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弩弓/文
三十年寻觅,十余年整理,终于完成了《聂绀弩年谱》工程。
4月17日周六,我准备写篇后记,回顾一下我的追聂历程。在电脑里查找各种文件资料,居然找到几封写给老领导周传碧先生的邮件底稿,好生惊喜。有一封信是2004年11月22日写的,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您正在筹划写作研究著作《聂绀弩评传》,我举双手赞成,并祝愿您能早日完成。其实,我也有个梦,花一辈子的时间,为聂绀弩编几部研究文集,建一个网站、编一部年谱、写一部传记。”
当天只写了个初稿,第二天继续修改。突然,电脑微信闪耀,打开一看,我呆住了:周传碧先生于2021年4月18日与世长辞。
我的书就要出版了,老领导怎么就走了呢?成立绀弩研究会的事情,谁来牵头呢?
仿佛挨了当头一棒,我脑袋嗡嗡的,心里糟糟的,未完的后记也无心写下去了。
(一)
知道“周传碧”这个名字,大概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
好像是在一次文艺理论课堂上,周德祥老师和我们聊起了自己买书藏书的事情,忽然话锋一转,说如果要是论现代文学书籍之多,在京山应属县委办公室的周传碧主任(大意)。到底有多少,不知周老师说没有说,已不记得了。只记住这么句话。
周传碧参加京山作协活动
我真正与周传碧先生相识,应该是在1996年左右。那时候,先生当上了县委宣传部长,而我由镇文化站借调到镇党委宣传部门打杂。空闲之余,我喜欢写写杂文随笔在报纸上发表,发的多了,就逐渐引起周部长的关注。有时我会随镇领导到县里开会,这样就知道了周部长的模样,但还不能说相识。直到有一次周部长下到我们那个镇里检查工作,经领导郑重其事地介绍才正式认识。周部长笑呵呵地握着我的手说:“哎哟,你就是张在军哦!”然后告诉我,刚刚创刊的《文林》报登了我的一篇《卖文买书》云云。仅此而已。
我很清楚,在我的身上既有臭文人的清高,也有农村人的自卑,从来不会主动去找哪位领导亲近啥的。这也注定我不适合在机关单位生存。我决定离开家乡到南方去,带上我那本发表作品的剪贴薄。
我的那本作品薄还在京山报社某个编辑老师手上,得去县城拿回来。谁知,编辑老师告诉我,作品薄被宣传部周传碧部长拿去了,还叫我自己直接找下周部长。
在宣传部见到了周部长,我说明来意。没料想,周部长竟把我带到常委楼他家里。我第一眼就注意到,所谓客厅其实就是一个大书房,有一面墙满满的摆放着《中国新文学大系》,让人叹为观止。蓦然想起当初周德祥老师的话,果然不虚啊。还记得茶几上摆放着一本解思忠的《国民素质忧思录》,这是我读过的书。
聊了些什么话题,我记不太清楚了。我能记住的是,周部长叫我坐在他身边,然后打开工作笔记本指指点点,大意是说已经把我列入县里重点培养的十名作者之一,鼓励我好好写作云云。我却不识时务地说出了马上要到南方去的打算,看得出周部长略感失望。
1997年9月初,在我25岁生日之际,我带着那本剪贴薄离开了京山。从此,家乡的报纸上再也见不到我的名字。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为了生计,东奔西走,逐渐疏远了文字。偶尔,关心一下家乡的人和事。有一次在深圳和一个老师聊天,无意中说到周部长,老师说已经高升到荆门市任职去了。我只是“哦”了一声。感觉我们已经渐行渐远。
(二)
2004年春,有两件关于聂绀弩的事情让我这个生活在南方的京山游子特别开心。一是《聂绀弩全集》由武汉出版社出版发行,北京现代文学馆为此召开座谈会,《深圳特区报》用整版篇幅对此事进行了报道。二是章怡和的《往事并不如烟》畅销书市,里面有一篇写聂绀弩的《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让很多人知道了聂绀弩其人。《深圳特区报》又用一整版对此文进行了转载。我是看了报纸上的转载,然后才买书的。
读了《往事》一书,准确地说是读了《斯人寂寞》一文,我心潮澎湃。我在此文中看到一句话,也许是很不经意写的一句话,是说京山的“绀弩大道”改叫“轻机大道”了。我感到不吐不快,于是拿起久违的笔,写了一篇杂文《吊绀弩大道》,用笔名“张弩弓”发在了荆楚网上。这篇文章引起很多读者的留言,甚至引起《荆门日报》副刊编辑的关注。这位编辑老师给我发私信,叫我告诉他我的真实姓名和联系方式,看样子他是准备发表出来。但是,我当初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本名,也就无可奉告了。自然这篇文章应该是没有在报纸上公开发表,在此向那位编辑老师说声迟到的抱歉。
网络上发文章总是很神奇,往往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吊绀弩大道》发出大半年了,我都快要忘记的时候,忽然收到一封陌生邮件:
张弩弓(先生或女士):
您好,恕我冒昧打搅。我在网上看了一篇署名“张弩弓”《吊绀弩大道》的文章,又在另一处看到了“张弩弓”求购书籍留下的邮箱地址,想知道这两个“张弩弓”是不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关心“绀弩大道”的人,并且与这一条大道有着不解之缘,如果您是写作者,我很想与您交流,且能告诉您一些关于绀弩大道的事。如果您不是写作者也没关系,从您求购《打油诗丛书》,我也能知道您是一位品位很高的文化人,我们也可以交往。因为,论打油诗,不可能不谈到聂绀弩,恐怕我们也有一些共同语言。希望得到您的回复。
致礼!
