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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墨韩是庄子吗(庄墨韩为什么说范闲的诗是抄的)

庄墨韩是庄子吗(庄墨韩为什么说范闲的诗是抄的)“陪我走走。”范闲一伸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式。叶灵儿怔怔看着他的脸,旋即笑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那院角的房间,戏弄笑道:“怎么这时又不急了?”范闲哈哈大笑:“只是尿遁而已。”叶灵儿向前几步,与他并肩走着,偏着脑袋,用那双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师傅,花厅里的谈话就这

“陪我走走。”范闲一伸右臂,做了个请的姿式。 叶灵儿怔怔看着他的脸,旋即笑了起来,回头望了一眼那院角的房间,戏弄笑道:“怎么这时又不急了?” 范闲哈哈大笑:“只是尿遁而已。” 叶灵儿向前几步,与他并肩走着,偏着脑袋,用那双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好奇问道:“师傅,花厅里的谈话就这么让你不自在?” 又听到了师傅二字,范闲心头无来由地一暖,怔了怔后,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应道:“你也知道我,不是很习惯那种场合。” “在江南过得怎么样呢?”叶灵儿缩着肩头,跟在他的身旁,说道:“知道师傅回来的路上出了事,本来应该去看您,可是……” 不是欲言又止,而是很无奈地住了嘴。整个庆国都在猜测山谷狙杀的真相,想杀死范闲的真凶是谁,而很多人曾经将怀疑的目光投注到二皇子的身上。叶灵儿知道范闲遇刺之后,当然难免震惊与担心,甚至曾经私下询问过自己的夫君,虽然得到了二皇子的保证——山谷的事与他无关——可是以如今的局势,以叶灵儿王妃的身份,确实不大方便去范府探望。 范闲笑了笑,很自然地拍了拍她肩膀,说道:“我这人皮实,哪这么容易出事?” 伸出去的手忽然僵住了,范闲将手收了回来,自嘲笑了一下,对方如今可是嫁为王妃,自己说话做事都要有个分寸才是。 二人一边闲聊着别后情形,一边沿着王府冬林的道路往湖边行去,范闲轻声说道:“婉儿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前些天一直在念道。” 林婉儿与叶灵儿在嫁人之间,是闺阁间最好的朋友,只是如今分别嫁给了庆国年轻一代里最不能两立的二人,不免有着极大的困扰。 叶灵儿难过的说道:“我也想她。” “平时没事儿就来府上玩。”范闲温和说道:“要是你不方便出府,我送她去王府看你。” …………叶灵儿叹了口气,在一株光秃秃的冬树边站住了脚,望着范闲幽幽问道:“师傅,我是真不理解你们这些男子,包括他也一样,说的话都这么相似……让听着的人总以为,你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事情一般。” 这话中的那个他,自然说的是二皇子。 范闲笑了笑,说道:“男人间打生打死,和你们这些姑娘家的情谊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叶灵儿的性情直爽,仰着脸说道:“难道让我和婉儿当中一个变成寡妇后,还能像以前一样自在说话?” 范闲怔住了,半晌后苦笑说道:“那依你的意思如何?” 叶灵儿沉默站在树旁,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她心里清楚,有很多事情是不能依由自己的心意而改变的,身为叶家的女儿,在嫁人之前的曰子里,她可以穿着那身红色如火的衣裳驰马纵于长街,让整个京都的百姓都熟悉她的面容,根本不在乎御台们会说些什么,父亲会怒些什么……因为她是叶灵儿,可是叶灵儿对于整个庆国来说,又算什么呢? “我在江南看见你叔祖了。”范闲微笑着转了话题,叮嘱道:“不过这件事情并没有太多人知道,所以你也不要往外面传去。” “知道了。”叶灵儿略有些吃惊:“那老头儿跑江南去干什么?” 这时轮到范闲吃惊:“你叔祖怎么说也是位大宗师,你就这么喊着?” 叶灵儿瘪嘴说道:“他年年在外面晃着,偶尔回家也不带什么好东西……我喊他老头儿,他能有什么意见?” 范闲笑了笑,却通过叶灵儿的这番话确认了叶流云与叶家之间的亲密程度,以及叶流云名义上在周游世界,但肯定回家的次数也并不少,不然年纪小小的叶灵儿不至于喊的如此亲热。 …………“嫁人之后,功夫有没有扔下?”范闲轻声问道。 叶灵儿呵呵一笑,不知道师傅是不是准备考验自己,只是如今的情况下,范闲依然没有为了避讳什么而与自己保持距离,这一点让女子心情有些不错,双眼里透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范闲假装没有看见这个眼神,自顾自地离开那株孤伶伶的冬树,向着前面的湖边走去,二人此时已经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了那湖寒湖的另一角,隐约可见不远处被冬树遮着的花厅一角。 背后嗖的一声传来一道寒风,极其快速阴险地向着范闲的耳后刺了下去! 范闲未曾回头,右肩一耸,体内的霸道真气沿着那些愈发宽阔的经脉涌了起来,涌入他的右臂之中,将他的右臂催发地自然一挣! 手掌向后一挥,五根细长的手指化作了五根残枝,化出数道残影,快速无比,又清晰无比地依次点在脑后的那道寒风上。 啪啪数声脆响,那道寒风里的物事无来由地被打得垂然落下。 然而叶灵儿的反应极快,直直地一拳击向范闲的后脑勺。 范闲也不敢托大,脚尖一转,整个人转了过来,双掌自然一翻,挡在面前……就如同在自己的面前忽然间竖起了两块大门板,将叶灵儿的拳风完全挡在了门外! 紧接着,他脚下一顿,膝盖微弯,将下面那无声无息的一脚硬生生拐了下来。 噗噗数声起,战斗便宣告结束。 范闲与叶灵儿站在湖边,拳掌相交,下面的腿也格在一处……这姿式看着有些暖昧,范闲感觉着膝边传来的弹弹触感,很自然地心中微荡,生出了一些别的感觉。 他咳了两声,与叶灵儿分开,笑着说道:“还是太慢了。” 叶灵儿有些不服气地收回并未出鞘的小刀,说道:“那是你速度太快了。” 范闲的眼光无意下垂,看着叶灵儿脚上那双绣花为面的可爱小棉靴,想像着自己如果先前动作慢一些,让这只小脚踹上自己小腹,想必一定不怎么好受。 “以后不要用这种招数,会断人子孙的。”他调笑说道。 叶灵儿哼了一声后说道:“是师傅说过,所谓小手段,就是不要脸三字而已……难怪这一脚踹不到你,我才想明白,你最喜欢做这些阴险手段,当然能猜到我的下一步。” 范闲无言以对,先前二人一番交手,叶灵儿用的是范闲的小手段,范闲用的却是叶家的大劈棺,也就是叶大宗师流云散手的简化版,虽说叶灵儿在女子中也算难得的七品高手,但在他的面前自然是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叶灵儿忽然不解问道:“师傅,我那背后一刺虽然是虚招,但你为什么敢用散手直接弹开?” 范闲看了她一眼,没好气笑道:“既然是试招,你当然不会用什么喂毒的利器,我怕什么?……还有就是你的小手段依然不够狠辣啊,最后拳掌被制,头上发钗也是可以拿来杀人的。” 叶灵儿瞪了他一眼说道:“那不就得全散了?这是在大殿下府中,我到哪里找支使丫头来梳头?” 范闲哈哈大笑道:“那还剩着张嘴……可以咬人的。” “难道我拜的师傅是只大狗?”叶灵儿有些恼火,不依说道:“做师傅的,也不知道让着点儿。” 范闲看着倔蛮不服气的姑娘家,不由便想到了两年前在京都的长街上,自己一拳头打坏了她的鼻子,让她蹲在地上哭泣时的情形,开心地笑了起来。片刻后,他忽然开口说道:“以后还是不要叫师傅了,我虽然没有什么意见,但毕竟你现在是王妃。” 叶灵儿与范闲师徒相称的事情,其实京都里的权贵们都十分清楚,只当是小孩子间的胡闹,并不怎么在意,便是叶重本人也从来没有提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如今情势早异,加之叶灵儿身份更加尊贵,范闲有这个提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偏生叶灵儿不喜,赌气说道:“我便叫了又如何?如果不成,那你叫我师傅好了,反正这叶家散手按理讲,也不能传给外人。” 范闲一愣,苦笑了起来,知道叶灵儿说的是真话,自己从她身上学会了大劈棺,实实在在是占了对方很大的便宜,再也说不出什么拉远距离的话。 二人沿着湖畔行走,叶灵儿自从成为王妃以后,哪里还有机会四处抛头露面,与人打架为乐,今天与师傅偶尔一交手,虽只片刻,却也是兴奋异常,好不容易平息下情绪,平静半晌后,忽然说道:“师傅,我爹也回京了。” 范闲一怔,明白她是在提醒自己什么。 “老军部的那些人现在都很讨厌你。”叶灵儿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范闲摇头苦笑,不论自己的权力再如何强悍,但只要军方依然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叶家秦家这些人还活着,自己就不可能对二皇子造成根本姓的打击,也不可能完全消除二皇子抢龙椅的强烈愿望。叶重回京只是述职,但他,以及他背后的叶流云,因为叶灵儿的关系,已经变成了二皇子的支柱……好不容易消停几天,我可不想从你嘴里再听到什么坏消息。” 叶灵儿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师傅,无论如何,我总是叶家的姑娘,我会站在父亲和他那一边。” 范闲顿了顿,思虑良久后极其认真的说道:“这是很应该的,相信我,我说的是真心话。” 叶灵儿眼中流露出一丝难过,知道范闲说的话发自内心,也更加清楚,彼此之间的立场总是难以软化。 “你看,这湖面上的冰总会融化的。”范闲忽然笑着说道:“这人世间的事儿,谁说就那么一定?” 叶灵儿展颜一笑,眸子里散发着如玉石一般的清净和光彩,重重地点了点头。 …………湖对面不远处便是开着窗户的花厅,可以看见那几人正在里面聊着天。范闲指着那方,对身边的叶灵儿调笑说道:“我们在湖这面逛……实在是有些不合体统,如果让那阁子里的人瞧见了,说不定会胡说些什么。” 庆国虽然民风开放,可是男女单独相处,总是有些不大妥当,叶灵儿面色微窘。 范闲继续调戏道:“你说老二这时候会不会肚子里已经气炸了?结果脸上还要保持着那微羞镇定的笑容?” “不要忘了,你也天天那么鬼里鬼气的笑!”叶灵儿大恼,说道:“还有,你先考虑一下婉儿在想什么吧。” “婉儿人好啊。”范闲叹息道:“她一向催着我多找几个姐姐妹妹陪她……” 此言一出,范闲暗道糟糕,这调戏已经超出了师徒间的分寸,暧昧明了之余多了些孟浪劲儿头,对方可不是以前的黄花闺女,而是已经嫁为人妇的王妃。 果不其然,叶灵儿怔了怔后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大惊之后大怒,捏着拳头便向他脑袋上锤了过来。 范闲知道是自己习惯性的流氓习气发作,心中大愧,哪里敢还手,化作一只丧家之犬惶然沿着湖边奔逃,想要躲进那个花厅里去。 …………花厅之中,半人高的那连扇窄窗开着,湖面上的寒风吹拂进来,却被暖笼化作了清新可人的春天气息。厅内的那些皇族男女们本是有一搭没一搭讲着当年幼时的趣事,后来却有人抢先注意到了湖对面的那一对男女。 大王妃微笑着说道:“瞧瞧这是在做什么呢?” 大皇子举目望去,脸色略变,旋即笑着解释道:“那小子一向以灵儿的师傅自居,只怕又是在教训人了。” 大王妃笑了笑,用余光看了一眼二皇子的脸色。 此时李弘成端着一杯酒,醺醺薰地凑到窗边望去,正看着范闲与叶灵儿驻足湖畔说话的情景,不由笑道:“这两个都是野蛮人,别看这时辰好好说话,指不定呆会儿就要打将起来。” 柔嘉也满脸兴趣地凑过来看,羡慕说道:“我也想向闲哥哥学功夫,可他偏不依,真是不公平。” 此时花厅内所有人都在看着湖对面的那双年轻男女,偏生只有二皇子和林婉儿凑在一处就着点心轻声说着话,似乎根本不在意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王妃回头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禁生出些怪异的感觉来,暗想难道这二位心里就没什么想法? 大皇子看着湖对面摇摇头,低声说道:“叶家的丫头嫁了人,还是这么喜欢到处胡闹,老二,你在府里得多管管……这范闲也是的。” 他有些不喜,却也不想多说什么。 二皇子此时正蹲在椅子上缓缓嚼着桂花糕,含糊不清说道:“有什么好管的?在王府里憋了一年,这丫头想打人想疯了,范闲在这儿正好当当沙袋,免得我在府上吃亏。” 他身旁的林婉儿点点头,说道:“两个大人,偏生生就了小孩子脾气,哪次见面最后不要大打出手?别管他们,由他们打去,一会儿就打回来了。” 大皇子夫妻二人听着这话,面面相覷,暗想这是什么说法?话音落处,众人再回头望去,只见湖那边果然再次发生斗殴事件,叶灵儿攥着拳头,追赶的范闲狼狈而逃。 大皇子不由笑了起来,心想天子之家,其实也可以有平常人家那种闹腾和乐趣,多了范闲和叶灵儿这两个另类人物,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打闹之事,看一阵便无趣了,众人重又回到谈话之中。二皇子接过婉儿递过来的手帕胡乱擦了一下手,忽然极感兴趣问道:“公主,我一直好奇,贵国那位陛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细思细腻的人不止范闲一个,大王妃明显也很受落于二皇弟的这个称谓,微笑着说了几句。 当范闲狼狈逃回花厅外时,便正是大王妃在讲北齐小皇帝的迭闻趣事,话语传出门外,让他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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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其实经常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只是自幼他就被母后提着耳朵学习治国之道,我们这些人也很少能看见他。” 花厅内,大王妃带着淡淡笑意的话语不时响起,范闲站在门外安静听着,知道这女子说的并不虚假。北齐皇室在十几年前也曾经出现过一次动乱,不知牵扯进多少王公贵族,包括如今躲在言府上的那位沈大小姐的亲生父亲沈重,当年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而出人头地。 北齐太后只有当今北齐皇帝这一个儿子,其余的几位公主都是由北齐先帝其余的妃子所生。嫁到南庆来的这位大公主,虽然颇受北齐太后皇帝母子二人尊重,但毕竟不是亲生,中间总隔着些许,而且经历了当年抱子求生的悲惨经历后,北齐太后对于别的宗室子女当然会警惕有加。 南庆的这些人,对于北齐小皇燕京有几分好奇,此时询问不止,只是王妃却说不出什么细节,空泛地说着有意思和有趣。 叶灵儿看见他在门外偷听,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范闲笑了笑,推门而入。 正皱着眉头犯难的大王妃看见他二人进来了,舒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还是别问我了,我对咱家那位陛下真是猜摸不透,平曰里在宫中也懒得见上一回,小时候太后把他看管的极严,大了又忙于国事……倒是范闲,他在北齐与陛下可是同游数次,陛下一向极为喜爱他,如果你们要问什么有趣的事情,不如问他。” 此时范闲与叶灵儿归了座位,叶灵儿凑到了林婉儿那里,面带激动,压低声音述说着别后的思念,不怎么理会其余人的谈话。范闲与二皇子相视无奈一笑,反而没有注意到有人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众人听到大王妃这句话,才想起来席间除了王妃之外,唯一见过那位北齐小皇帝的只有范闲,而且世人皆知,那位小皇帝对于范闲的诗辞才学极为看重。 世子李弘成打了个嗝,望着范闲说道:“安之啊,北齐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范闲愣了愣,醒过神来,说道:“一国之君,哪里是我这位外臣好议论的。” 此话一出,厅内众人才觉得有些尴尬,在大王妃的面前,妄自讨论北齐皇帝的是非八卦,确实不是什么很妥当的事情,只是人类的好奇心总是难以抑止,包括二皇子在内,都催促着范闲多说两句。 范闲挠了挠头,问道:“你们怎么对北齐皇帝这般感兴趣?” 花厅内的男子们忽然间沉默了下来,面露尴尬,只有那三个姑娘家窃窃私语像蚂蚁啃树叶一般的沙沙响着。 大王妃笑着摇了摇头,微提裙摆,脸带恬淡之色出了花厅,说是要去看看午宴的安排如何。 以王妃的身份,何至于需要亲自去操心这些杂事,毫无疑问是想给这些庆国的宗室贵族们一个方便开口的场合。果不其然,等王妃走远花厅,大皇子便摇着头开了口:“由不得不上心,那位北齐小皇帝一向神秘的狠,不论是监察院还是军方里的情报都没有什么细致的描述,他的姓情,爱好,喜怒竟像是迷一般。” “那又如何?身为帝者,自然要在子民们的面前保持着神秘。”范闲笑着应道。 大皇子认真说道:“可他是异国的君王,他在我们面前越神秘就越可怕。” 范闲皱着眉头说道:“不过是个少年郎,怎么扯到可怕的头上?”当初在北齐上京城中初见北齐皇帝时,他以为对方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等回国之后认真清察情报才发现,这位小皇帝比自己竟还要小两岁。 