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着力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需要学界深化对当前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的研究。回应现实问题既是经济哲学研究的灵魂,又是经济哲学研究的使命所在。为此,我们特别约请国内长期从事马克思主义经济哲学研究的学者围绕马克思对资本范畴本质的揭示、社会主义的资本与市场主题展开研讨,以飨读者。
几百年来,资本作为现代经济发展润滑剂、倍增器,促进了现代社会发展,带来了人类崭新的生产方式、交往方式和生活方式;但也同时带来了资本主义社会极端的经济个人主义张扬、社会高度两极分化、世界霸权主义盛行以及地缘战争频发等后果。相反,在地球另一端的中国,资本在先进政党、先进制度的驾驭和激活下,使中国经济发展取得了世界公认的成就,大大改变了中国与世界历史进程。显然,从经济哲学理论视域来思考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有关资本范畴的论述,有着重要的理论与实践意义。
科学认知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资本范畴,首先要回到马克思经典文本中。众所周知,资本主义起源于传统货币向现代资本转化,故资产阶级学者习惯于把资本范畴诠释为促进生产力发展的“生产预付金”,德国哲学家黑格尔赋予“资本永恒”的符咒。但随着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问世,尤其是《资本论》的写作与出版,标志着对西方现代性本质的深刻系统批判走向巅峰。
作为预付金的资本
马克思关于“作为预付金的资本”的论述很多:如“购买劳动力所预付的资本部分是一定量的对象化劳动,因而同购买的劳动力的价值一样,是一个不变的价值量”。“正因为作为资本预付的货币具有一种属性,要流回到那个把它预付出去即把它作为资本支出的人那里,正因为G-W-G‘是资本运动的固有形式,所以,货币占有者能够把货币作为资本来贷放,作为这样一种东西来贷放,这种东西具有一种属性,即要流回到它的起点,并且要在它所通过的运动中作为价值来保存自己和增加自己”。(在G-W-G‘的产业资本的循环中,资本依次经过购、产、销三个阶段,依次采取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三种形式,最终实现增值,回到原来的出发点。编者注)笔者以为,这里作为预付金的资本包含两层含义:
其一,资本首先是“为卖而买”,以追求利润增量为目标的生产预付金。资本具有跨期特征,它的定位和在未来不同时间、空间点的优势是核心,时间是资本的生存环境,预付金充满着对未来时间利润回报的期待。在自然经济条件下,一切生产以自我消费品的生产为主导,剩余产品交换具有集体无意识的偶发性、零散性,尚不具备资本出现的历史条件,随着近代工业革命的爆发,机器大工业代替了传统手工作坊,社会化大生产成为历史必然,作为预付金的货币资本出现了。这就意味着货币功能的放大,从静态货币变为运动中的大货币,从简单货币支付功能变为充满“钱生钱”预期的货币功能,社会为卖而买的有组织的自觉生产行为开始了。就古代社会而言,这是人类生产方式、交往方式的历史性进步体现,也标志着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资本拜物教时代的开启。需要指出的是,在同一商品经济时代,社会制度不同,资本发挥的作用也不同。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背景下,货币预付金,在时空运转中进一步被抽象为一种受雇佣劳动宰制的资本运动的初始筹码,即今天的预付,是资本家为了获取更多无偿占有的剩余价值的未来预期行为。在这里,资本是剥削阶级剥削无产者的一种工具。资本预付金意味着在市场上能够购买对象化劳动特殊商品的货币垫付。劳动力商品的特殊性,在于它可以生产出高于自身价值的剩余价值并被资本家无偿剥夺。而在公有制为主体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以人民利益为中心的生产活动离不开投资,投资离不开资本投入,也就离不开作为预付金的资本垫付,它是对未来发展利润或社会效益的良好预期。关键之处在于,合理剩余不归属少数资本家,而是归于国家并由国家返回给人民。
其二,预付金也意味着资本追逐剩余、追逐利润回报的秉性。并不是一切促进社会生产的项目必然招来资本预付金青睐,投资何方、投资多少,完全取决于是否有足够剩余,是否能最大化实现利润回报和某种目的。预付金还意味着一种市场风险意识的担当。在市场经济激烈残酷的竞争中,投资未来充盈着各种不确定性的风险,如从G-W-G‘这一商品的惊险的跳跃环节,对资本持有者而言,就是一次资本的“历险”。尤其是随着数字支付、虚拟货币等新的交易工具的越来越广泛使用,人类的交易理念、交易行为、交易心理、交易技术等发生了多向度的复杂变化。资本的预付与未来利润的预期,面临着深层次的矛盾:预付的手段和目的受不确定因素的干扰而产生种种背离,未来报酬成果的预期呈现大周期的、波动巨大的风险影响,可能对投资人的心理产生“过山车”似的影响。
作为生产要素的资本
