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网上有一种观点很流行,就是有考古证据的才是真的历史,没有出土实物证明的就是胡编乱造。这种观点未免过于简单粗暴而缺乏见识。固然出土实物是实实在在的历史明证,但纸上材料也是史实侧面的代表,也是社会思想存在和演变的证据,不可以完全忽略不计。
那么什么是考古?现在网传的“考古”是指通过科学地挖掘遗址发现古物。大概可以总结为见到实物。如果没见到某一时代的实物,就不承认这个时代的存在。现代考古学兴起于欧洲,考古学在西方概念里最初是指对古代事物的讨论,这种讨论可能只是文字上的论点、论据、论证。“考古”指的是对人类过去的遗存进行研究,这种研究最初就是指思想探索,史料收集,然后写成研究历史的书籍。已知最早的考古调查是巴比伦国王纳波尼德主持的。公元前六世纪,在挖掘一所神庙时,发现地板下面有两千年前的基石。于是这位国王在开始注意寻找神庙废墟的建筑规划,并收集各种古物。纳波尼德根据他自己的宗教改革路线致力于正确复原这些神庙,并强调他自己作为国王的权力是从早期的国王那儿一脉相承的。
在中国“考古”虽然发展得晚,但是“信古”与“疑古”两派的争论是早就存在的。人都对过去抱有好奇心,怎么让好奇心得到满足?对于过去历史的探究在考古学或古物研究活动出现之前,关于历史知识来源有:文字记载、口碑、宗教信仰以及传说,迷信等等。中国很早就有史官制度,形成完整的录史体系。史官甚至是家传的,比如西汉史学家司马迁,祖上就曾是周的太史。在这样的家族里,必然有青箱学代代传世,录史写史就成了一个家族的责任,而不只是倾一人之力完成。这种情况下把所有史学的文字记载一概否定是不恰当的。随着大批古物的出土,考古学的发展,又对历史有了新的印证方法,这又和原来文字的记载有了交集,所以产生了共鸣也有了矛盾。
1925年王国维在清华讲授《古史新证》课,他把自己考史的方法称为“二重证据法”。他在讲义里说,“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材料外更得地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份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事。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之。”
王国维“考史”可以理解为“考据”加“考古”。所考据的“纸上材料”包括经、史、子、集、宗教、戏剧、神话、小说等等。王国维对于史料的看法非常开阔,纸上材料即使可能是伪书,“也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即便是“言不雅驯”的百家之言,在王国维也能指出这些材料里历史的影子。《山海经》、《楚辞》等等,甚至后代诗文,王国维都可以拿来做考史的材料。
王国维所说的“地下新材料”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宋人始为金石之学,欧、赵、黄、洪各据古代遗文,以证经考史,成有创获,然涂术虽启,而流派未宏,近二百余年始益光大,于是三古遗物应世而出,金石之出于邱陇窟穴者,既数十倍于往昔。此外如洹阴之甲骨,燕齐之陶器,西域之简牍,巴蜀齐鲁之封泥,毕出于近数十年间,而金石之名乃不足以该之矣。之数者,其数量之多,年代之古,与金石同,其足以考经证史,亦与金石同,皆古所不及见。”
王国维“考史”的观点是由地下新材料“补正纸上之材料”,目的是两相印证。不管是“考古”还是“考据”都不能以一家之言为准。“怀疑之态度及批评之精神”可赞,“疑古太过”则不够通达缺乏见识。其实文明究竟存在多少年,历史最早究竟在什么时候,这并不那么重要。因为没有一种文明是冷不丁冒出来的,必然有其积累和持续发展。客观地说,文字记载、口口相传,或是宗教信仰,哪怕只是神话传说或是迷信,也必有其来源及去处。历史过去了就无法再发现其本来面貌,哪怕是通过考古,但人性不变、思想和逻辑可以追寻。
有“考古”就有“疑古”。如果说王国维是“考古”之巨擘,那么胡适就是“疑古”之鼻祖。胡适在北大讲课,讲“中国哲学史”,不讲“唐虞夏商”,直接从周宣王开始讲。胡适认为“我们对于东周以前的中国古史,只可存一个怀疑的态度”,这是疑古辨伪的态度。王国维考《吕览》、考《世本》、考《山海经》,纠古音韵、古文字,又考证甲骨卜辞、金文等等写出其“考史”的代表作:《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殷卜辞所见先公先王续考》、《殷周制度论》等等。胡适从美国留学归来,在北大讲《中国哲学史》,用胡适的学生顾颉刚的话说:“他来了,他不管以前的课业,重编讲义,辟头一章是 ‘中国哲学结胎的时代’,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丢开唐虞夏商,径从周宣王以后讲起。这一改,把我们一班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聚然作一个重大的大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当时顾颉刚、傅斯年等等觉得胡适略去了远古、夏、商那一段比较可疑又不胜其烦的历史,只从《诗经》取材是相当有决断有魄力的,所以从此对老师胡适非常信服。
胡适认为中国当时考古学的程度看,对于东周以前的古史只能存怀疑态度。胡适的观点里,“古代的书,只有一部《诗经》可算得是中国最古的史料”,其它包括《尚书》也是儒家所造托古改制的书,其它书都没有信史的价值,更不能当作史料用。总结胡适的观点就是:文献不足征,无征则不可信。尽管后来胡适对于王国维有一定程度的接受,承认甲骨文的发现和研究对于印证殷商历史有重要作用,但胡适、顾颉刚等疑古派对于王国维的态度还是“南方史学勤苦而太信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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