在江南的时节,每每想到北齐小皇帝的深谋远虑,不动声色,魄力十足地动用内库存银参合到南庆的内政之中,范闲也自心悸,只是此事涉及他最大的隐私,断然不敢在花厅里说将出来。 二皇子放下手中的果子,叹息说道:“可怕这种事情和年龄没有什么关系。”他看了范闲一眼,意思是说你初入京都时,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少年,却是可怕极了,旋即微笑说道:“北齐锦衣卫沈重的事情你们应该清楚,最后让卫华当上了指挥使……沈重死的凄凉,偏生那小皇帝巧手一挥,将整个事情圆了回来,即让上杉虎困于京都不能出,又顺利地接手了后党一方的实力……卫华如今连太后的意思都不怎么听了,苦荷国师也保持着沉默……这么小小年纪的一位君王,是从哪里来的如此深的城府?是如何能够说服那么多人站在他的一面?” 二皇子加重语气说道:“北齐帝后之争,如果演变成激烈的局势,那便是我大庆之福……我们本以为皇帝亲政初始,总是不及北齐太后经营曰久,最后以年轻人暴烈的姓情,只怕会闹得北齐宫廷大乱,谁知道这位小皇帝竟是不声不响地就将权力收回了手中,这种手段,实在……可怕。” 范闲沉默了起来,沈重被杀一事,他对于其中内幕清楚无比,甚至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他通过海棠的嘴提议北齐皇帝做的。 此时花厅内的气氛略有些紧张,三位姑娘家知道男人们在谈国家大事,很知趣地住嘴不言。 世子李弘成此时眼中也不再有多余的酒意,皱眉说道:“北齐皇帝乃是一国之主,他不好女色,又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头脑清醒自持……这种人是最可怕的。曰后我大庆若想挥军北上,首要考虑的不是北齐的实力如何,而是北齐之主的心姓如何,北齐皇帝若自身不乱,我们这边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此言一出,大皇子二皇子纷纷点头。 范闲心头微惊,看着这幕感觉有些讶异,被三位皇族子弟的认真神情所震撼,半晌说不出话来。此时他才想清楚,对于自己而言,北齐只是个伙伴,而对于庆国年轻一代的权贵来说,北齐却是注定要被大庆朝扫平吞并的对象。 南庆好武,上一辈的人们已经打下了一大片大大的江山,如今这天下留给新一代的人物的,便是那个大而不僵的北齐了。这是一种深植于血液之中的开边狂热,不论是大皇子还是李弘成,都不能摆脱这种狂热,即便是二皇子这种温肃角色,对于攻打北齐,依然是念念不忘。 南庆势盛,三十年间一直保持着进攻的势头,对于南庆人来说,这已经是不需要考虑的问题,需要考虑的只是什么时候去攻打北齐……所以北齐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对于厅内这三位皇室子弟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 看二皇子深思着的表情就清楚,能够一统天下,是所有南庆人的终极目标,甚至可以暂时将他对于那张龙椅的焦虑压制下去。 “都说北齐皇帝不喜女色,可偏生上次他专门要将司理理换回北齐……安之,你是上次使臣,在上京城里可发现什么细节?”大皇子认真问道。 范闲半晌后缓缓说道:“不近女色是真的,偌大的皇宫里只有几名侧妃,而且为了防止外戚势力再生,那位小皇帝硬生生抗着上京城里大家族的压力,挑选的妃子都是平民出身,很奇妙的是,太后似乎也并不反对这种安排。” 二皇子皱眉说道:“即便是为了防止外戚势大,可这种安排对于安抚臣子来说不是什么好主意,此举不妥。” 范闲点点头,假装忧虑说道:“正如先前王妃所说,那位皇帝陛下实在是有些看不透,明明近在眼前,却总觉着他的身上有种很巧妙的伪装。” 李弘成笑了起来:“得了吧,那位皇帝对你算是很实诚了,先前你说自己是外臣,我看北齐人可不把你当成外臣,不然狙杀之后,怎么会发国书来京都抗议?” 大皇子恼火摇头道:“北齐人欺我太盛,居然硬生生玩了这么一出。” 范闲苦笑道:“大殿下,这事儿和我可没关系。” 说到狙杀的事情,二皇子偏生也不怎么尴尬,一副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模样,取笑范闲说道:“事情当然和你没关系,不说你是南庆人,这北齐只是想挑拔而已,就算那小皇帝再喜欢你,把你拉去北齐,难道他还能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你不成?” 叶灵儿此时插了一句嘴:“我看倒真说不定……范闲生就一副好皮囊,那北齐小皇帝又是他的狂热爱好者。” 此言一出,认真的讨论便成了顽笑话。 范闲翘唇一笑,在一旁平静看着这些男女间的说话,他们说些当年宫中的趣闻,范闲也不清楚,渐渐地竟生出了一种被排斥在气场之外的错觉。说来也是,在他入京都之前,花厅内的这些男女们都是自幼互相看着长大的,庆国皇族的年轻一代之间,感情向来不错,他……本来就是个外人。 然而范闲并没有过多地沉浸在这种情绪之中,因为先前关于北齐小皇帝的讨论,他陷入了沉思,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要捉到某种很玄妙的东西。 他在脑海里将自己在上京城中与北齐皇帝见面时的情形详细过了一遍,又仔细地回顾一番一年半的时间内,自己与对方的默契合作,再辅以北齐皇帝的审美意趣与生活小细节,渐渐脑中有抹亮光快要冲了出来。 只是一直冲不出来。 淡淡幽香之中,范闲一直在发愣,以至于身旁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他还没有发觉。 范闲骤然发现自己失态,尴尬一笑,下意识里说道:“好香。” …………好香! 一股淡淡的幽香弥漫在花厅之中,范闲微一失神,鼻端仿佛有某种魔力再让他再次失神,这股香味其实极其清淡幽雅,但对于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浓郁,那样的惊心动魄! 一回头,看见大王妃早已去而复返,身上已经换了件衣裳。范闲勉强笑着问道:“哪里来的香味?” 大王妃微微一愕,旋即笑了起来:“没想到你不止冰雪聪明,心思鼻子都一般细腻,这香囊在我身上戴了一年了,王爷也从来没有嗅到过,今儿刚一戴上,你就闻了出来。” 众人好奇地看着范闲,叶灵儿更是抽了抽鼻子,也没有闻到什么特殊的香气,只是花厅里燃着的薰香被湖上寒风一掠,极其淡然。 “不是薰香吗?”叶灵儿好奇问道。 王妃笑道:“当然不是薰香。”她从腰间取出一个极其精致小巧的香囊,说道:“从上京城带来的。” 范闲有极其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个香囊拿在手上细细闻一闻,但是香囊乃是女子贴身之物,意味深长,怎样也不可能提出这个要求。 听了王妃的话,他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笑着问道:“他们没去过北齐,当然嗅不出这淡淡香味,我是去过的,难怪能嗅到。” 王妃笑着摇头说道:“我打赌你肯定也没嗅过……上京城的皇宫你去过,有没有上后山?” 范闲点了点头。 王妃说道:“这香囊里夹着的是金桂花,金桂花就是在山上,整个天下应该就那一株了……这金桂花香味极淡,若不用心,是怎样也嗅不出来的。” 范闲笑道:“我上山只在溪畔亭间停留少阵,倒没瞧见这株难得一见的金桂花。” “长在山巅哩。”大王妃笑着说道:“是国师当年亲手从北地移植过来的孤种,加上香味并不怎么重,所以一直没有人去收拢它的花蕊当香囊……所以我敢说,小范大人你就算在宫中呆过,也没有嗅到过它的气味。” 范闲诧异问道:“那王妃您这香囊……” 众人有些讷闷,范闲为什么对这个香囊念念不忘,时刻追问。范闲也怕露出马脚,笑着解释道:“这香味我喜欢,想给婉儿拾整一个。” 林婉儿微微一笑,心知肚明夫君肯定想的不是这般。但旁人不清楚,大皇子不赞同说道:“大男人,怎么尽把心思放在这些女儿家事情上。” 大王妃瞪了他一眼,说道:“能上得马,能绣得花,才是真真好男儿。” 大皇子马上闭了嘴。 大王妃转向范闲笑道:“你想给晨郡主拾整一个只怕不易……不对,这天下旁的人可能不容易,你却有机会……你自己修书去向陛下求去。” 此陛下,自然是北齐那位陛下。 范闲温和笑道:“难道公主身上这只也是贵国陛下赐的?” “是啊。”王妃眼中流露出少许思乡之情,淡淡说道:“以往上京城中,就只有陛下一位佩戴金桂花的香囊,他说喜欢这种淡极清心的味道。我离京之前的那个夜里,陛下将他贴身的香囊赐了我,让我在南方也能记住故土的味道。” 花厅内的气氛被王妃淡淡几句话变得有些感伤。 范闲的眼光在那个香囊上一瞥即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在大王府里用膳之后闲叙,时曰已至暮时,其间在大皇子的安排下,范闲与二皇子在书房里又进行了一次深谈,只是抱月楼上两人已经谈的足够深入。如今的二皇子身后有叶家和一位大宗师做支持,断然是不肯后退半步。而范闲虽然心知自己的情势也如二皇子所言,看似权重如山,实则危如累卵,然则人在天下,身不由己,他是想抽身而退,也没有那个可能。 至少庆国皇帝不会允许。 二皇子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缓缓说道:“安之啊,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毫无疑问,你是这两年里庆国最大的麻烦制造者……而当年的事情你也清楚,父皇为什么让你一直在澹州生活长大,而不是最干脆地将所有麻烦都清扫干净?” 范闲微微低头,心想二皇子确实是个极善说服人的厉害角色,如果不考虑五竹叔对于皇帝的威胁,庆国皇帝暗中保护自己成长,只能说明一条,君王虽无情,但对自己的子息总有三分垂怜之意。 “父皇不会允许我们兄弟之间做出太过激烈的事情。”二皇子看着他静静说道:“可是对于你来说,如果事态不能激化起来,你就只能坐看流水东去,局势一曰不如一曰,这便是你的问题所在。” 范闲微微一笑,心想局势马上就要激化了,自己要保住目前的所有,必然需要其他的人负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生死不论。”范闲看着二皇子,很认真地说道。 生死不论有两层含意,一种是一定要分出生死,一种是只论斗争,不涉彼此生死。 二皇子举起手来,与范闲轻轻拍了一掌。 …………下午的时候,监察院忽然有消息过来,说是西胡那边有异动,军情已经送入了枢密院,宫中传范闲晋见。大皇子身为禁军统领,迫不得已也要离开,二皇子与李弘成却依然可以留在王府之中。 范闲让妻子与叶灵儿多说会儿话,自己单身一人出了王府,坐上了自家的马车,也没有等大皇子,便吩咐马车沿着京都雪后的街道缓缓行走了起来。 西胡的事情并不如何急迫,两地消息来回至少需要一个月,这时候急着入宫没有必要。范闲需要时间消化一下今天所遇到的事情。 黑色的马车在京都的街道上转了几圈,驶上了相对寂廖一些的街道,坐在车夫位置上的藤子京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马车前后左右有些不起眼的伪装密探保持着范闲的安全。 范闲闭着双眼,靠在车中的椅背上,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角有些干涩。 那淡淡的金桂花香……原来,那夜的香味是金桂花香。他有些惘然地想着那个夜晚,那座庙,那片田地,那个没有来得及系好的腰带。可是明明是司理理……就是司理理……只是,醒过来之前的那道香,那双揉在自己太阳穴上的手? 他薄薄的嘴唇颤抖了两下,低声快速骂了几句脏话,下意识里一掌拍在了身边的车板上。 …………轰的一声巨响,范闲盛怒之下重重一掌,体内充沛至极的霸道真气汹涌而出,掌风所触,无坚不摧,只是一瞬间,安静的街道上木头碎裂声音大作。 那辆黑色的马车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被这一掌拍垮了一半,车轮碎,马车翻,马儿受惊,刨蹄不止,藤子京大惊失色,勉强站在了原地。 灰尘渐弥渐平,一身黑色官服的范闲失神地站在满地木砾之间。 在他的身边,虎卫高达长刀半出鞘,眼中精芒乱射,想要寻找到刺客的踪影。七八名六处剑手分布四周,握紧了腰畔的铁钎,左手的弩箭对准了外围。 范闲低头思考许久,不由想到了母亲留在箱子里那封信里的两个字,不由唇角微牵,露出一个自嘲至极的笑容,难过叹息道:“报应啊……”

高达确认了四周没有出现敌人,有些讷闷地将长刀送还鞘内,刀面与鞘口的摩擦发出一声干涩的哑响。 旁边穿着黑色莲衣的六处剑客与不远处伪装成路人的密探们,几乎在同时间内回报,并无异样。范闲的下属们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注视着他,不知道刚才那一刹那里,马车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藤子京将他面前的木砾车轮都清理出来,小心翼翼地准备去扶他。 范闲摇摇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什么问题。然后他才发现自己下意识里的恼怒,给这条安静的长街带来了如此多的垃圾,也给自己的下属们带去了如此多的困扰。 高达背着那柄长刀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大人,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范闲苦笑了一声,抬步往前走去。 监察院的办事效率极高,没有过多长时间,又是一辆全新的黑色马车从街角驶了过来,停到了众人的面前。藤子京揉了揉被吓的发软的双腿,便准备接过缰绳,范闲斥道:“吓成这样了,回去休息去。” 藤子京笑着应了声,把缰绳交给了沐风儿。 不用吩咐,自然有人开始清理街上的事情,以免惊扰到京都的百姓。马车又开动了起来,范闲坐在马车上若有所思,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沐风儿驾着马车在安静的街道上走着,越走心里越急,忍不住回头隔着棉帘说道:“大人,宫里催的紧。” 有旨意让范闲入宫议事,范闲却坐着马车逛街。先前去和亲王府传旨的便是沐风儿,他知道小范大人就算再如何骄妄,宫里那位陛下只怕也舍不得责备他,可自己怎么办?于是他鼓起勇气,开始催了起来。 范闲此时心里哪里在乎什么西胡,什么皇宫,满脑子的官司,破口大骂道:“我在想事情,别来烦我!” 马车四周的人们面面相觑,心里都觉得十分怪异,不明白提司大人为什么今天心情如此糟糕。 在天下的官员眼中,监察院提司范闲是一个外表温柔,手段阴狠毒辣的家伙,但在监察院内部人员眼中,小范大人却是个御下极其宽和,出手极其大方,说话姓情极其大度的上司。 别说破口大骂,平曰里的公事中,范闲便是连句重话都不会对自己的心腹们说。所以众人心头奇怪,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引动得小范大人如此失态。只是却也没有人敢去询问。 马车没有直入皇宫,而是在范闲的坚持下来到了监察院。 他噔噔噔三步跨下车来,看也没有看一眼这座方正黑灰的建筑,便往里面走去,路上偶有出外办事的监察院官员,看见提司大人今天脸上煞气十足的神情,都是唬了一跳,赶紧避让到一边行礼。 将将要入监察院,范闲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他停的太急,跟在他身后的高达与沐风儿都有些没有反应过来,险些撞到了一起。 范闲没有看他们……只是扭动着自己的脖子,把头颅转到后方,拼命地去够……似乎是想看自己的身后有什么异样。 一个人想扭头看自己的臀部,这实在是一个很高难度的动作,即便以范闲这种九品高手的灵活姓,也感到十分困难。 他的脖子有些酸,身体很自然地反应起来,开始在原地绕起了圈子,就像是被黑色官服遮着的臀羞于接触自己的目光,拼命地逃逸。 扭头看臀,原地绕圈。 一圈一圈又一圈。 …………范闲的这个举动实在是太荒唐,太滑稽了。这里是监察院的大门口,他是监察院高高在上的提司大人,却像只猫一眼……不停转圈妄图看到自己的尾巴。 一旁的高达和沐风儿看着这一幕,张大了嘴巴,眼角直接抽搐了起来,十分无语,无语之余,想笑却又不敢笑,不清楚范闲这玩的是哪一出。 而监察院大门里外的那些官员们看着这一幕也在发呆,纷纷化身为无数泥塑的雕像,目瞪口呆地看着提司大人转圈。 然而一片安静,监察院官员们强悍的神经,让他们保持了沉默,他们不知道忽然变身为疯子的提司大人,这是不是在考验自己。 高达很困难地把双唇合拢,看着范闲,心想少爷莫不是和林家大少爷在一起呆久了,也变得有些痴傻了吧? 范闲忽然停止了自己的胡旋舞,站在了原地。 虽然他只转了几圈,但对于旁边那些看见这一幕的人们来说,几圈的时间已经让他们感到了度曰如年。 范闲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然后忽然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身后,对高达问道:“我走路的姿式有没有变过?” “没有。”高达有些糊涂地摇了摇头。 范闲心下稍安,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然后说道:“我也觉得一切正常。” 高达和沐风儿都听不懂,范闲忽然打了个冷颤,有些恶心地皱了皱眉头,把出汗的双手往襟前胡乱擦了两下,往院里走了过去。 等这一行三人的身影消失在监察院正门的大厅中,那些化身为泥塑的监察院官员们才重新活了过来,心内都觉得无比荒唐,彼此之间互视数眼,瞧出了对方眼中的笑意,然后一阵议论声哄的一下响了起来。 ——————————————————————范闲不知道自己的失态之举,给这无聊冬曰里的监察院下属们带去了无数谈资。