在《资本论》三卷本及其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关于“作为生产要素的资本”的直接论述颇为常见,其中值得解读的有以下典型的三处。如:“只要产业资本的投资不变,就是准备了商品资本到把它生产出来的各种相同的生产要素的再转化。”再如:“预付的资本价值——无论它采取货币的形式,还是采取物质的生产要素的形式——是出发点,因而也是复归点。”还如:“一般说来,预付资本会转化为生产资本,就是说,会采取生产要素的形式,而生产要素本身是过去劳动的产物。”笔者认为,以上论述中作为生产要素的资本主要包括三层含义:其一,资本是现代经济发展的润滑剂,它能够确保生产过程中各种要素能够有机地耦合在一起,并形成整体性、系统性、结构性效益,极大地提高了生产力的总效能。“要素”有着现代生产必须具备的重要条件及资源的意思。在马克思所处的时代,生产要素主要包括:土地、资本、技术、劳动力。今天,在数据化、互联网和智能化等高科技发展时代,应还要包括数字、创意、经济信息和经济管理等生产要素。作为生产要素的存在,不仅仅是一个无生命资产或者财产,它由行动和达到目的的手段组成,最终目的是打造、推进和利用不断发展的经济的各项工具。事实上,资本是一个过程,或者一个方法、途径,不仅包括物质形态还要包括精神形态。精神资本的出现愈来愈引起经济学家们的关注。(精神资本一般是指来自智力方面的成果积累,由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率先提出)精神资本对其他要素的渗透,愈来愈精准、抽象和便捷。发达国家在全球范围内对精神资本的垄断和控制,是资本对生产要素配置的新特征,这直接体现为关键核心技术和知识产权的货币兑现,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剥削发展中国家的主要手段之一。其二,资本是经济发展的加速器。追求利润最大化是资本的秉性,必然使资本高度重视科学技术与管理技术的创新,科技成果向企业或商业转换过程,不仅使各生产要素物尽其用,而且加速产业升级换代。尤其在社会主义条件下,中国的资本要素激活了社会生产力,蕴藏着潜在价值的其他要素被有序组织、开发、利用,带动了物质、精神、文化的全面发展。其三,资本是价值增值实现的倍增器。通过资本的杠杆作用,各种生产要素达到有机组合,效率和功能成倍放大。直接体现为有限的当下资源与未来无限资源的转换、货币想象与金融叙事的张力、虚拟与实体叠加的“意识经济学”原理。
在资本主义社会,作为生产要素的资本本质是剩余劳动的积累,无论是通过延长劳动时间,还是提高剩余价值率,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条件下,资本都会最大限度地去无偿占有他人的剩余时间、剩余劳动和剩余价值。私人资本的这一动力学原理,决定了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之间的对立矛盾,决定了资本主义社会资本疯狂、无序发展的命运。应当看到,当代资本在实现价值倍增方面还呈现出了新的特征,一方面通过跨国公司、科技巨头在科技、知识产权、市场规则方面的优势地位和垄断能力,迫使其他国家支付巨额费用,获取超额利润;另一方面,通过对本国、他国金融市场的干预、控制,越过对有形生产要素的组织,直接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工具在资本市场上猎杀其他市场参与者,甚至一些主权国家,都难以抵挡。
作为生产关系的资本
关于作为生产关系的资本,马克思在《雇佣劳动与资本》中,有一段经典的论述:“资本也是一种社会生产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是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关系。构成资本的生活资料、劳动工具和原料,难道不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不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内生产出来和积累起来的吗?难道这一切不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下,在一定的社会关系内被用来进行新生产的吗?并且,难道不正是这种一定的社会性质把那些用来进行新生产的产品变为资本的吗?”后来又在《资本论》三卷本及其相关经济学手稿中有多处经典的表述,如:“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后者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独特的社会性质。”“可见,资本显然是关系,而且只能是生产关系。”从以上经典论述可以看出以下三点:其一,资本是具有社会属性的“生产关系”。所谓生产关系是指人们在物质资料生产过程中形成的社会关系,是生产关系的社会形式。资本所有者占有一定的社会生产资料,不论是作为货币资本,还是融入各种生产要素中的生产资本,资本的本质是一定组合的社会关系,是隐藏在物与物的交换关系背后的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的反映。其二,资本不仅生产“物”,更是“社会关系”的再生产。