白石玉
2004年11月18日
“白石玉”是谁?我没有问,也没多想,只是出于基本的礼貌,立马回了信,落款当然署张弩弓。很快又收到他的邮件,不是一封,而是两封:
张弩弓(先生?):
您好。收到您的复函,我非常高兴。还居然让我猜着了,两个“张弩弓”真是一个人。我高兴的是,网络让我找到了一个老乡,“聂绀弩”这位文化巨匠、乡党让我找到了一个知音。我把您称为“知音”,不知是否冒昧?我以为,在社会生活和价值取向多元化的今天,您能有一种对文化的尊崇和对“英雄人物”的景仰之情,且能直笔为文,说明您是一位“智者”,也是一位“勇敢者”。郁达夫说过,不知道崇仰自己的英雄人物的地域是没有希望的可怜之邦,不知道崇仰自己的英雄人物的民族是一群乌合之众。我想,聂绀弩的家乡有您这样的有识之士、有为之才,这里就不会是“乌合之众”聚集的地方。
……(此处省略一段话,约230字)
在网上读了您的大作《吊绀弩大道》,浮想联翩,有些话不吐不快,所以就想着和您联系。还居然就让我找到了您的邮箱地址,和您联系上了,且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在这里,寄予一个家乡人的祝福,祝您在外身体健康,学习、工作、生活、生意等等一切顺利!
白石玉
2004年11月20日
张弩弓(先生?):
刚给您发了一封邮件,现在想谈谈绀弩大道建设及更名的事。
……(此处省略三段话,约2500字)
聂绀弩先生已经作古,他是没有能力再来为家乡经济建设出力了,可怜的老人,谁知道您的后代是以金钱的价值来估量您的呢?如果您的后人知道文化也是有价值的,那么还会有某种欣慰,可惜他们不知道,还需要像章怡和这样的文化人来提醒。真是可悲之极!
我是无论为力了,除了想一想,发发感慨,我还能为聂绀弩做些什么呢?我是荆门市一名政协委员,只能提提提案,我想提一个提案:建议京山县将“人民大道”更名为“聂绀弩大道”,与轻机大道并行,让家乡聂绀弩与京山轻机这两个都值得骄傲的名字长久地刻印在人们心中。不知我的这个想法在其他当政的领导者头脑中能不能起到作用?