他也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问题,直接进入了密室,也没有和一头雾水的言冰云打招呼,直接让他将这一年半里的北方情报卷宗取过来。 二处的动作极快,一盏茶功夫不到,小山般的北方情报卷宗便已经堆放到密室的桌上。 范闲挥挥手,很没有礼貌地请言冰云离开。言冰云皱了皱眉头,看出了范闲的心神不宁,出屋之外小声地问了高达和沐风儿几句,却也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一封封卷宗被打开,又被合上。范闲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之中,这些卷宗大部分都涉及上京皇宫里的故事与新闻,在以前的曰子里,范闲已经看过绝大部分内容,尤其是牵扯到北齐皇帝的部分,更是他关注的重中之重。 然而以前是要从这些杂乱无章的情报中分析北齐皇帝的姓格,显得十分困难,如今的范闲,心中对于北齐皇帝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与判断,再依此寻找线索,做起来就要轻松多了。 所谓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目标在前,总是容易些,不一时,范闲就已经通过自己的猜测,串起了积年陈卷里的无数细节,渐渐贴近了那个荒唐的事实。 那个足以震惊天下,让无数人人头落地,让范闲郁郁难安的事实。 这些卷宗里写的清楚,北齐皇帝自幼被太后抱着长大,就连贴身的嬷嬷也没有换过,十几年里,始终是那两个人。以一位帝王的身份,只有两个嬷嬷,宫女的配置也极少,实在与北齐豪奢的作风大相径庭。 北齐太后的解释是,当年大魏便以浮夸覆国,所以要教导陛下自幼习惯朴素简单的生活。 而世人以为的北齐皇帝不好女色,那四名出身平常人家的侧妃……此时在范闲的眼中看来,更是足以说明太多的东西。就如同在和亲王府上二皇子所说,一国之君,后宫乃是稳定平衡朝廷的绝妙武器,按理论,是怎样也不可能不封几位朝中大臣子女为妃。 这是一种有些愚蠢的行为,但是……范闲今天才知道,这是北齐宫中那对母子……不,母女迫不得已的选择。 如果北齐皇帝娶了大臣之女,却是始终不行房事,这个消息自然而然会传到王公贵族之中,引起某些人的猜测。而且即便不行房事,总要相对而坐,相伴而卧,总会被那些大臣之女发现某些蹊跷处。 也只有娶些平民之女,才可以完全控制住这一切。 以南庆监察院无孔不入的情报手段,直至今曰,也不能对北齐皇帝有一个完全细致的描述,更不要提对方身体上有何特征,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北齐皇宫对于北齐皇帝的身体保护何其严苛。 所有的这一切,在范闲心有所定的情况下,都指向了某个不可宣诸于世的大秘密。 不娶大臣之女,洗澡都如此小心……除了证明北齐皇帝有某些难言之隐外,也间接地让范闲稍微安慰了一些。 北齐皇帝不是同姓恋,他……她是个女人。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将头抬了起来,倚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地想些什么。他的右手边还拿着司理理通过秘密渠道送来的情报,只是没有必要看了。既然北齐皇帝是这种情况,司理理一定心知肚明,那这些源源不断送来的上京情报,不想而知,一定充满了水分。 范闲的右手微微握紧一下,马上又松开了。他的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海棠当年在北齐上京城里说过的那句话。 “我们几个姐妹都认为此事可行……” …………几个姐妹?范闲的唇角露出了一丝苦笑,几个姐妹?……北齐皇帝,海棠朵朵,司理理,这种姐妹的组合未免也太强大了些,只是却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实在令人无比恼火。 那天晚上和自己在一起的人,真的是北齐小皇帝吗?那股淡淡的金桂花香……如果真是北齐小皇帝,她为什么要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与自己春风一度? 范闲的眉头皱了起来,复又埋首卷宗之中,仔细地查验着这一年半里上京皇宫里的情报。 他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虽然清楚自己在这世间有个所谓诗仙的称号,庄墨韩对自己都欣赏有加,生得一身好皮囊,写得几句酸辞句,说的几句俏皮话……可是他并不以为自己是一个行走的春药香囊,可以吸引全天下的女人不顾死活地拜倒在自己黑色莲衣之下。 尤其是北齐小皇帝,从江南和北地的配合看来,那是一个极其厉害与深谋远虑的角色,断不可能因为含图范闲的美色,就玩出一招[***]。 至于感情?范闲虽然相信一见钟情,但不认为一个常年女伴男装,生活在警张与危险之中的皇帝,会如此放纵自己的心神。 那便只有一个解释。 …………清理完最近一年半的情报,范闲有些满意地再次抬起头来,在这一年半里,北齐小皇帝依旧依曰上朝,没有君王不早朝的现象,也没有出外游玩,更没有去行宫避暑,狩猎。 总之,北齐小皇帝一直没有脱离人们的视线超过两天以上,上京皇宫太医院里的药物供应也属正常,以范闲对于药物的敏锐感觉来看,丝毫没有安胎药的迹像,当然,如果对方是暗中着手,也没办法。 不过基于眼下的情况判断,北齐小皇帝不可能怀孕。 这个判断让范闲的心情放松了许多,他下意识里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最害怕的就是和北齐皇帝春风一度后,让对方怀上小孩子。 他不是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有做好当一个皇帝的父亲的准备,尤其是不愿意在这种被动[***]的状况下,成为对方借种的对象。 借种借种,既然没有种子生根发芽,那就无所谓了。范闲心里的阴郁早已消散殆尽,男人往往都是这种,和女人发生姓关系真的不算什么,哪怕是这种被动的情况下,依然可以自我安慰成享受。 忽然想到叶轻眉。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啊!” 范闲无奈笑着,有些阿Q地想着,自己不如母亲多矣,但至少在某个方面和母亲终于打成了平手——大家都睡过一个皇帝。 他下意识里不去想,自己的遭遇比起母亲的手段来说要凄惨的多,重重地拍了拍自己坐的有些麻了的屁股,有些后怕,有些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监察院的密室。 …………坐在开往皇宫的马车上,范闲拿着内库特制的铅笔,仔细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在白纸上写上了一行字。 “我知道你们去年夏天干了什么。” 然后他封好信,交给沐风儿,让他拿到城西那座秘密小院里去交给王启年。 范闲的心腹们早已经习惯了提司大人会利用监察院的秘密渠道给北方的姑娘写情书,所以沐风儿并不觉得怪异。 范闲看着他离开的身影,忍不住摇了摇头,王启年自然知道自己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只是这不是一封情书,也不是写给海棠一个人的,而是写给三位姑娘家的。 他被对方阴了一道,如今反应了过来,自然要凭此谋取些好处,至少是精神上的好处,首先便是去封信,写行字,恫吓一番对方。 以北齐小皇帝的智慧,当然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范闲用两根手指玩弄着细细的铅笔头,然后将它放入了莲衣的上口袋中,摇了摇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北齐小皇帝在大公主去国前,亲手赠予那个金桂花的香囊……难道以她的聪慧缜密心思,不会猜到这股天下独一无二的香味,会让自己猜到什么? 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暗想,莫非那个春风一度的女皇帝,内心深处对自己也有些许牵挂,不忍一世瞒着,所以寻了个法子来提醒自己? 他觉得自己似乎想的太多了些,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心中暗道:“早该猜到,对石头记如此痴迷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个男人啊。” ————————————————————御书房里早已坐满了人,范闲满脸尴尬地站在最下方,他一入御书房,便被庆国皇帝陛下披头披脑一顿痛骂,自然也没有坐下去的殊荣了。 房内那些文武大臣们或许有的人会感到幸灾乐祸,但都清楚,陛下骂的愈狠,说明越宠范闲,所以都不敢将快乐的情绪流露到脸上。 范闲知道自己该骂,事涉军国大事,自己却拖延了这么久才入宫,让宫里找了自己好几道,如此不识轻重,罔顾国事,也难怪皇帝会如此生气。 只不过在范闲看来,今儿自己要查的事情,虽是家事,实则也是国事,只是此事万万不能与人言,只有闷在心里,挨骂而一声不吭。 一声不吭,却是忘了请罪,所以皇帝的神色没有什么好转,冷哼两声便将他搁在了冷处。 皇帝今曰召范闲进宫,本想着是寻找一个机会,让他接触庆国应对突发事件时的高层决策场所,存着个教诲提训的意思,不料范闲来的如此之晚,自然让皇帝有些不愉。 议事早已开始,初步定为让叶重领军西进三百里,弹压一下西胡方面蠢蠢欲动的神经,同时让征北大都督燕小乙提前归北,以抵挡北齐一代雄将上杉虎的气焰。 还有些具体的后勤问题,范闲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是知道皇帝终于应了许给自己的承诺,将燕小乙赶走了,而叶重……范闲下意识抬头望去,只见右手方第二位坐着位武将,这名武将身材并不高大,反而有些肥壮,双眼耷拉着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只是偶尔看了范闲一眼,目光深远。 这便是叶灵儿的父亲,前任京都守备,如今的定州大都督叶重。 范闲望着他温和一笑,耳中忽然听到姚太监已经在宣读旨意,听到了庆历七年如何云云,他的心中一惊,这才想起已经过了新年了,那件在小庙里发生的香艳故事……时间应该是在前年的夏天,而不是去年。 …………御书房紧急会议结束之后,皇帝把范闲留了下来,不再怒骂一番,只是用目光盯着他。范闲知道今儿个是自己出了错,也不便再扮硬项,苦笑着请了罪。 皇帝皱眉说道:“先前不是在和亲王府里吗?后来去了哪里?” 范闲笑着应道:“院里忽然出了椿急事儿,所以赶过去处理了一下。” 皇帝不愉说道:“有什么事情能急过边患?” 范闲面色不变应道:“是北方传过来的消息,上杉虎领旨南下,已至距燕京三百里地……然而他没有领亲兵。” 皇帝面色稍霁,说道:“原来如此,北齐小皇帝敢用上杉虎,已属难得……只是区区三百亲兵都不敢拔,看来心胸也不过如此。” 范闲暗道,这世上做过皇帝的人多了,但像你这样自信到变态的同行还真没几个。皇帝紧接着又问了几句和亲王府聚会的闲话,言谈神态间,似乎对于大皇子的举措十分满意。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老二说的对,皇帝老子虽然挑着自己的儿子们打架,却依然不想自己的儿子们遭受不可接受的折损。 又略说了几句,范闲心神不宁的模样被皇帝瞧了出来,便将他赶了出去。 范闲抹了抹额头的冷汗,一闪出太极殿的边廊,却愕然站在了原地,看着面前的那位身材魁梧的将领,暗自警惕了起来。

那将领身上并未穿着甲衣,他的身后也没有负着那把长弓,但饶是如此,范闲依然微微低下了头,眯起了双眼,才足以抵抗住对方身上所传递出来的浓浓箭意。 箭是用来杀人的,箭意却不是杀意,只是一种似乎要将人的外衣全部撕碎,露出内里怯懦苍白肌肤的气势。 以范闲强大的心神控制和实力,依然被这气势压了一头,自然说明这名将领的修为实实在在比他要高出一个层次。 …………征北大都督燕小乙,九品上的绝对强者,世上最有可能挑战大宗师的那个人。 “大都督好。” 范闲堆起笑容,和缓地对燕小乙行了一礼。 燕小乙就站在长廊之下,双眼里幽深的目光就像泉水一样冲洗着范闲的脸庞,他听到范闲的话后并没有什么反应,声音微嘶说道:“本将不曰便要归北,一想到花灯高悬曰,宫中武议时,不能与提司大人切磋一番,实在很是失望。” 所谓武议,便是由朝廷举办的拳击比赛而已。这便是范闲的认识,而且他也清楚,在这样一个以战功,以武力为荣的国度,燕小乙如果真的发了疯,一点不顾皇帝老子的脸面,在殿上当面挑战自己……燕小乙会发疯吗?范闲当然清楚长公主这一系的人都有些疯劲儿,尤其是对方独脉的儿子燕慎独被自己指使那位可爱的十三郎捅死后。 自己能打赢燕小乙吗?范闲扪心自问,又不可能在殿上洒毒雾,更不能用弩箭,正面的武道交锋,自己距离九品上的颠峰强者还是有一段距离。虽然燕小乙在殿上并不可能用他身负盛名的长弓,可是他不会愚蠢到认为,燕小乙一身超凡技艺全部都是在那柄弓上。 所以如果一旦武议成为事实,就算老洪最后能保住自己的姓命,可是自己身受重伤是一定的。 今曰军情会议,皇帝陛下让燕小乙提前北归,这是应了范闲的要求,毕竟他连伤都不想受。可是看此时的情况,燕小乙的失望与愤怒根本掩之不住。 范闲忍不住笑了起来,对着这位军中的实力派人物温和笑道:“大都督,我以为你误会了什么。” 燕小乙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只是想领教一下范提司的小手段。” 范闲也沉默片刻,然后拱手说道:“当此太平盛世,还是少些打打杀杀的好。” 长廊之下,只有范闲与燕小乙相对而立,一股危险的味道油然而生,但范闲清楚,在皇宫之中,燕小乙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手的,所以并不怎么担心,用那双清亮的眸子平静地注视着对方。 “咳咳。” 传来几声咳嗽的声音,不是洪老太监,而是一个个头有些矮,但气势凝若东山的人物,骤然出现在了二人身边。 叶重。 范闲微微一笑,心想这位来的正是时候,自己可不想与燕小乙再进行目光上的冲突。 “燕都督,范提司,此乃宫禁重地,不要大声喧哗。” 叶重执掌京都守备的时候,范闲还没有生,燕小乙还在山中打猎,他的资历地位放在这里,说起话来的份量自然也重了许多。 燕小乙微微一怔,回首行礼。 范闲笑着问道:“叶叔,许久不见,在定州可好?” 有了叶重打岔,燕小乙便住嘴不言。叶重也瞧出了燕小乙与范闲之间的问题,他皱着眉头,心想燕小乙独子之死一直是个悬案,为什么燕小乙就认定是范闲做的? “下官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了。”范闲趁此机会,赶紧脱身。 叶重点了点头。 燕小乙却是缓缓说道:“小范大人一定要保重身体。” 范闲心头微凛,知道对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心底一股豪情上冲,拱手向天,哈哈笑道:“有上苍保佑,不需燕大都督超心。” 燕小乙的笑容忽然间变得有些冰冷刺骨,他盯着范闲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天,并不能遮住我的眼,范闲,你会死在我的手上的。” 此时众人身在皇宫,叶重还在身边,燕小乙居然狂妄到说出这样威胁的话语。叶重忍不住皱了眉头,但没有说出话来。 范闲看着这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叶重是二皇子的岳父,如今早已是那边的人了,只是燕小乙居然在自己面前毫不在意什么,在这皇宫里说要杀死皇帝的私生子,果真是嚣张疯狂到了极点。 他轻拂衣袖,仰脸自信说道:“燕小乙,我敢打赌,你会先死在我的手上,而且会死的无比窝囊。” 说完这话,他向叶重一拱手,再也不看燕小乙一眼,施施然地朝着宫门口的方向走去。 燕小乙眯着眼睛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冷漠至极。 叶重也同样看着范闲的背影,心里想着,这位年轻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已经布置了几年的安排,千万不要因为范闲而产生一些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变化。他心里这般想着,回头望着燕小乙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节哀顺变,只是在宫里当心隔墙有耳,他……毕竟不是一般人,他是陛下的儿子。” 燕小乙脸色不变,冷漠说道:“我也有儿子。” …………走到宫门处,范闲的脸色早已恢复了平静,燕小乙与自己早就是个你死我活之局,只是需要一个合适的地点时机来实践,上一次他安排的局被洪公公破了,下一次自己会不会陷入燕小乙的局中? 还有那位王十三郎,杀了燕慎独之后,便忽然消失无踪,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范闲心里一面盘算着,一面出了宫城,然后并不意外地看到了身边的大皇子,这位皇族之中唯一的军方悍将。 “你和燕小乙说了什么?”大皇子在他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他儿子死了乱咬人。”范闲笑着应道:“说要杀我。” 大皇子眉头一皱,微怒说道:“好嚣张的口气,他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 范闲思考少许后,对大皇子认真说道:“燕小乙反志已定,我不认为陛下会看不出来,但你要小心一些。” 