遍布的时间和范围都相对有限,并不能直接对应于《圣经》中记载的洪水,但它却为洪水神话的由来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释。19世纪中期,英国考古学家在尼尼微挖掘出了记载着苏美尔人史诗《吉尔伽美什》的泥板文书,其中记载着巴比伦人的洪水故事。19世纪末,考古学家又在巴比伦古城锡帕尔所在地发现了有关洪水的残片,并根据文末日期将其断代为公元前2000年左右。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苏美尔人古城尼普尔出土了更早的洪水故事残片,时间至少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④时至今日,“大洪水”的存在虽然没有得到直接的证明,但越来越多的证据却日益揭示出这一传说的形成和传播过程。总之,由于利用了“洪水”的神话进行考古和历史研究,我们对这一神话产生时代的人类生存状况也了解得更加深入了。
第三类神话传说由于现有证据的缺乏,尚不能被当作信史接受下来,但即便如此,它们还是能够为年代相近或文化范畴相当的考古文化提供某种程度的参照。以中国古史中的夏朝记载为例,早在1960年,考古学家徐旭生就提出对夏文化可以做两种解释。一是可以指史书中记载的夏代的文化,其地域范围较广,时间跨度则比较确定,起自禹而终于桀。二是指夏族文化,其地域范围相对有限,时间还应包括禹以前、桀以后。中原地区有两个地域与夏的关系特别密切,一是豫西地区伊、洛、颖水流域;二是晋南地区汾、浍、涑水流域。①为了弥补考古学上夏文化这一大空白点,20世纪60年代,他根据文献中有关夏代地名的资料亲自到豫西传说的“夏墟”实地勘察,调查了二里头等几处重要的遗址,在他的影响下,以偃师二里头遗址命名的二里头文化得到了挖掘。②尽管目前学术界对二里头文化是否就是夏文化还存在争议,但正如考古学家朱凤瀚所说,由于二里头文化所覆盖的时间和空间范围都与夏文化有重合之处,在材料不足的前提下,完全否定二者的关系也是十分武断的。今后随着研究成果不断增多,二里头文化与夏文化有关的猜想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成立的。③
第四类神话传说以现代人的理性眼光来看,可以认为大部分是由荒诞臆造的情节构成的。这类神话传说虽然在直接证明史实方面缺乏可靠性,却可能包含着对原始时代风俗习惯的记述,或以某种方式反映了原始人的思维观念或生活状态。它们同样有助于我们了解创作、传颂以及记载它们的时代。例如,日本上古史学家津田左右吉为了反对把日本建国神话当作历史事实的传统“皇国史观”,对最早记载日本神话传说的《古事记》和《日本书纪》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他指出,德川时代的学者们或者抱着一种肤浅的理性主义,将实际上不存在的或不合理的记载都当作虚假的、荒唐的,认为没有任何价值;而另外又有人抱着一种崇古的态度,对上述记载充满了崇敬,认为其中不存在任何虚假、荒唐的成分。④津田左右吉则从人类学的角度提出,日本历史上有关高天原的神话世界和邪马台定都的传说“并不是实际上的事实,而是思想上或心理上的事实”,它们反映的是这些观念形成时代的人的想法。他强调,认识到这一点,人们就不会以为高天原是海外的某个地方了。⑤同样地,美国科学家斯托塞斯对广泛流传于中世纪的“巨龙”的传说也进行了类似的研究,认为它们是由生活在古典时代的真实动物蟒蛇和鲸鱼与原始时代的神话相结合而产生的形象。他尤其发现,公元前327—前325年亚历山大远征印度和公元前256年罗马军队在北非巴格拉达斯河流域遭遇巨型爬行动物的事件对“巨龙”传说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动物学方面的证据既证明了“巨龙”的传说并非完全属实,又揭示了传说产生的集体心理过程。⑥
根据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有些神话传说与历史关系密切,有些则相距历史较远,但这种联系或多或少地是存在的。首先,在这种关系中,信史位于中心,被不同层次的神话传说所包围。这表明,我们是从历史学角度考察神话传说与历史的关系,信史是我们考察的出发点和目的所在。同时也表明,我们主张任何神话传说都包含着历史的内核。
其次,以信史为中心,离真实历史的范畴越近的神话传说,其信实性也就越高,反之,离真实历史的范畴越远,神话传说在历史考证上的可信度也就越低。这表明,我们认为信实性是衡量神话传说与历史关系的准绳。
第三,从外向内,神话传说与历史构成了一种包含的关系。这就是说,我们认为大部分神话传说都或多或少地包含着历史的真实。随着研究方法的多元化、研究水平的提高,越来越多的证据会不断被发现,位于外圈的神话传说有可能向内圈移动,一步一步接近历史的真实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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