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社会里,由资本所驱动的生产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是同一个过程,它不仅生产出商品和剩余价值,而且也是资本家和工人关系的再生产和新生产过程,这种生产关系是比物质结果更为重要的结果。其三,劳动人民是资本生产的主体。但是资本主体与资本生产的主体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同的社会制度规定着不同的理解内涵,特定的社会关系决定了资本的社会属性。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体与资本生产的主体之间发生了严重的背离。如马克思所言,不是资本家养活工人,而是工人养活资本家。资本的社会属性决定了劳动力作为一种商品,不仅能创造自身价值,而且可以创造出比自身价值更大的价值。它既是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前提,也是剩余价值生产的前提。资本家雇佣工人,从形式上看,工人从资本家那里取得生活资料,维持着自身和家庭的生存与发展,但从本质上说,工人生产着对他起支配作用的他人财富,即资本。工人获取生活资料是以将其劳动力变成资本的一部分,再次把资本投入加速增长运动的杠杆为条件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本家把工人变成资本增值的直接手段。当下的资本主义社会,资本所表现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出现了更为复杂的演变:垄断集团在资本逻辑驱使下的牟利模式出现新的变化趋势,也是其陷入新危机的信号——盈利越集中、越简便,马克思资本有机构成理论所预言的“工厂排挤工人”就越得到应验。
在发达国家内部也面临着贫富差距的日趋扩大和工人失业、就业形势恶化的困境。当作为实体意义上的生产、制造环节已被资本所抛弃,实体经济大量转移至其他国家之后,本国工人阶级生存处境艰难,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瑟夫·斯蒂格利茨指出的,今天“美国富人阶级所拥有的财富从未在国民总收入中占据如此高的比例”。原本自诩稳定的橄榄型社会开始瓦解,去工业化地区原本属于中产阶级的蓝领逐渐向社会底层滑落。资本主义固有矛盾日益激化,社会经济陷入“迷途”,从十年前的“占领华尔街”,到现在的“占领国会”,都是当前由资本竞争关系所带来的全球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紧张的真实写照。
在社会主义社会,资本主体与资本生产的主体是高度一致的,因而劳动人民既是社会主义资本的主体,又是社会主义资本生产的主体。它所反映的社会关系体现为人与人之间是劳动与友爱的社会关系;个人与国家之间是需要和需要的满足的生产关系;人民群众与执政党之间是血肉相连的社会关系。显然,资本与人之间的关系体现了手段与目的的根本一致。总之,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的资本,其性质是公有制条件下强国富民的内涵,它体现了追求人民利益、社会效益的最大化与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的有机统一。
作为权力象征的资本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雇佣劳动与资本》以及《资本论》三卷本及其相关手稿中,关于“作为权力象征的资本”有多处较为经典的表述:如“资本是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资本家拥有这种权力并不是由于他的个人的特性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资本的所有者。他的权力就是他的资本的那种不可抗拒的购买的权力。”“生产资本的增加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积累起来的劳动对活劳动的权力的增加,就是资产阶级对工人阶级的统治力量的增加。”“资本就意识到自己是一种社会权力,每个资本家都按照他在社会总资本中占有的份额而分享这种权力。”从这里我们可以领悟到三层意思:其一,资本是一种拒绝的权力、否定形式的权力,而不是一种坚持要求他人承认自己权利的权力。这种权力直接表现为资本拥有者可以拒绝他人使用其资源,资本拥有者可以索取准许使用其资源所应付的报酬。其二,资本的积累意味着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对工人阶级权力的固化与强化。资本的生产过程即资本在雇佣劳动条件下追求价值增值的过程,工人生产着作为敌对权力的资本,而资本的增加意味着资本家对工人支配权力的增加。用较为形象的语言来说,工人为自己铸造着越来越长、越来越重的锁链。其三,资本权力与政治权力的互通,这是最为核心的体现。在资本主义国家,资本是国家政治权力存在和现实张力的基础、条件和核心。政治权力只是经济权力的象征,资本作为一种经济权力,对社会和政治权力的侵蚀不可避免。政治腐败和利益输送的不正当行为时常发生。因为,政治权力往往可以通过制定经济政策调控方向和力度大小,掌控国家经济资源配置空间和落地权力;更为危险的是,资本希望在掌握经济权力之后,谋取政治上的权力。显然,在资本主义社会,无论是资本家还是政府官僚都成为资本指令的执行者,资本以民主、自由和公正等为幌子,追求着私人利益最大化的经济预期。表现为“人”的主体决策权力与再生产体系的连贯性都被整个社会资本循环系统所控制和编排。资本的强大力量使资本的拥有者拥有着社会控制的权力系统,同时也拥有着对权力合法性予以揭示的意识形态话语权。
从以上马克思资本范畴的经典定义及其现代诠释,我们可以深刻认知资本范畴的本质内涵,应当说,它是我们今天把握资本范畴的客观依据和基本尺度。马克思对资本范畴的多向度表述,结合今天全球经济发展的现实,使我们感到这四种维度的资本范畴内涵揭示,体现了传统与现实、经典与价值、现象与本质、文本与阐释的统一,是我们把握资本范畴的必要概念性工具。(作者:张 雄 张柏川,分别系上海财经大学资深教授,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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