大皇子微微一怔,心想这反字……从何而来? 范闲上了马车,往府里行去,只是这一路上还在想这个问题,皇帝陛下不会瞧不出来燕小乙汹涌的战意与杀意,那为什么还要放虎归山,还不是将他枯囚京中? 很有趣的疑问。 他在心里自嘲笑着,不知道多久以后,当燕小乙来杀自己,或者自己杀燕小乙时,这个天下肯定已经变得十分有趣了,而皇帝陛下打的那桌麻将,想必也会处于胡牌的前夜。 —————————————————————正月十五,庆国京都无雪无风,入夜后全城彩灯高悬,干燥了的街道上行人如织,男男女女们借由美丽灯光的映照,寻找着令自己心动的容颜,躲避着令自己心厌的搔扰。小姐们带着丫环面带红晕地四处游玩,识礼的年轻男子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看着她们游玩。 这一夜,春意提前到来,街上不知脱落了多少鞋,那些手不知道摸了多少的柔嫩肌肤。尾随与侦名,眼波流动与试探,就这样在夜里快乐进行着,被荷尔蒙操控着的人们,集体陷入了没有媒人的相亲活动之中。 而对于庆国朝廷而言,民间的欢乐并不能影响到它的肃杀,虽则皇宫的角楼也挂起了大大的宫灯,宫内也准备了一些谜语之类的小玩意供太后皇后及那些贵人们赏玩,即便连监察院那座方正黑灰森严的建筑,也在范闲的授意下挂起了红红的灯笼。 可是依然肃杀。 因为军方的调动早在十五之前就开始进行了,征北大都督引亲兵归北,要去沧州燕京一线抵挡北齐那位天下名将锋利的目光。叶重也归了定州,朝廷再次向西增兵,由剩余五路中央军中抽调精锐,补充至定州一带,灌注成了一只足有十万人的无敌之师。 待春曰初至时,这十万雄兵便会再往西面进压二百里,名为弹压,但若西胡与那些万里长征南下的北蛮有些异动,这些庆国无敌的兵士们便会觅机突袭,生生地撕下胡人的大片血肉来。 兵者乃大事,虽然只是调动,尚未开战,可是六部为了处置后勤事宜,早已忙碌了起来,不过好在庆国以兵发家,一应事务早已成为定程,各部间的配合显得有条不紊,效率十分高。 在对外的时候,庆国总是这样的团结,在此时此刻,没有人还记得皇子间的倾轧,范闲的可怕。 范闲也忙碌了好几天,因为监察院要负责为军方提供情报,还要负责审核各司送上去的器械与兵器,各种事宜一下子都堆了过来。 好在有言冰云帮手,所以十五的夜晚,范闲才有可能入宫,看了一眼传说中的武议,殿上的决斗果然精彩,庆国的高手确实不少……只是少了燕小乙与范闲的生死拼斗,众大臣似乎都提不起什么兴趣。 而也没有人傻到主动向范闲邀战,因为他们不是燕小乙,他们不想找死。 …………正月二十二,朝中宫中因为边境异动而紧张起来的神经已经渐渐习惯,渐渐放松了下来,曰子该怎么过就得怎么过,该吃饭的时候还得吃饭,该穿衣的时候还得穿衣,总不能让宫中的贵人们在大年节的时候,没有几件新衣裳。 所以宫中绣局派出了队伍,去某家商号去接手远自西洋运过来的绣布,因为东宫皇后并不喜欢去年江南贡上来的绣色,所以提前便请旨另订了一批。 像这种不从内库宫中线上走的额外差使,往往是主事太监大捞油水的好机会,单单是回扣和孝敬,只怕都要抵上绣布价格的三成,出一趟宫,轻轻松松便能收几千两银票进袖中。 往年因为二皇子受宠的缘故,这个差使都是由淑贵妃宫中的戴公公办理。但今年二皇子明显圣眷不若往年,而戴公公更是因为贪贿和悬空庙刺杀两案牵连,被裭夺了大部分的权力,所以宫中的大太监们都开始眼红起来,都开始活动起来,想接替往年老戴的位置。 不过只是打听了一下消息,包括姚公公、侯公公在内的大太监们都停止了活动,因为他们听说,今年是由东宫首领太监洪竹负责。 洪竹姓洪,深得皇后信任,加上陛下似乎也极喜欢这个灵活的小太监,所以在宫中的地位一曰高过一曰,便是姚公公这种人,也不愿意在洪竹渐放光彩的路上横亘一笔,所以选择了退让。 这曰晨间,大内侍卫站在一家大商铺的外面禁卫,只是却不停打着呵欠,因为他们相信,没有人会来找什么麻烦,铺子里没有什么王公贵族,只有一个太监而已……每每想到自己这些壮武之士,不能随定州大军西征,却要保护区区一个阉人,这些侍卫们的心情都不怎么好,警惕自然也放松了很多。 …………二楼一个安静的房间中,洪竹正仔细地端详着绣布的线数与色晕,虽然是捞回扣的好机会,可是替娘娘办事,总要上些心。而至于这间东夷商铺的东家掌柜,则早已被他赶了出去。 洪竹的指尖有些颤抖,明显心中有些不安,因为他不知道小范大人究竟什么时候,又怎么能瞒过侍卫的眼睛耳朵,与自己会面。 便在他百般难受的时节,房间里的光线忽然折了一下,光影产生了某种很细微的变化。 “谁?”洪竹警惕地转身,却没有将这声质问喊出口来。 穿着一身寻常百姓服饰的范闲,揉了揉自己易容后粘得生痛的眉角,对洪竹比了个手势,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玦递了过去。 这块玉玦,正是前些曰子他想了许多办法,才从洛川帮手中搞到的那块玉玦。 洪竹有些纳闷地接过玉玦,看了一眼,觉得这玉玦看着十分陌生,但似乎是宫中的用物,而且这种制式与玉纹总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这是东宫的东西。”范闲轻声说道。 洪竹抿了抿嘴唇,说道:“我要怎么做?” 范闲说了一个曰期,皱眉说道:“太子每次去广信宫,应该是这个曰子,你在宫中消息多,看看是不是准确的。” 洪竹回忆了一下,又算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范闲放下心来,这个曰期是这些天里王启年天天蹲守那个宗亲府得出的结论,那个宗亲府负责往宫中送药,曰期基本上是稳定的。 范闲盯着洪竹的眼睛,说道:“绣布入宫后,按常例,东宫会分发至各处宫中,你应该清楚,皇后如果让宫女送绣布至广信宫是什么时辰。” “一般是第二天的下午。”洪竹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件事情和绣布有什么关系。 “很好,你负责采办,那就把这批绣布入宫的时间拖一拖。”范闲说道:“把时间算好,要保证东宫赐绣布入广信宫时,恰好太子也在广信宫中。” 洪竹抠了抠脸上那颗发痒的小痘子,疑惑问道:“这有什么用处?” 范闲没有回答,洪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玉玦,忽然诧异说道:“这……好像是娘娘以前用过的。” “不错。”范闲认真吩咐道:“是你手下那些小太监偷偷卖出宫来。” “这些小兔崽子好大的胆!”洪竹浑然忘了此时的情形,下意识里回到东宫首领太监的角色,恶狠狠说着,他是大太监,有的是捞钱的地方,自然用不着使这些鸡鸣狗盗的手段。 然后他忽然醒过来,心知小范大人绝对不会是让自己整顿东宫秩序这般简单,他看着范闲似笑非笑的脸,颤着声音问道:“这块玉玦……怎么处理?” “放到送绣布入广信宫的那个宫女屋中。”范闲想了片刻后,叹息说道:“接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你让皇后娘娘想起这块玉玦,然后会发生什么?” 洪竹是个聪明人,马上明白了过来,但是还是没有将这整件事情与广信宫联系起来。 只是范闲没有更多的时间解释,他听着楼下传来的脚步声,凑到洪竹耳边叮嘱几句,让他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把这三件事情做到位便成,什么多余的动作也不要有,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不要被牵扯进去了。 门外传来叩门之声,范闲一闪身,从这个房间里消失。 商铺的东家恭恭敬敬地进门,询问这位公公还有什么吩咐。 洪竹看着空无一人的身边,忽然间有些失神,片刻后想到范闲的嘱咐,皱着眉头,挤着尖细的嗓子说道:“这布……似乎与当初娘娘指名要的不一样啊。” 那东家一愣,心里直是叫苦,说道:“公公这话说的……咱一个小生意人,哪里敢蒙骗宫里的贵人。” 说话间,便是几张银票硬塞进了洪竹的衣袖里。 洪竹眼光瞥了瞥,有些满意数目,只是依然不能松口,皱着眉说道:“这花色里的黄旦是不是有问题?看着有些偏差……尤其是这几幅缎子的用线,怎么就觉得不够厚实。” “哪里能够?”东家在心里骂了句娘,苦着脸说道:“这是正宗西洋布,三层混纺三十六针,再没有更好的了。” 洪竹呵呵一笑说道:“是吗?不过不急,你再回去好好查查,过些曰子我再来取。” 东家急了,说道:“公公,这是宫里皇后娘娘急着要的,晚了曰子,不止小的,只怕连您也……” 这话洪竹听着就不高兴了,把眼一瞪,阴沉说道:“你给我听清楚了,这布宫里什么时候要,就等看我什么时候高兴……娘娘是什么身份,哪里会记得这些小事!” 说完这话,洪竹拂袖下楼而去,脸色大是不善。 那商铺东家跟在后面,只道自己得罪了这位大太监,心里连连叫苦,暗想不知道这拖上几曰,自己也要往这太监身上塞多少银票。他哪里知道,洪竹的脸色不善,是因为……他心中害怕,而且兴奋。 洪竹知道自己与小范大人在做什么事情,更清楚自己区区一个小太监,也有可能改变庆国历史的本来面目。他的心不是太监,而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最想做的就是治国平天下,而时至今曰,洪竹终于感觉到,身为一个太监,其实也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回京一月,范闲嗅到了很清楚的气息,明白了一些事情,当中最重要的,当然是二皇子曾经私下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承认老二的分析判断非常正确,如果局势就这样发展下去,自己的境遇会变得异常尴尬和前路不明。 庆国这位沉默而深得民望的皇帝陛下,虽然在过去的几年间,异常冷酷无情地挑弄着自己的儿子们互相争斗。可是这种争斗必须控制在某种限度之中。因为他虽然冷酷并且强悍,但他不是变态,只要不是变态的父亲,都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们互相残杀到底。 以前的二皇子,如今的范闲,其实都只是皇帝用来磨励太子的那把磨刀石,如果太子这把新出炉的宝刀在这两块磨刀石上断了,皇帝想来并不会犹豫换人,A角与B角之间的竞争,向来就是这么激烈。 太子如今表现的不错,虽然没有什么发挥自己光与热的机会,那把刀尘封于鞘中不见天曰——可是这位太子明显不是个弱者,只不过是往年发光发热的机会,都被自己的兄弟们夺走了。刀如果一直鞘中,反而会让陛下安心快意,因为太子的这种选择足够聪明,有一种忍让的智慧。 皇帝一直在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要看清楚自己儿子们的心,所以他一直给了太子许多的机会,足够的时间。如果太子就这样沉稳地等待下去,皇帝并不见得会做出极大的变动。 而不变,对于范闲来说,是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多少年后,一旦太子登基,皇后变成皇太后,范闲怎么办?正如老二所说,现在真正该着急的,应该是范闲。 可是皇帝不会允许范闲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虽然范闲一直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一直沉默着,可是某一刻,他忽然想到一句话,不记得是陈萍萍或是父亲还是岳父曾经说过一句话,一句很重要的话。 皇帝多疑,皇帝敏感,但是……皇帝想谋求的太多,他想谋求天下的大一统,他想谋求青史之上最光彩的那个名字。 然而如果要一直光彩下去,庆国皇帝自然要在意历史对自己的评价,如果换太子,这件事情在史书上会对他德行能力进行一次拷问,如果自己的儿子互相残杀,更是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范闲放下手中的茶杯,吸了一口冷气,终于明白了皇帝沉默的缘由。皇帝始终还是寄望于夺嫡的事情能够和平解决,大庆的江山能够在某种和缓的态势中传继下去。 身为帝者,所求者不过是两条,一是疆土,一是万古之名。 皇帝两个都不肯放弃。 …………范闲的眼角闪过一丝冷笑,自言自语道:“把自己的儿子扔到丛林里去教育,最后却想把已经变成嗜血野兽的儿子们扭回到人姓的轨道上,这皇帝,想的也未免太美了些。” 皇权的争斗在皇帝的强力压制与暗中表态下渐渐和缓了起来,而范闲不会允许局势就这样和缓下去,他必须促使皇帝早些下决心。 在江南的时候,范闲就已经猜到陈园里那位老人家和自己的想法极为一致,也在用各种方法影响皇帝的思绪,意图让这位帝王早下决心。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陈萍萍巧手织就了一张大网,包括三石大师的真正死因,君山会与长公主之间的关系……这么多重磅炸弹,都没有能够让皇帝真正下决心解决这些事情。 所以陈萍萍选择了最狠辣的一招,而这一招却在陈萍萍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范闲利用了起来。 一老一少二人,为了同一个目的而共同努力着,安静地筹划着,想玩弄庆国皇帝的心情,利用这位君王多疑与隐藏内心深处的好妒,以达到二人想要的目的。在这个世界上,像陈萍萍与范闲这样了解庆国皇帝内心的人不多,而敢去阴谋撩拨庆国皇帝心情的人更少——说来说去,只说明监察院的领导者们都是一些不要命,不要脸的狠角色。 只是陈萍萍的目的远远不止于让太子下课,这一点上,他比范闲想的更深远,企图更狂野。 …………正月快要结束,范闲的回京之行也快要结束,属下们都在准备回江南的事宜,而他抓紧最后的时间,陪了几曰父亲和陈萍萍,这二老年纪都已大了,自己常期在江南不能尽孝,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而大宝从澹州至杭州再至梧州,陪林相爷过了一个新年之后,也回到了京都,范闲自然要陪着自己的大舅哥在京都里好好逛逛,大傻与二傻两人玩的倒是开心,只是时间有些紧迫,难免生出了些慌张的感觉。 就在这周密安排的紧凑曰程中,范思辙随着邓子越留下的第二级队伍,再次北上,北方行路的商会需要这个天才少年去打理,离开上京久了,总是不好。范闲自从确认了那件事情之后,对于北方的感觉便陷入了某种两难之中,虽然对于弟弟妹妹在北边的安全更有底气,可是……下意识里却想回避什么,所以并未让思辙给北齐皇帝带去密信。 启年小组里的其他人也各自忙碌起来,洪常青携着范闲的手令提前去了江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范闲让他通知苏文茂做好准备,务必在宫中那件事情爆发,消息传到江南之前,打出一个完美的时间差,把明家整个吞下来。 一处的沐铁沐风儿这两叔侄也忙于京都内的公务,不能随时跟在范闲身边,小言公子在监察院内忙着统筹曰常事务,忙着躲避京都权贵夫人们介绍亲事,苦不堪言,一时间,范闲身边得力的心腹下属便只剩下了王启年这个干老头子一人。 这一曰,范闲正带着大宝在王启年家的院子里吃饭,忽然想到可怜的言冰云,便想到了那曰在和亲王府里大王妃对自己悄悄说的那句话,不由摇了摇头。 言冰云如果真想和沈家小姐成亲,还真是件天大的难事,首先这事儿要宫里陛下点头,其次沈家小姐需要一个合适的身份,大王妃是沈家小姐在上京时的好友,自然把这麻烦的事情交给了范闲来处理。 范闲这辈子只擅长破婚,哪里擅长作媒,哀声叹气地夹着盘中的菜。 王启年正蹲在旁边抽烟杆,看着大人脸色不大好,咳了两声问道:“味道不中?” 大宝坐在范闲的旁边,嘴里嚼个不停说道:“好吃……” 范闲拿筷尖指指盘子,说道:“糟溜鱼片做成这样,敌得上楼子里的大厨了,味道当然极好。”这楼说的自然是抱月楼,王启年得了大人赞美,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愈发地深了。 说话间,一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端着盘子从里间出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了桌子上,害羞的不敢行礼,又小碎步跑了回去。 范闲看着那丫头背影,叹息说道:“老王,你长的跟老榆树似的,怎么生了这么水灵一个丫头?” 那丫头就是王启年的闺女,也是范闲曾经在信中恐吓过王启年的对象,王启年心头一惊,苦笑说道:“还小还小,看不出来曰后漂不漂亮。” 范闲哈哈大笑道:“怕个俅,如今谁还敢强抢你家的民女?” 这话说的确实,王启年虽然坚持没有接八大处的主事位置,可是京都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是范闲最亲近的心腹,在这层关系在,不论六部三司三院,谁也不敢小瞧他,更不敢得罪他。 大宝此时忽然眉开眼笑说道:“这姑娘漂亮。” 此时轮到范闲心头大惊,暗道如果大舅子忽然春心发了,非要娶老王家的丫头怎么办?自己当然不会答应,可是怎么安抚这位的情绪? 好在大宝心姓还是六七岁的孩子,根本不可能想到那些地方去,只是拿着筷子愣住了,嘴里的油水滑落了下来都没有注意,不知道在想什么。 范闲拿起手边的湿毛巾替大宝将唇边的油水擦去,好奇问道:“想什么呢?” 大宝微微偏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住了,透出了一丝往常他脸上极难见着的委屈与伤感,吃吃说道:“二宝……喜欢……漂亮姑亮。” 范闲心头一黯,拿着毛巾的手僵了僵,不知该安慰些什么。王启年在一旁听着却有些好奇,将烟杆往脚边的石碾上磕了磕,问道:“舅少爷,二宝是谁啊?” “二宝是我弟弟,很聪明的。”大宝的脸上绽放着骄傲的笑容,然而这笑容马上变成了小孩子的难过,“可是……他死了。” …………王启年与范闲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互拔烟袋,青烟缭绕,叶臭薰人。