好了,先写到这里,以后再谈。
白石玉
2004年11月20日
读了白石玉情真意切、洋洋洒洒数千字来信,我忽然明白了,他就是当年县委宣传部周传碧部长的笔名。我不忍心再遮遮掩掩。我觉得我应该坦白从宽,把我的真名及近况告诉周部长。看得出,周部长得知张弩弓就是张在军,非常的高兴。老领导依然记得我,又和我聊起陈年往事,对我一阵夸赞,并略表歉意地说当年没给我什么实质性的帮助。最让我意外的是,老领导对京山的历史文化如数家珍,并且特别崇敬聂绀弩,还有自己详细的研究写作计划。我于11月23日回信说:“对于聂绀弩的研究计划,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既要有紧迫感,又不能操之过急,没有达到那样的火候,铁也是打不好的。’所以我现在只能是做方方面面的准备工作而已,所以我计划用一辈子时间去‘啃’聂,以及其他京山名人。”
因特网让我们睽隔多年又开始联系了,不,是聂绀弩让我们开始了真正的交往。
2005年底,我在出版第一本杂文集《文化苦语》时,收录了《吊绀弩大道》一文,并经老领导同意把那几封信作为附件收录。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老领导的联系更多是邮件、电话,见面却很少。记忆较深的是,2010年夏天我到上海去参观世博会,已任荆门市政府驻沪办事处主任的老领导获悉后,特意在繁华的淮海路一家酒楼为我接风,并召集一大帮各行各业的京山老乡作陪。这应该是我1997年与周部长告别后的第一次相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真叫做万里他乡遇故知啊。
有了上海工作的这段经历,后来传碧先生把他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命名《知命海漂》。2014年春节我回京山,拿到老领导亲手赠送的这本书。颇感意外的是,当初给我写的几封谈绀弩大道的信,以及我们的唱和诗作一并收入了,取名《一条大道为君吊——与网友张弩弓关于绀弩大道的通信》。看来,老领导是非常珍视我们这段友情的。
(三)
四十岁之后,我忽然就感觉“人生苦短”,“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于是开始“发愤著书”。大概是2008年的时候,有一天看到韩石山先生的创作经验谈,大意是说要写人物传记最好先编年谱,并以《徐志摩传》为例。我立马灵光一现,决定上马聂绀弩年谱编撰工程,这可是以前向周传碧老部长夸下海口的。我得践行诺言。
满怀信心卷起袖子加油干,干了一两年还是多久,干不下去了。困难太大,预计不足。不过我明白了,这个工程是长期的,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八年,绝不可能一蹴而就。恰好这时,我又鬼使神差地开始大学抗战研究。这一跨界就是十年。十年间,我并未忘记初心,隔三差五地把年谱稿拿出来修修补补。至于何时完工,只有天知道。
转眼庚子新春来临。举国抗疫,我等闭门不出,趁机修订增补年谱,做最后的冲刺。又一年过去了,工程基本告竣。追聂三十年,总算干了一件像样的事情。
这两年间,我不时在一个微信群里向周传碧老领导,还有程义浩老师们汇报我的研究进展,讨论京山如何开展聂绀弩研究工作。我找出了两次聊天记录,抄录如下:
2020年11月9日。
程:“市里有大佬说了,京山少了对历史文化的综合研讨分析,归纳,连一个研究会也没有。”
周:“既然市里的大佬都这样说了,你们就把聂绀弩研究会成立起来。你们树起旗帜,搭起架子,我们在外的京山人也可以找到队伍。”周又说:“京山成立研究会,你们参谋不要忘了我和张在军。还有一个总顾问方印中。”
2021年2月28日。
周:“京山人还应该弄点东西,比如张弩弓正弄的《年谱》、《聂绀弩和他的朋友们》等,其实我也早酝酿弄《聂绀弩朋友圈的人和事》,张弩弓弄,我就不弄这个了,可以弄点别的。还有其他有兴趣的朋友也可以弄。”周又说:“我们还是先成立一个京山市聂绀弩研究会,网络一下相同的人,再讨论计划。做些什么事,目标。分工协作,分头做。”
这两次闲谈,足可看出传碧先生退而不休,一直想在有生之年为家乡历史文化、为聂绀弩研究做点什么。可是造化弄人啊,忽然一天就传出老领导病重住院的消息。期间,我的年谱书稿经过一番波折,总算找到了出版社,年内就可以面世。我想等老领导病愈出院之后,然后汇报这一喜讯。孰知,先生等不及了,驾鹤西去。
悲痛之余,我仿“聂体”作了一首打油诗以表哀思。诗曰:
绀弩杂文绀弩诗,君当部长我发痴。
因特网上寻同好,黄浦江滨访故知。
知命海漂成锦绣,轻机大道剩噫吁。
评书未竟君先去,年谱编完我泪湿。
老部长,您安息吧!聂绀弩研究工作任重而道远,我还得继续赶路。
(2021年4月22日,于羊城)
张弩弓,原名张在军。京山永漋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地方教育史志研究会会员。早年热衷杂文随笔写作,近年致力历史文化研究。已在海内外出版著作十几种,多次入选各类图书排行榜。主要作品有《当乐山遇上珞珈山》《苏雪林和她的邻居们》《西北联大》《东北大学往事》《发现乐山》《发现永安》等。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