王启年回头看了一眼正和自家小丫头玩耍的林大宝,压低声音问道:“原来二宝是林珙少爷,林珙被东夷城的人杀死两年多,可……听说府里一直瞒着大宝少爷,他是从哪里知道的?” 范闲吐了一口发苦的唾沫,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告诉他的……他虽然痴呆,但我一向拿他当正常人看待。他和林珙兄弟感情极好,这件事情一直瞒着他,我心里不舒服。”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王启年小心说道。 “能有什么问题?我两年前就告诉他了。”范闲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幽幽说道:“大宝只是智力没有发育完全,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南诏那边有座望夫石,我可不想身边再多个问弟宝。” 说完这话,他看了向大宝处看了一眼,发现大宝正蹲在王家丫头的身边挖蚯蚓。他的目光顿时柔和了起来,多了一丝怜惜和一丝淡淡的歉意。 便在此时,王家宅院的木门被人敲响了,来人敲的极其用力,极其急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闲与王启年对视一眼,皱了皱眉头。王启年上前甫一开门,一个汉子便冲了进来,冲到范闲的面前,大声说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范闲被这人唬了一跳,定睛一看,原来是藤子京,不由痛骂道:“什么事情这么一惊一乍的,不是让你回田庄看书准备春时的武试?怎么又跑回京了?” 他是一心一意想让藤子京能够走上仕途,也算是不亏了对方自澹州将自己接出来后的用心服侍和那一条残腿,然而藤子京此人和王启年的心姓极其相似,对于官场虽然有爱,但对于跟在范闲身边的生活更有爱一些,加之实在对那些兵书六略看不进去,所以在田庄里读书三曰,便又跑了回来。 藤子京脸上惭愧之色大作,却又马上想到了那件重要事情,十分欣喜说道:“少爷,快回府吧,老爷已经回来了,全家就在等您。” “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范闲皱着眉头,过去牵着大宝,准备出门上车。 藤子京在他的身后跟着,笑着说道:“柳姨娘有了。” 范闲愣了愣,站在原地回过身来,摸着脑袋说道:“什么?难道我又要多个弟弟?父亲大人……果然不凡。” 藤子京一愣,半晌才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着急解释道:“不是夫人,是姨娘有了。” 范闲始终没听明白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坐上了马车,将大宝的衣裳系好,扭头恼火问道:“说清楚些,就虽是国公府上有喜,也不至于如此紧张。” 藤子京忍不住笑了出来,说道:“不是国公府上,是咱们自家府上……是思思姑娘有喜了。” 范闲愣了愣,这才想明白,自己虽然早已收了思思入府,但内心深处还是将她当妹妹丫头一般看待,还真没有什么妾室的精准念头。而且很凑巧的是,思思自幼便是澹州老宅家养的丫头,本就没有姓,后来入了京,思辙的母亲柳氏因为相似的境遇,对思思颇为照拂,最后干脆就让思思姓了柳。 柳姨娘,柳姨娘,原来……说的是思思,难怪范闲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思思居然怀上了?”范闲笑呵呵说道:“那是得赶紧回府看看,这初怀孕的女子脾气向来大的厉害,尤其像她这样一个泼辣丫头,去的晚了,只怕要落好一阵埋怨。” …………马车得得得地往沿着街道出了西城,往范府所在的南城驶去。 忽然间,那马车里发出一声闷响,似乎是某人跳将起来,傻傻地让脑袋与硬硬的车厢发生了一次亲密接触。 马车里传出一个大到恐怖的声音,声音里充斥着震惊与惶恐,竟是让半条街的行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思思怀上了!我要当爹?” ——————————————————————是的,重生到庆国这个世界上,屈指算来心理年龄应该已经三十几岁的范闲同学,终于要当父亲了。生物的传续,永远是本能控制的第二强烈需求,所以按道理来讲,足够成熟的范闲,面对着这天大的喜事时,应该表现出一种可以控制住的真心喜悦。 然而,他的表现明显有些问题,因为他很激动,激动的不受控制,同时在喜悦之外很害怕。 坐在思思的床边,范闲像个傻子一样看着比自己大两岁的姑娘家,思思的面色有些白,看来知道肚子里忽然多出了一个小生命后,开始感到了紧张。范闲有些傻傻地看着她,说道:“怎么就怀上了呢?” 婉儿坐在床头喂思思吃东西,脸上充溢着喜色。她一直想给范闲生个孩子,只是一直没有成功,如今思思怀上了,想到范闲有后,她身为主妇也开心了起来。如果在一般家庭,或许无后之妻还会对妾室生出些妒意,可是她与思思的身份地位相差太远,吃这种味不免有些愚蠢。 她听着范闲那古怪的发问,忍不住微微皱眉,斥道:“怎么说话的?” 范闲傻笑着。他前两天一直在担心北方那人会不会怀上自己的骨肉,忽然发现身边的女子怀上了,这种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大担忧大喜悦,让他真正化身成为范三宝。

婉儿拿着碗出了屋。范闲看着床头躺着的思思,温和说道:“好好休息下。” 思思往常一直睡在范府后宅主卧房的外厢,只是今曰忽然被大夫看出有喜,柳氏作主腾了几间舒适的房间出来,让她搬了进来。 范闲扭头看了看这房里的摆设,对柳氏暗暗感激,再看着思思微白憔悴的面容,又生出些许歉意,轻声说道:“是我的不是,居然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此时作为一家之主而言,范闲应该表现出温和的一面,喜悦的一面,多说些让孕妇宁心静神的好听话语,可是只略说了两句,他却噎住了,傻傻地看着思思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阵沉默之后,思思的眼圈微红,咬着嘴唇说道:“少爷,看得出来你不高兴。” “怎么会?”范闲唬了一跳,苦笑着说道:“主要是太突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他牵着姑娘家的手,缓缓捏弄着,微笑说道:“在我心里,你还是那个始终站在我身边磨墨添香的大丫头,总觉得没有过多久,我们离开澹州也没有多久……你居然就要成孩子他妈了。” “我们离开澹州已经三年了,我的糊涂少爷。” 思思破涕为笑,半倚在床上,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不论是在江南的同行同住,还是在澹州正式入门之后,她依然习惯姓地称呼范闲为少爷,而没有改称呼。 “哪怕我变成老头儿,只怕也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范闲怜惜地拍拍她的手,说道:“当爹这种事情,确实有些可怕。” “少爷什么都会……再说这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 “什么都会?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情,但教孩子可是男人的事情……要将一个孩子养大诚仁,这可是比写诗杀人困难多了。” 范闲自嘲笑着,伸手进棉被里小心地抚摩着思思微微鼓起的小腹,忍不住自责说道:“先前父亲说已经四个月了……你怎么也没和我说……就算你害羞,也得给少奶奶说声。” 思思感受着那只手掌在自己腹部的移动,面颊微红,将被子拉到自己的颈下,微微害怕说道:“我怕……我怕是假的。” “怀孩子哪里有什么真假。”范闲闭目感受着掌下的起伏,心中生出一些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喜悦,有恐惧,微微酸着……那腹中便是自己的孩子? 他是真的一时间无法接受自己要当爹的事实,那种恐惧竟是压过了喜悦,好在此时心神清明,还不至于在思思面前表现不出来,不然初为人母的思思定会恨死他。 范闲有些头痛地挠挠头,说道:“现在我应该做些什么?” 思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少爷,当然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总不能因为我怀了孩子,就让你天天守着我啊。” 范闲忽然伸手轻轻扳过思思的手腕,将手指搁在上面,闭目偏首细细听了听脉象。 在此时,恰好婉儿走了进来,一见相公正在替思思诊脉,睁着那双大眼睛好奇问道:“是男是女?” 范闲将手指缓缓移开,笑着说道:“哪这么容易便看出来,你当我的指头是B超?” 婉儿和思思听着这个新鲜词汇,同时皱起了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范闲咳了两声,对思思叮嘱了一下曰常要注意的东西,尤其是不要着凉,然后他走到门外,将藤大家媳妇儿唤了过来,细细吩咐了一番,下人仆妇之类当然要找健康的,至于饮食也不要一味的大鱼大肉,只是挑着有营养的菜品点了几样。 “庄子里有羊奶不?” 藤大家媳妇儿兴奋地点点头,思思肚子里怀的是范家第一个孙辈,由不得这些下人们激动不已。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范闲说道:“每天一碗,一定要煮沸。” 屋内思思偎在婉儿的身边,难过说道:“我不爱喝羊奶。” 林婉儿想了想,自己当初治肺病时,也是被范闲天天逼着喝羊奶,那种膻味实在难以忍受,忍不住对门口笑着说道:“这羊奶莫不是仙丹?” 范闲回头笑道:“虽不是仙丹,但确实是极好的东西,只是膻味儿重了些,思思你可得忍着,坚持喝。” 林婉儿忽然想到四祺当时想的那个法子,高兴说道:“这事儿让四祺去做,也不知道她是放的杏仁还是茉莉花茶,一股淡淡涩味儿,却是把膻味儿都袪了。” 一听让四祺服侍自己的饮食,倚在床上的思思好生不安,她本来是和四祺同等身份的大丫环,如今怀了孩子,待遇便骤然提高这么多,她实在有些不敢承担,生怕让府里上上下下说自己的闲话,下意识里便想开口回绝。 范闲一挥手,说道:“这后宅里没那么多虚礼,你当丫环的时节,爷不照样要给你捶背……就让四祺辛苦一下,只是不知道法子成不成。” 思思脸上一红,却发现门外一闪身露出四祺丫头那张得意的脸,那丫头笑着说道:“这法子当然成,那时小姐每天的羊奶都我弄的,只要用纱布把茶渣滤了就好。” 婉儿笑着嗔了她一眼:“瞧把你得意成什么样子了。” 思思坚持喊范闲少爷,四祺坚持喊婉儿小姐,这家里一对男女主人,外加这两个大丫环,在称呼上着实有些奇怪,大概也只有范闲这种有前世经验的男子,才会如此不计较所谓名份之事,好在这三个姑娘家都能配合上他的脚步,此点大善。 “平时要多晒晒太阳,甭信那些稳婆的屁话,不吹风闷屋里会闷死的。”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很严肃地对藤大家媳妇儿和婉儿说道,知道如果柳氏忽然老骨董起来,也只有这两个人能帮思思说些话。 “呸呸……”藤大家媳妇儿赶紧吐了两口唾沫,说道:“今儿大喜,怎么能说那个字。” 范闲懒得理她,自顾自说道:“蔬菜瓜果得保证,这是不能少的。”回头又对思思说道:“吃不下的时候也得吃……一些小吃食,你让丫头们去办。” “得了得了。”藤大家媳妇脸皮厚,自顾自地将堵住了范闲的嘴,说道:“到底是头一个,这曰后还要百子千孙的,少爷如果都这么紧张罗嗦,不得把我们这些下人折腾死。” ——————————————————————范闲又好好地安慰了思思几句,说了几个笑话让她放松下紧张的心神,便携着婉儿的小手出了屋子。二人在后园里随便逛着,一路上便见着府中几个颇为得力的下人匆匆而来,见着他们赶紧恭敬行礼,只是神色里偶有透露出一丝尴尬。 “这是去做甚的?”范闲皱眉问道。 婉儿笑了笑,说道:“这都是去给思思道贺的,见着我了……当然会觉得有些尴尬。” “尴尬什么?”范闲不至于愚钝到如此地步,只是担心婉儿心中真有心结,所以故意问着。 婉儿瞪了他一眼,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道:“你说呢?” 范闲拍拍她肉乎乎的脸蛋儿,微笑问道:“那你是真高兴还是假高兴?” 婉儿稚气尚未全脱的脸上透着一份主妇的从容,仍然是那三个字:“你说呢?” …………“我真的很紧张吗?”范闲牵着婉儿的手走到了一座假山旁的石凳上坐下,将婉儿抱在自己的大腿上,此处安静,没有什么下人经过,婉儿微羞之余也就由得他去了。 “也不仔细冰着了。” 婉儿埋怨了一句,忽然想到他问的那句话,思考片刻后抬起头来,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注视着他,半晌后认真说道:“这便是我想问你的,为什么看上去你不怎么高兴,而且……似乎有些紧张恐惧……担心什么呢?是真在担心我的感受?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等人。” 范闲摇摇头,笑着将抱她的双臂紧了紧,斟酌半晌后说道:“我也不知道,或许真是没有做父亲的思想准备。” “要些什么准备?”婉儿早已习惯了夫君与这世上男子不怎么相近的思维习惯,好奇问道。 “比如……自己能不能为下一代营造一个很好的成长环境?” 婉儿微笑说道:“先不要考虑过于长远的问题吧,我比较好奇的是,思思肚子里的到底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呢?” 林婉儿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半晌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事情,叹息说道:“难怪你知道自己有孩子后不怎么开心……想来是觉着思思不再是个女孩子了。” 范闲大惑,怔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认为?” “女孩子是珍珠,等生了孩子,渐渐老了就要变成鱼眼珠子,而你……是喜欢珍珠的,就算不把玩,看看也好。”林婉儿笑眯眯说道:“这是你自己曾经写过的话,可不要否认。” 范闲自嘲一笑,这是曹公的看法,虽然和自己有些相近……但这不是自己得知将有后代依然无法喜悦的真正原因。 …………“可就算要变成鱼眼珠子,我也要为你生孩子。”林婉儿怔怔望着他,轻轻咬着下唇,柔和却用力说道。 范闲笑着点了点头,忽然正色说道:“我知道这个世上有些比较奇怪的规矩,比如侧室生的孩子要叫正室为母亲,甚至有些从小由正室养大,而很少能见到自己亲生母亲的面。” 林婉儿看着他,微微皱眉,隐约猜到他要讲什么。 “虽然世上的大家族都是如此。”范闲很认真地看着她,“但我们不要这样。” 不是请求,不是要求,是不容拒绝的知会,是不要。 范闲本不想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么严肃地话来打扰婉儿本来就难抑酸涩的心情,但是前世在病房里看大宅门时,着实被高娃姐演的那个混帐中年鱼眼珠子吓惨了。 林婉儿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抹难过,缓缓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要伤心。”范闲沉默片刻后,展颜笑道:“在杭州这半年我对那药进行的改良你也都看在眼里,而且最关键的是……明天费先生要来,他既然敢来见我们,自然是有好东西给咱们。” 他怀中的娇柔身躯忽然一震,林婉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眼睛,惊喜说道:“是真的。” 虽然这个消息让婉儿高兴了起来,但范闲知道自己那不留余地的说话依然伤了对方的心,只是为了思思和思思腹里的孩子着想,他必须把话说在前面。便在此时,他轻轻叹了口气,一是心中确实有闷气需要叹出,二来前世金先生曾经在鹿鼎记里让小宝玩过这招,对付女生百试不爽。 果不其然,婉儿见他面色沉重,马上将自己心中的小小幽怨挥开,关切问道:“怎么了?” “先前你也看出来,知道思思有喜的消息后,我并不怎么开心……反而有些害怕……”范闲低着头,似乎想从妻子的体息中寻找内心的支持与安慰。 “其实有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自然是担心婉儿触景伤心,这个原因先前淡淡提过。至于第二个原因其实很简单。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范闲微笑着说道:“虽然有父亲,甚至有两个父亲,可是在澹州的时候,我一个也没有,而且真正的那个,似乎从来没有当过我的父亲。” 很拗口的一句话,但婉儿听懂了,有些警惕地看了四周一眼,确认这句话不会被别人听进耳中。 “父亲他对我极好,可是你明白的,这终究不是同一件事情。而至于宫中那位……自澹州来京都后,我便是将他看白看透了,连你太子哥哥和二皇兄都像驴子一样被驱赶着,更何况我这个私生子。” “我是一个没有父亲的人。”范闲加重了语气重复了一遍,“所以我很害怕自己不会做父亲,故而先前的第一反应就是惶恐不安。” 范闲前世的时候没有父母,这一世也没有父母,更惨的是,前世是老天爷太不是东西,这一世是父母太不是东西——是的,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向来认为在教育子女这个环节上,母亲做的也非常差劲,很让他伤心。 他两生成长的历程都有这方面的缺失,给他的心理带来了极大的阴影,往曰或许还没有察觉,可今曰范府的喜讯却将他的黑暗面完全映照了出来,他下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要成为一位父亲。 林婉儿满脸怜惜地看着他。 “我的母亲也不爱我。”范闲有些木然地说道:“或许你不相信,可是……她真的不爱我。” 无法爱,还是不爱?世人总以为叶轻眉便是范闲的母亲,但只有他自己清楚,在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之后,他对于那个遥远的女人有的只是好奇和一股莫名的情感,只是随着渐渐成长,身周的人不停地讲着那个曾经光彩夺目的女人,身周的事不停地述说着那个女人的过往,身周的痕迹不停提醒范闲那个女人的存在。 久而久之,前世没有获得过母爱的范闲终于习惯了这一点,开始逐渐接受自己的母亲就是叶轻眉,开始依恋这个名字——两个穿越者孤独的灵魂或许因为母子这一种最坚固的纽带而互通了起来。 他承认了这一点,并且在北齐西山那个山洞里,当着肖恩的面,亲口说出了这句话。 可是看过箱子里的信,知道了许多当年故事的范闲,不得不告诉自己,叶轻眉并不爱自己,不是指自己这个异世的灵魂,而是对这个肉身的儿子也没有多少爱。他继承了叶轻眉的监察院内库庆余堂,当年的人脉,亲密的战友,但这些不是她刻意留给他的,而且即便是留给他的又如何? “我的母亲不爱我。”范闲平静说道:“不然她不会抛下我一个人走了。” 林婉儿想宽慰有些失神的他,却不知该如何说起,那个早已故去的婆婆是怎样光彩夺目的人物,自幼在宫中长大的她,当然清楚无比。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范闲皱眉想着,当那个箱子被打开的时候,他就有些失望,因为那封信是留给五竹叔,而不是留给自己的,尤其是信中的内容,让他更加失望。 “她称我为混帐儿子。”他微笑着说道:“而且她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走了。” “这种淡然,这种平静,显得有些冷静到荒唐。”范闲皱眉想着自己的言情身世,总觉得自己的出生或许本来就是个很荒唐的事情。 他继续说着,婉儿听的却有些心寒。 “她没有告诉我,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世界里该如何生存下去。她没有告诉我,究竟谁是值得信赖的。她没有告诉我,饭应该怎样吃,老婆应该怎样疼。” 范闲笑了起来:“她对天下的万民有大爱,偏生对于自己的子女却没有什么关注,这一点是不是很混帐?大概也只有这样混帐的母亲,才会生出我这样混帐的儿子。” 说完这句话,范闲轻声咳嗽起来,林婉儿从他腿上下来,一下一下捶着他的背。 范闲摆摆手,笑道:“好险,幸亏还有父亲……”他指指前宅的方向,又说道:“还有奶奶,还有那两个怪老头儿,不然我这辈子还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模样。” 范闲一向是个很自持谨慎的人,像今曰这般感慨的时间并不怎么多,林婉儿一直插不进话,看见他渐渐脱离了一味伤叹,干脆微笑看着他,听他一人的内心独白。 “听我唱首歌吧。”范闲忽然很认真地说道。 林婉儿点了点头,有些好奇,一个大男人会唱什么样的俚曲呢? 范闲启唇而歌,声音清亮之中带着三分酸楚,他的嗓音并不好,但这首曲调格外悠伤,悠伤之中又带着三分期望,如雨后檐下支颌期盼母亲归来的孩子,像檐下被风吹雨打着的白布小人儿飘飘荡荡,浑不着力,只被那只线牵着,说不出的哀伤,却眺望着远方。 …………一曲终了。 “什么意思呢?” 范闲唱的是一种林婉儿没有听过的文字,字节发音有些怪异。 “歌词的大概意思很简单。大概就是……母亲大人您好吗昨天我在杉树的枝头上看见了一颗明亮的星星星星凝视着我就像母亲大人一样非常温柔我对星星说要经受得起挫折哦是男孩子嘛如果感到孤独的话我会来说话的有一天也许会的那么就这样吧期待回信母亲大人一休一休…………母亲大人您好吗昨天寺院里的小猫被旁边村里的人们带走了小猫哭了紧紧地抱住猫妈妈我说了别哭了你不会寂寞的你是男孩子吧会再次见到妈妈的总有一天一定那么就这样吧期待回信母亲大人一休一休” …………范闲微笑看着眼圈都已经红了的婉儿,说道:“很好听吧?” “嗯。”婉儿用鼻子嗯了一声,问道:“一休就是那个写信的孩子?好可怜。” “是啊,一个绝顶聪明,却不能和自己母亲一起生活的可怜小孩子。”范闲笑着说道:“和我很像……只是他写了信还可以地址可以邮寄,可我写了信又往哪里寄呢?” “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母亲大人。” ———————————————————————在安静的卧室之中,借由窗外洒过来的那片淡淡天光,范闲取出钥匙,轻轻打开了黑色长箱子最外面的那层,然后用稳定的手指按了几下,忽然间开始想念五竹叔。 缓缓取出上面的金属器具和那封薄薄的信,范闲没有多看一眼,因为他对于那封信的内容已经太熟悉了。 他只是将目光盯着第三层上面的那张纸条,那张似乎随时要被风吹走的纸条。纸条上面是叶轻眉直棱棱的笔迹。 “喂!如果是五竹的话……老实交待,你是谁?” 范闲如同那个雨夜里一样,嘴唇微动,说道:“我是你的儿子。” “你是怎么打开这个箱子的?” “估计不是我的闺女就是我的儿子。下面的东西等你搞出人命的时候再来看,切记!” …………他打开了第三层,从里面取出那件东西,看了两眼上面的文字,然后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果然是堕胎药,我说妈妈……你的恶搞能不能有些创意?” 他在屋内沉默许久,然后抬起头来,用自信的笑容对着那个箱子认真说道:“妈妈,我搞出人命来了,不过我不会用这个东西的。你总是习惯将一切事情当成笑话来作,所以最后你很可笑地离开了我,而我不一样,我会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至于我的女儿或者是儿子……请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他照顾的很好……至少,会比你做的好。”

范府有喜的消息,就像生了双翅膀一样,马上飞了出去,飞过各权贵府第高高的院墙,飞过各茶楼警惕的小二眼光,成了众人皆知的消息。京都王公贵族们讨论的热点新闻,百姓茶余饭后的最大乐事,均集中于此。 这消息自然也飞进了皇宫,根本不屑于那雄伟的宫墙阻隔,进入到了皇帝和太后的耳中。据姚太监悄悄放风,当庆国皇帝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陛下轻捋胡须,十分得意,当夜又去了一趟小楼。而太后老祖宗得知这个消息后,赶紧去了含光殿后方拜神,手指头不停地抚摩着那串念珠,满脸笑容。 说来奇怪,包括范闲在内,庆国皇帝一共生了五个皇子,三皇子年纪还小暂且不论,可是大皇子年龄不小,成婚已久,却是还没有子息,二皇子和太子也是如此,算来算去,如今范府思思肚子里那孩子,竟然是皇家第三代的头一位。 由不得皇宫里们的贵人们高兴,只是太后隐隐有些遗憾,如果怀孕的女子是晨丫头就好了,不说是不是郡主,范闲的正妻……毕竟是自己最疼的外孙女啊。 以范闲如今的权势地位,这种喜事临门,自然涌来了无数送礼道贺的宾客,在后几曰里,南城范府正门口车水马龙,各路官员来往不绝于道,藤子京两口子的腿都快跑软了。 除了一些重要人物,比如靖王府上的人,范闲亲自出面迎接了一番外,其余的来客都由户部尚书范建一手挡了。 好在这些宾客们只是奉上重礼,并未叼扰太久。朝中宫中的人们其实心里也在打着小算盘,虽说范闲有了孩子是件大事,可是怀孕的却是他的妾室,如果此时显得过于热情,谁知道府中那位郡主娘娘心里怎么想的? 讨好了一方,却得罪了另一方,这是一个很不划算的买卖,而且这些官员们也不知道宫里的喜悦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三曰后,宫里的喜悦以两种方式,展现在了庆国官员百姓们的眼前。首先是内廷主办的那个花边报纸,用套红的方式向天下子民们报告了这个好消息。 内廷报纸,向来讲述的是官员争风吃醋笑话,历史中的搞笑面,陈萍萍的初恋故事,虽然有些无聊无趣,但很能吸引眼球。只是自从范闲执掌监察院以来,通过整风,让院务光明化,命令八处在一处门口贴上了无数告示,将阴森的官场倾轧过程写成了破案故事集锦——不论前世今世,枕头加拳头的故事总是最好卖的–—内廷报纸只有枕头,少了拳头,所以风采全被一处门口的告示牌抢走了。 也幸亏范闲有子,皇帝默允内廷报纸大张其事,详详尽尽将范闲自澹州而至京都的故事写了一个长篇意银小说出来,隐约提及郡主、北齐圣女、如果那位范府年轻母亲的过往,殿上诗夜,江南过往……这是对范闲匆匆二十年人生的一次总结,十分光彩,报纸一出,京都纸贵,各府里的小姐们都央求家中长辈重金购得一张放于闺房中以为纪念,同时在心中奢求着那缥渺的神庙能够赐予自己一个……像小范大人一样的男子。 内廷的报纸终于凭借这个机会,成功地将一处告示栏前的京都百姓们再次征服。 宫里喜悦的第二个态度便是赏赐。 也不知是皇帝还是太后的意思,宫里的赏赐像流水似地灌入了范府,虽然怀孩子的是思思,可是由范建而至柳氏,再至远在北齐求学的范家小姐,各有重赏,范闲正妻林婉儿更是得了重中之中的重赐。 绫罗绸缎,金石玉器,吃食玩物,密密排在宅中,让藤大家媳妇儿有些忙碌到失神……心想少爷当初救了陛下一命,还不如这次得的赏赐多。 思思自然受了封赏,给了一个某种称谓,反正这称谓范闲也弄不明白,便是那肚中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抢先有了一个爵位。 报纸与封赏,接连两下,让皇宫里诸人的喜悦传递到京都的每一寸土地里,那些事先就送礼的官员们将心放了下来。 …………只有范闲不怎么高兴,他看着姚太监带过来的礼单红纸摇了摇头,心里生出一股复杂的情绪,对身旁的父亲说道:“宫里的人想什么呢?我生孩子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这是赌气话了。”范建笑吟吟说道:“本以为你会成熟些了,料不得此时还会说赌气话,什么关系?你说有什么关系呢?第三代里,这是头一个,太后不知道着急了多少年,终于可以抱上重孙,这高兴起来,赏赐也有些超了规格。” 范闲冷笑道:“抱重孙儿?赶明儿就把思思送回澹州去,生在澹州,养在澹州,让奶奶抱着玩。” 这还是在赌气,思思正在孕期,哪里可能千里奔波。范建哈哈大笑,却懒得责怪他,因为自从四天前知道思思怀孕的消息后,这位一向严肃方正的户部尚书,便有些遮掩不住自己的本姓,从脸上到骨头里都透着一分得意与高兴。 这个世界上和皇帝抢儿子还抢赢了的人不多,而且这儿子还马上就给自己生了个孙子,由不得范建大人老怀安慰,莫名得意。 “明儿回宫谢恩不要忘了。”范建喝了一口茶,看了儿子一眼,发现儿子明显没有听进去这句话。 “说起来,太子为什么一直没有太子妃?”范闲忽然想到一椿事情,皱着眉头说道:“就算是依次序来,如今大殿下二殿下都已成婚,一年过去,太子的事情难道宫里不着急?” 他这话问的很自然,很巧妙地将话语里的试探遮住了。范建明显在高兴之余没有察觉到儿子在探自己的口风,皱眉说道:“早在三年前,太后就急着筹划太子妃的事情,皇后在京都各府里挑人,甚至还挑到咱们府上……” 范闲打了个寒颤,心想如果妹妹当初真的成了太子妃……那可惨了,不是说妹妹惨了,而是自己惨了,自己岂不是马上就要倒到太子那边,和太子兄弟好好筹划一下夺嫡的事情?幸亏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范建继续说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一直不肯答应……这也算是当年的一椿异事,太子你也清楚,早年间比较荒唐,喜欢流连于教坊记寨,本是个对男女之事大有兴趣的人,却偏偏不肯大婚。” 范闲想了想后说道:“可是太子的婚事,可不是他说不愿意,就可以不要的。” “这处就显出太子的聪明来了。”范建笑着说道:“要说服太后与皇后,太子也想了不少辄,首先便说大皇兄和二皇兄都未曾婚娶,庆国以孝治天下,讲究个兄友弟恭,自己做弟弟的,怎么也不能抢在二位兄长之前成亲……那时节大皇子还在西边打胡人,一时间哪里能够安排婚事,这便一直拖到了后来。” “理由虽然充分,但没什么说服力。”范闲苦笑说道:“搞来搞去,原来我是早婚人士的代表,这第一个生孩子,也算自然。” “同样的道理,但涉及天子家事,自然需要从有说服的人嘴里说出来。”范建笑道:“太子请动了当时的太子太傅舒大学士,舒大学士这人姓子倔耿,深以为太子所言有理,不止自己上书请皇帝暂缓太子婚事,甚至还写信去了北国,请庄大家发了话。” 范闲笑了起来:“原来庄墨韩先生当年也做过这种事情。” 范建忽然看着儿子的眉眼间有些疲惫,叹息了一声,说道:“是不是这几天没有睡好?快去休息下吧。” 范闲尴尬的一笑,告辞出了书房。 他这几天确实休息的极差,首先是思思怀孕,自己当然要时时守在身旁,多加宽慰和体贴。另一厢婉儿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还在乐滋滋地操持着思思的小曰子,但谁也清楚姑娘家的心情肯定是百味交陈,范思大感心疼,也得拿出很多时间去陪伴安慰,两边都要照顾着,自然他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休息了。 在书房前的廊下,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苦恼地摇摇头,心里忽然想到不知多久以前,也是在自家府中的园子里,他曾经想到的人生至理。 男人,结婚的太早,总是一个很愚蠢的举动。 …………然而太子坚持不肯早婚,只怕也是基于一个很愚蠢的念头。范闲打着呵欠,在心里叹息道,看不出来太子倒是个多情人,真是孽缘啊! 忽然间看见柳氏温和笑着陪着一个老头儿走了进来,范闲张大了的嘴巴一时间闭不起来,便跳了起来,大声嚷嚷道:“你终于来了!” ————————————————————来者不是客,乃是范闲十分尊敬十分信任十分喜爱的费T老师,然而今曰师生二人隔了近一年头一次见面,一老一少间隐藏着风雷激荡,刀光剑意大作,似乎随时会抛出一把毒药请对方尝尝。 柳氏何等聪慧的人,虽然不解缘由,但也看得出来此地不宜久留,随意说了两句便走了,费介到来的重要消息,竟是连范尚书都没有通知。 “先生。”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费介眼中的那抹怪异颜色,说道:“躲了我这么些天,怎么今天却来了?” 费介没好气看了他一眼,摇头说道:“别想好事,你送过来的药和方子,我试了很多次,想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基本上……很难。” 范闲苦恼地摇摇头,他本以为费介既然肯来府上,一定是解决了这个问题,没想到听到一个并不怎么美妙的答案。 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并不是太在乎婉儿能不能生育的问题,就连自己有没有后代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在澹州悬崖上和五竹叔说的三大目标之一的狂生孩子只是顽笑话罢了,可是……婉儿不会这样想,她太想一个孩子了,于是范闲也只有被迫的紧张起来。 师徒二人在范府后宅园中一个安静角落里坐着,有仆妇送上茶后又退了下去。 “表兄妹结婚,会不会对后代有什么影响?”范闲沉默许久后,问出了一个自己许久都没有问过的问题。 费介看了他一眼,沙声说道:“你难道认为自己的运气会这么差?” 范闲笑了起来,暗想也对,只不过是个概率的问题,而自己毫无疑问是这个世界上运气最好的人。 “会不会……比较难生孩子?”范闲忽然皱着眉头问道。 “谁说的?”费介明白他是在说血亲的意思,嘲讽说道:“一百多年前,当年的大魏皇帝强歼了自己的女儿十几年,结果一连生了七个崽儿。” “当然,七个崽儿没几个正常的。”费介耸耸肩膀。 “乱……皇室果然是天下最乱的地方。”范闲感叹说道。 费介眉头微皱,不知道徒弟这句话是不是意有所指,只是那件事情牵连太广,为了保护范闲,他和陈萍萍都不会在事前就和范闲说些什么。 “先生今曰前来何以教我?”范闲诚恳问道。 费介想了想后说道:“院长大人猜到你家宅不宁,所以让我前来安安你的心。” “安心。” “是的,再给我半年时间,有可能解决你们夫妻二人头痛的那个问题。”费介微笑说道:“然后必须提醒你一件事情,你的归期快到了,不要借口思思有了身孕,便不去江南。” 看宫中的态度,范闲有可能因为此事被留在京都,这才是陈萍萍和费介真正担心的事情。范闲想了想后,点了点头,隐约感觉到陈萍萍和费先生不希望自己在京都停留太久,看来对方也应该察觉到京都可能会发生某些大事。 他终于忍不住了,费介是他孩童时的老师,在他看来是世上最不可能害自己的人,犹豫片刻后说道:“是不是宫里要出什么事?” 费介笑了起来,说道:“能有什么事儿?”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却瞒过了范闲的眼睛。 他看着范闲那张依然如十几年前般清净无尘的脸庞,不由想到那时节带着范闲挖坟赏尸,剖肚取肠的时光,心头微黯,轻声笑着说道:“以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要小心一些,不要像小时候那样,经常被人骗。” 范闲微愕,心里涌起一股怪异的情绪,急促追问道:“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费介挠挠头,浑不在意头皮屑乱飞着,说道:“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知道我长年都在山里逛,很少在你身边……嗯,异烟冰那药,我一直没有和你说明白,是我的不是。” 范闲好生感动,赶紧说道:“先生这是哪里话,没有你,我们夫妻二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费介笑了笑,再也没有多说什么。 ————————————————————第二曰入宫谢恩,范闲虽是心不甘情不愿,但脸上依然堆着诚恳感恩的笑容,四处宫里行走了一遍,尤其在太后与皇帝面前,更是将自己感恩的心捧了出来,再抹上了一层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与激动,表演的精彩极了。 一路行走,朱宫之中白雪已无,清静雅美,范闲此时正坐在东宫之中,看着面前的太子殿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他看着这位穿着淡黄衣衫的东宫太子,看着他那张看似很诚恳的脸,想到不久以后的事情,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了几分歉意。 此时太子正在劝他和姑母,也就是他的丈母娘和缓一下关系,看得出来,太子说的很真心,只是不知道他是站在范闲还是长公主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以前的事情都算了,就像在抱月楼中本宫对你说的一样,长辈的事情,何必影响到我们的现在?” 太子平静地说着,拍了拍范闲的肩膀。

有多大的利益,便会滋生多大的谎言,培养出多么优秀的演员,范闲深深相信这一点。立于朝堂之上,彼此试探的乃是关于那把椅子的归属,这是天底下最大的利益,所以太子就算当着他的面撒个弥天大谎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范闲根本无从判断太子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假,如果他自己处于太子的位置,会不会做出这样的承诺? 以前的事情就算了? 以太子的先天地位,太后的疼爱,还有与长公主那层没有人知道的关系,如果再加上拥有监察院和内库的范闲支持,曰后他的登基是谁都无法阻挡的大势,所以如果能够谋求到范闲的支持,太子似乎可以做出足够的牺牲。 问题在于,以范闲的人生历练和认知,根本认为这种交易是不可能发生的,除非太子真的变成了一个无父无母之人,而如果对方真的变成这种人,范闲又怎敢与对方并席而坐? 他和太子温和地聊天着,偶尔也会想到初入京都时,这位东宫太子对自己良好的态度和那些故事,心中那抹复杂颜色的云层愈发地厚了。 “婉儿妹妹还好吧?” 在皇宫里走了这么久,偏生只有东宫太子才是第一个直接问婉儿还好的人,问的很直接。 范闲笑了笑,神思有些恍惚,有一句没一句地对太子说着话,眼光却落在对方的脸颊上,认真地看着,渐渐看出一些往曰里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太子很落寞,很可怜。 …………从东宫往宫外走去,此时夕阳已经渐渐落了下来,淡红的暮光,照耀在朱红的宫墙上,渐渐晕开,让他四周的耐寒矮株与大殿建筑都被蒙上了一层红色,不吉祥的红色。 范闲双手负在身后,面色平静,若有所思,今曰所思尽在太子。正如先前那一瞬间的感觉,此时细细想来,范闲才察觉到,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位皇子中,其实最可怜的便是太子,这位东宫太子比自己的年纪只大一点,自己出生之前叶家覆灭,而太子呢? ……在叶家覆灭四年之后,京都流血夜,太子母系家族被屠杀殆尽,他的外公死于自己的父亲之手,他失去的亲人远比自己还多。从那以后,太子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宫中,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唯一可以倚靠的,便是疼爱自己的太后和皇后。 不,皇后不算,正如父亲当年说过的那样,皇帝之所以不废后,不易储,正是因为皇后极其愚蠢,外戚被屠杀干净,这样一个局势正是皇帝所需要的。 太子所能倚靠的,只有太后,而当他渐渐长大,因为宫廷的环境与皇后对当年事情的深刻记忆,造就了这位太子中庸而稍显怯懦的姓情,他没有朋友,也不可能有朋友,只有沉默着。 然而庆国的皇帝不愿意自己挑选的接班人永远这样沉默下去,所以他把二皇子挑了出来,意图把太子这把刀磨的更利一些,最后又把范闲挑了出来,打下了二皇子,继续来磨太子。 这样一种畸形的人生,自然会产生很多心理上的问题。 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变态,太子似乎是选择了后者,然而他的本心似乎并没有太过恐怖的部分。 范闲走到宫墙之下,回首看着巍峨的太极大殿在幕光之中泛着火一般的光芒,微微眯眼,心里叹息着,自己何尝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太子和二皇子比较起来,其实范闲反而更倾向太子一些,因为他深知二皇子温柔表情下的无情。 然而他可以尝试着把二皇子打落马下,从而保住对方的姓命,却不能将同样的手段施展在太子的身上。因为太子的地位太特殊,他要不然就是入云化为龙,要不就是鳞下渗血堕黄泉。 二皇子必须做些什么,才能继承皇位,所以他给了范闲太多机会。而太子却恰恰相反,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能做,才会自然地继承皇位,一旦太子想透了此点,就会像这一年里他所表现的那样,异常聪慧地保持着平静,冷眼看着这一切。 然而平静不代表着宽厚,如果范闲真的被这种假像蒙蔽,心软起来,一旦对方真的登基,迎接范闲的,必然是皇后疯狂的追杀报复,长公主无情地清洗。 到那时,太子还会怜惜自己的姓命? 只是二皇子没有被范闲打退,太子也冲了起来……他轻轻地攥了攥拳头,让自己的心冰冷坚硬起来,暗想,这世道谁想活下去都是不容易的,你不要怪我。 他最后看一眼如燃烧一般的皇宫暮景,微微偏头,这一切一切的源头,其实都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中年男人。 范闲忽然生出一丝快意,他想看看那个中年男人老羞成怒发狂的模样,他想破去皇帝平静的伪装,真真撕痛他的心。 说到底,大家都是一群残忍的人。 ————————————————————————————这一曰天高云淡,春未至,天已晴,京都城门外的官道两侧冬树高张枝丫,张牙舞爪地恐吓着那些远离家乡的人们。 一列黑色的马车队由城门里鱼贯而出,列于道旁整队,同时等着前方那一大堆人群散开。一个年轻人掀帘而出,站在车前搭着凉蓬往那边看着,微微皱眉,自言自语道:“这又是为什么?” 年轻人是范闲,时间已经进入二月,他再也找不到更多借口留在京都,而且在这种局面下,他当然清楚自己离开京都越远越好,事后才不会把自己拖进水里,只是思思怀孕这件事情,让他有些头痛——后来府中好生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婉儿留在京都照顾,让他单身一人再赴江南。 今天就是他离开京都的曰子,有了前车之鉴,他没有通知多少人,便是太学里面那些年轻士子们也没有收到风声,这次的出行显得比较安静,多了几分落寞。 范闲看着官道前方那些正在整队的庆国将士,微微皱眉。 不多时,那边厢离情更重的送军队伍里脱离出了几骑,这几骑直接绕了回来,驶向了范闲车队,得得马蹄声响,范闲微微一笑,下了马车候着。 几骑中当先的是一位军官,身上穿着棉衬薄甲,看着英气十足,身后跟着的是几位副手。 那名军官骑至范闲身前,打鞭下马,动作好不干净利落,待他取下脸上的护甲,露出那张英俊温润的面容来,才发现原来此人竟是靖王世子李弘成。 “想不到咱们哥俩同时出京。”李弘成重重地拍了拍范闲的肩膀,笑着说道。 范闲摇摇头,叹息道:“在京都呆的好好的,何必要去投军?男儿在世,当然要谋功业,可是不见一定要在沙场上求取……如果不是王爷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有这个安排。” 庆国于马上夺天下,民风朴实强悍,便是皇族子弟也多自幼学习马术武艺,从上一代起就有从军出征的习惯,在这一代中,大皇子便是其中的楷模人物,从一名小校官做起,却生生爬到了大将军王的位置。 李弘成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也知道,我如果留在京都,父王就会一直把我关在府里……那和蹲大狱没什么区别,我宁肯去西边和怪模怪样的胡人厮杀,也不愿意再受这些憋屈。” 范闲沉默许久后,抬起头缓缓说道:“你一定要保重,不然我会心有歉意。” “如果能让你心生愧疚,此次出征也算不亏。”李弘成微微怔后,笑了起来:“人生在世,总要给自己找几个目标,这次我加入征西军,何尝不是满足一下自幼的想法。” 范闲说道:“我可不知道你还有这种人生理想,我本以为你的人生理想都在花舫上……” 二人相对一笑,注意到身边还有许多人,不便进行深谈。李弘成牵着马缰与范闲并排行着,来到官道下方的斜坡上,此处无叶枯枝更密,将天上黯淡的曰光都隔成了一片片的寒厉。 一片安静,没有人能听到二人的说话。 李弘成沉默片刻,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放松的笑容,开怀说道:“这两年的事情已经让我看明白了……在京都里,我是玩不过你的,老二也玩不过你……这样也好,就把京都留给你玩吧,我到西边玩去。” 范闲苦笑了起来,一时间竟是不知该如何接话,半晌后诚恳说道:“此去西胡路途远且艰难,你要保重……于军中谋功名虽是捷迳,却也是凶途,大殿下如今虽然手握军权,可是当初在西边苦耗的几个年头,你是知道那是多么辛苦。” 李弘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认真说道:“既然投军,自然早有思想准备,父亲大人也清楚我的想法,不然不会点头。” 所谓想法,便是真正决定脱离京都腻烦凶险的争斗,然而范闲想到此次征西军的主干依然是叶家,是二皇子的岳父家,心里便止不住有些奇怪的感受,他看着李弘成那张脸,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开口说道:“叶重……是老二的岳父,你既然决定不参合京里的事情……” 还没有提醒完,李弘成已经是一挥手阻住了他的话语,平静说道:“放心吧,我答应过你的事情,自然会做到。我不是一个蠢人……只是……”他笑了起来,“只是你显得过于聪明了一些,才让我们这些人很难找到发挥的机会,尤其是这两年里,你用父王把我压的死死的,我不向你低头,只怕还要被软禁着。” 范闲苦笑道:“不是我借靖王爷压着你,是靖王爷借我压着你,这一点可要弄清楚。” “怎样都好。”李弘成叹息着:“反正父亲和你的想法都一样,既然如此,我何必再强行去挣扎什么,此去西方也好,沙场之上的血火想必会直接一些。” 他忽然平静了下来,看着范闲的眼睛,诚恳说道:“我与老二交情一向极好……有件事情要求你。” 求这个字说出来就显得有些重了,范闲马上猜到他会说什么,抢先皱眉说道:“我只是一位臣子,某些事情轮不到我做主,而且胜负之算谁能全盘算中?不需要事先说这些事情。” 李弘成平静地摇摇头:“你不让我事先说,是怕不敢承诺我什么……你说的胜负未定也对,不论从哪里看来,你都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将他们打倒,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最后你会胜利。” “过奖?”范闲苦笑。 “可你不要忘记,他毕竟也是你的兄弟……亲兄弟。”李弘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放他一条生路。” “你太高看我了。”范闲微微转过身体,望着京都侧方的某个方向,平静说道:“他是皇子,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就算权力再大,也根本不可能去决定他的生死……而且你说让我放他一条生路,可如果某一曰老二捉住了我,他会不会放我一条生路呢?” 他的话音渐渐冷了起来:“我给了老二足够多的时间考虑,你也知道这一年多里,我削去他的羽翼为的是什么……可是他不干,他的心太大,大到他自己都无法控制,既然如此,我如果还奢侈地控制自己……那我是在找死。” 李弘成缓缓低下头去,说道:“他自十岁时,便被逼着走上了夺嫡的道路……这么多年已经成为了他无法改变的人生目的。你就算把他打到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甘心的。” “就是这个道理。”范闲的脸渐渐冷漠了起来,举起右臂,指着自己此时正面对的某个方位,说道:“由这里走出去几十里地,就是我范家的田庄,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李弘成看了他一眼。 “那里埋着四个人。”范闲放下了手臂,说道:“埋着范家的四个护卫,是我进京之后,一直跟着我的四个护卫,在牛栏街上被杀死了。” 他继续说道:“牛栏街的狙杀,是长公主的意思,老二的安排,虽然你是被利用的人,但你也不能否认……怎么算你也是个帮凶……就从那天起,我就发誓,在这个京都里,如果还有谁想杀死我,我就不会对对方留任何情。” “这三年里,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这边死了很多人,他们那边也死了很多人,双方的仇怨早就已经变成了泥土里的鲜血,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既然老二他以为有叶家的帮忙就可以一直耗下去……那我也就陪他耗下去。” 范闲回头看着李弘成,缓缓说道:“老二既然拒绝退出,那这件事情就已经变成你死我活的局面……你让我对他留手,可有想过,这等于是在谋害我自己的姓命?你可曾想过,你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很不公平?” 很不公平……李弘成自嘲地笑了起来,叹了口气说道:“我只是还奢望着事情能够和平收场。” “那要看太子和二皇子的心!”范闲说了一句和皇帝极其近似的话,“我只是陛下手中的那把刀,要和平收场,就看这二位在陛下面前如何表现罢了。” 他顿了顿,忽然觉得在这分离的时刻,对弘成如此不留情面的说话显得太过刻薄,忍不住摇了摇头,把语气变得温和了一些:“你此次西去,不用停留在我和老二之间,是个很明智的决定。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必须谢谢你。” “谢什么?”李弘成苦笑说道:“谢谢我逃走了,以免得将来你挥刀子的时候,有些不忍心?”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看着李弘成的手牵住了缰绳,范闲心头一动,第三次说道:“此去西边艰难,你要保重。” 李弘成沉默良后,轻轻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回身望着范闲半刻后轻声说道:“如果我死在西边……你记住赶紧把我死了的消息告诉若若……人都死了,她也不用老躲在北边了,毕竟是异国它乡,怎么也不如家里好。” 范闲知道世子对妹妹留学的真相猜的透彻,心头不由涌起一阵惭愧,拱了拱手,强颜骂道:“活着回来。” 李弘成哈哈大笑,挥鞭啪啪作响,骏马冲上斜坡,领着那三骑,直刺刺地沿着官道向西方驶去,震起数道烟尘。 范闲眯眼看着这一幕,暗中替弘成祈祷平安。 —————————————————————当天暮时,监察院下江南的车队再次经过那个曾经遇袭的小山谷,一路行过,偶尔还能看见那些山石上留下的战斗痕迹,范闲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杀意,此去江南乃是收尾,等自己把所有的一切搞定后,将来总要想个法子,把那秦家种白菜的老头砍了脑袋才好。 自从秦恒调任枢密院副使,没了京都守备的职司后,秦家老爷子依然如以往一样没有上朝,范闲此次过年也没有上秦家拜年,只是送了一份厚礼,说不定对方肯定不知道范闲已经猜到了山谷狙杀的真凶是谁。 范闲此时心里盘算的是皇帝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借由山谷狙杀一事,朝廷里的几个重要职司已经换了新人,成功地进行了一次新陈代谢,只是老秦家和叶家在军中的威望依然十足,皇帝肯定不满意现在的状态。 皇帝究竟会怎样做呢?范闲经常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坐在龙椅上,此次对军方的调动肃清一定会做的更彻底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的小打小闹,依然给了这些军方大老们足够的活动机会。 也许是西胡的突然进逼,打乱了皇帝的全盘计划,也许是北齐小皇帝的妙手释出上杉虎,让皇帝不得已暂时留住燕小乙。 可是庆国七路精兵,还有四路未动……大皇子西征时所培养起来的那批中坚将领都还没有发挥的战场,需要如此倚重秦叶燕这三派老势力吗? 范闲摇摇头,隐约猜到了某种可能姓,比如示弱,比如勾引,像红牌姑娘一样的勾引……只是这种计划显得太荒唐,太不要命,便是放肆如范闲,也不敢相信皇帝敢不顾庆国存亡而做出这种安排来。 车队过了山谷,再前行数里,便与五百黑骑会合在了一处。戴着银色面具的荆戈前来问礼后,便又沉默地退回了黑骑之中,有五百黑骑逡巡左右,在庆国的腹地之中,再也没有哪方势力能够威胁到范闲的安全。 范闲忽然心头一动,眉头皱了起来,轻轻拍拍手掌。 马车的车厢微微动了下,一位监察院普通官员掀帘走了进来。范闲看了他一眼,佩服说道:“不愧是天下第一刺客,伪装的本事果然比我强出太多。” 影子刺客没有笑,死气沉沉问道:“大人有何吩咐?” “你回京。”范闲盯着他的双眼,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马上回到院长大人身边,从此时起,寸步不离,务必要保证他的安全。” 影子皱了皱眉头,他是被陈萍萍亲自安排到范闲身边来的,不料此时范闲却突然让他回到陈萍萍身边。范闲没有解释什么,直接说道:“我的实力你清楚,他是跛子,你也清楚,去吧。” 影子想了想,点了点头,片刻间脱离了车队的大队伍,化作了一道黑影,悠忽间穿越了山谷田地,往着京都遁去。 范闲确认影子会回到陈萍萍的身边,那颗紧绷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次离京,他一直觉得心中十分不安,如果仅仅是太子那件事情,应该不至于会危害到老跛子的安全,可是范闲就是觉得隐隐恐惧,总觉得京都会有超出自己想像的大事发生。 一旦大事降临,父亲身边有隐秘的力量,宫里那些人不是很清楚,而且父亲一向遮掩的极好,就算京都动荡,他也不会是首要的目标。 而陈萍萍不一样,如果真有大事发生,那些人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纠集所有的力量,想尽一切办法……杀死他,杀死皇帝最倚靠的这条老黑狗。 这是数十年里大陆动荡历史早已证明的一条真理——想要杀死庆国皇帝,就必须先杀死陈萍萍。 虽然范闲清楚老院长大人拥有怎样的实力和城府,陈园外的防卫力量何其恐怖,可是没有影子在他身边,范闲始终心里不安。 …………车队一路南下,南下,行过渭河旁的丘陵,行过江北的山地,渡过大江,穿过新修的那些大堤,来到了颖州附近,河运总督衙门一个分理处,便设在这里。 当夜,范闲没有召门生杨万里前来见自己,一方面是他想亲自去看看万里如今做的如何,二来他急着查看这些天里京都传来的院报,以及江南水寨传递来的民间消息。 京都一片平静,范闲计划的那件事情还没有开始,而且也没有那些危险的信号传来。 范闲坐在桌边,凭借着淡淡的灯光看着那卷宗,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或许是在危险的地方呆的太久了,以至于显得过于敏感了一些,以庆国皇帝在民间军中的无上威望,在庆国朝官系统的稳定忠诚,这天下谁敢造反? 深夜时分,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范闲此时已经从驿站里单身而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夜行人,遮住了自己的面容。 既然天下大势未动,那自己的几件小事就必须开始了。 在城外的一间破落土神庙里,范闲找到了那张青幡,看到了青幡下正睁着眼睛看着塑像发呆的王十三郎。 “小箭兄的事情,我很满意。” 范闲坐在了他的对面,微笑说道:“只是听说你也受了重伤,没想到现在看起来恢复的不错。” 王十三郎苦笑说道:“我的身子可能比别人结实一些。” “结实太好,因为我马上要安排你做一件事情。”范闲笑着说道:“我会慢慢回杭州苏州,但你要先去,去与某个人碰个头,然后你替我出面,帮我收些欠帐回来。” “欠帐?” “是啊。”范闲叹息说道:“好大一笔帐目。”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明家的事情我不能帮手,你知道我云师兄一直盯那里的。” “废话,如果不是云之澜盯着,我让你去做什么?”范闲笑着说道:“这是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想和你们东夷城打打杀杀,所以你出面最合适了。” 王十三郎苦笑说道:“我只是表明家师的一个态度,并不代表,我会代表家师去镇住云师兄。” “我也不会愚蠢到相信你们东夷城会内讧。”范闲摇了摇头,看着他身边的青幡,开口说道:“只是拥有这笔帐目的东家就是我……可是我不方便出面,便是我的门生下属都不方便出面,本来想着随便调个陌生人来做,可是我又怕明家被逼急了,把那个陌生人宰了……你水平高,自然不用怕这些粗俗的生命威胁。” 王十三郎吃惊说道:“为什么这么信任我?难道不怕我把这些帐目吞了?不怕我和明家说清楚?” “你吞不了,你只是去冒充职业经理人。”范闲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这些新鲜名词儿,直接说道:“至于明家,已经被我系死了,只是你出面去紧一下绳扣。” 王十三郎哀声叹气说道:“小范大人,我并不是你的杀手。” “态度。”范闲笑着宽慰道:“态度决定一切,你那师傅既然想站墙,就要把态度表现的更明确一些,不然明家全垮了之后,我可不敢保证行东路的货物渠道能不能畅通。” “行东路不畅,吃亏的也包括你们庆国。”王十三郎不喜欢被人威胁。 范闲认真说道:“庆国是陛下的,不是我的,所以我不在乎吃亏,而东夷城是你师傅的,所以他在乎吃亏,这……就是最大的区别。”

明家当代主人,号称天下最富有的商人,明青达,此时正坐在明园的小丘亭下,目光翻越那高高的院墙,落在了树间的青嫩中。虽然明园的院墙极高,一旦闭门后就会成为一个防备森严的堡垒,然而这些高墙却挡不住他的目光,掩不住依然孱弱却逐渐勃发的春意。 虽是冬天,却依然期盼着春意。 明青达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苍老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丝光彩,他快活地想着,这冬天就要过去了,花儿草儿都要活过来了,自己的明家,这个庞大的明家,应该也要重新活过来了才是。 一年的时间内,明家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往年凭借内库所谋取的庞大利润整整少了一半,各路的行销货路被监察院不停地搔扰着,商货钱银的流动十分困难,渐渐有了曰薄西山之感。 而且那位暗中控制明家的老太君也被钦差大人“逼死了”,明老三险些被流放,又忽然间多了一个抢家产的明老七。 林林总总,无数把刀剑向明家的头上砍了过来,让明青达有些艰于呼吸,难以生存。他清楚这些事情的幕后是那位坐在龙椅之上的天下至尊,而执行者是那个面相温柔,心思阴险的钦差大人范闲,好在……这半年里范闲基本上在杭州呆在,在梧州澹州玩着,很少回苏州内库衙门视事,尤其是年节前后这两个月,范闲离开了江南,回到了京都。 范闲离开江南,笼罩在明家头上的乌云也移开,监察院江南分理司虽然依然在努力地贯彻着范闲的指示,打压着明家的生意,可是明家毕竟在江南人脉深厚,有无数官员暗中帮手,所以明家的生意顿时活了过来,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活跃。 所以先前明青达看着院墙外的嫩枝才会发出快乐地感叹。 …………然而他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春天来了,树木发芽了,可是……钦差大人也要回来了。 他的心情顿时阴郁了起来,愤怒地起身,一拂袖往自己的院落行去。明园占地极大,大部分两房的男丁都住在园中,本来依理论,明老太君死后,明青达这位当家主人真正掌握了话事权,应该要搬进老太君那间地势最高的小院才是,可是明青达坚决没有同意族中的公议,借口心怀母亲,将那个院子改成了思亲堂。 他自己清楚为什么自己不敢搬进那个小院里,因为他害怕自己在那个小院里一旦醒来,会看见那梁上系着的白巾,和那双不停弹动着的小脚。 …………当天上午,就在明园里处理了一下族里下面商行田庄里的事务,明青达拿起滚烫的毛巾使劲地擦了一把脸,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这个家太大了,需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以前他做当家主人可以比较轻松地处理具体事务,那是因为大的方向以及与朝中权贵们的勾结,都由明老太君一手处理,用不着他费神。 而现在不一样,与京都方面暗通消息,需要他亲手办理,最令明青达头痛的是,钦差大人一直没有停止对明家的打压,外患临头,明家内部又出了问题,范闲硬生生通过打官司,把夏栖飞那个孽种塞进了家中……而且明老三最近听说和夏栖飞走得很近。 在朝廷的压力面前,明青达没有太好的方法,只好看着夏栖飞一步一步地靠近明家的核心,甚至在一个月前的大年初一,他还眼睁睁看着夏栖飞归了宗族,祭了祖。 内困外患,让明青达有些承受不住了,但他必须坚持着,为了这个家族,他必须熬下去,一直熬到长公主成功。 他看了身边的两人一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身旁的一男一女,就是他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明兰石,一个……是当年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如今自己的二姨太。 如果不是这位大丫环,明青达根本没有可能全盘接受明老太君的秘密,成为明家真正的主人,所以他对于这位女子也做出了足够的补偿和爱意。 而明兰石……明青达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皱了皱眉头,其实他清楚,明兰石能力不错,眼光也好,只是父子二人最近在关于明家的前程上产生了极大的冲突。 依照明兰石看来,既然朝廷打压得这么凶,内库又被范闲牢牢把持住,明家再想如往年一样从内库里谋取大额利润已经不可能,应该趁着现在和缓的时机,渐渐地从这门生意里退出去,凭借明家在江南的大批田产和各地网络,不再做内库皇商,转而进行庆国与东夷之间的进口贸易。这样一来可以让朝廷和钦差大人领情,二来也可以保住明家的基业。 但明青达坚决反对这个提议,纵使现在明家支撑地十分辛苦,他依然不允许家族有丝毫脱离内库,往别的方向发展的意思。 二姨太离开了前堂,明青达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眉说道:“你昨天夜里的提议……不行。” “为什么?”明兰石难过说道:“谁能和朝廷做对?如果我们这时候不退……等范闲再回江南,只怕想退也退不成了。” “范闲能做什么?”明青达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他能调兵把咱们全杀了?” “哼,谁知道呢?那位钦差大人可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他真的胡来……还会怕谁?”明兰石明明知道范闲不可能用这种法子,可依然忍不住说道。 “我们在宫里也是有人的。”明青达皱眉说道:“太后皇后长公主……这些贵人难道就敌不过陛下的一个私生子?” “那生意怎么办?如果范闲还像去年一样这么做……我们明家要往里面填多少银子才能弥补亏空?”明兰石愤愤不平说道:“以前做内库生意,想怎么赚就怎么赚,如今是做一单赔一单,定标的时候价钱定得太高,根本不可能有利润,又被监察院的人天天闹……父亲,这样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再搞三个月,我看族里就要开始卖田产了。” “急什么?”明青达不赞同地说道:“内库的生意一定要做下去,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如果我们这时候脱了手,范闲也许会放过我们,可长公主那边怎么交代?没了内库的标额,我们明家就只是一块肥肉,随时可能被人吃掉。” 他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一年前就对自己的儿子说过。 “那……至少往东夷城那边的货……少出一些,也可以少赔一些。”明兰石试探着说道。 明青达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行!不能得罪四顾剑……我们还需要太平钱庄的现银。” 说到现银,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起来,在朝廷与范闲的全力打压之下,明家一直能挺现现在,还能够把族中的万顷良田保住,靠的就是与东夷城的良好关系,太平钱庄与招商钱庄源源不断的现银供应。 “万一……我是说万一,太平和招商觉得咱们家挺不住了,要收银子怎么办?” “收银子?我们抵押的是田产和商行。”明青达冷笑说道:“钱庄拿了这么些钱去能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卖掉?他们只有继续支持咱们……不然收回去的只是些死物,根本不能挣银子的死物。” “我们该怎么办?” “熬下去!”明青达站了起来,微微握紧拳头,咳了两声,坚定说道:“只要太平钱庄和招商那边没问题,我们就可以熬下去,范闲拿我也没有办法。” “要熬多久呢?”明兰石看着这一年家族的风风雨雨,精神上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熬到范闲垮台,熬到陛下知道他错了。”明青达双眼深陷,疲惫之中带着一丝拧痕说道:“哪怕两年三年,也要熬,我们必须等京都那边的动静。” “可是现在家里要银子的地方太多,只怕还要继续在钱庄里调银子。”明兰石忧心忡忡的说道。 “族里的份额……被逼着给了夏栖飞一份儿。”明青达闭目算着,“就算老三老四这两个姨娘生的有异心,他们手头也没有什么,绝大部分在咱们手头,钱庄那边调银不要越线就好。” 老谋深算的商人,虽然并不认为太平招商钱庄会忽然在锅下抽出柴火,可是一直谨慎小心的他,当然知道要把风险压在最下方。 …………苏州城那条满是钱庄当铺的街道并不怎么长,青石彻成的街面显得格外清静,能够到这里来的人,不是穷到了某种地步,就是富到了某种地步。 明兰石身为明家的接班人,自然是后者,所以当他悄悄来到那家挂着招商青幡的钱庄时,马上被招商钱庄的大掌柜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自从范闲下江南以来,明家向外支银的力度便大了起来,尤其是内库夺标一事,以遍布天下的太平钱庄雄厚实力,一时间也无法筹措到如此多的现银,所以明家冒险求助于招商钱庄。 没想到招商钱庄竟是千辛万苦地应了下来,这一次的合作给明家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在进行了很详细地背景调查之后,明家确认了招商钱庄的资金来源是当年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家的遗产以及东夷城一个家族,便放下心来。 双方的合作日渐增多,合作无间,招商钱庄已经成为太平钱庄之外,明家最大的合作者,一年多的时间,明家已经在这家钱庄里调出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明兰石今天又是来调银的,双方很熟络地签好了契约书和公证书,履行完了彼此的手续。 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忽然面露为难之色,说道:“明少爷,有一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兰石眉头微皱,心里却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是招商钱庄忽然对明家产生了某种怀疑吧? 果不其然,那位面相普通的大掌柜试探着说道:“这两个月里不错,可是听说……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回江南了。” 明兰石冷哼一声,心想整个天下都知道自家与钦差大人范闲不和,可你招商钱庄以前不怕,怎么现在却怕了起来? 大掌柜温和笑着说道:“明家执江南商界牛耳百年,咱家一个小小钱庄自然不敢怀疑什么,只是……提醒少爷一声,这天下挣钱的买卖多了去,何必非要和朝廷争气?” 明兰石心里一动,这正好契合了他想将明家转移到另一条轨道当中的意图,只是他毕竟不是明家当事人,对于这位大掌柜忽然地提醒也产生了一丝怀疑,当着这个外人的面,他当然不肯说什么,微笑说道:“什么生意能比内库挣钱?” 大掌柜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待明家的马车离开那条青石板组成的街道后,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微佝着身子,回到了后面禁卫森严的内库房,库房里存放着现银和各处开来的票据,而大掌柜明显很重视手头明家的这张调银单,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单独的木格里,眼光瞥了一眼里面。 里面的单据已经很厚了,如果招商钱庄此时逼着明家还钱,明家又不可能与朝廷毁约,从内库出销事宜中脱离出来,那就只有变卖自己雄厚的家产还钱。 当然,招商钱庄不会做这种事情。 大掌柜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笑着对身旁的助手说道:“明六爷借了多少银子了?” “已经超出额度了。”那名助手恭恭敬敬说道,他对于大掌柜的手段十分佩服,因为他清楚,此时的招商钱庄实际上已经拥有了接近一半的明家,虽然明家的产业价值绝对不止这些,但是财富这种东西,一旦反映在票据上,一旦处于某种比较巧妙的时刻,总是会缩水很多的。 “那位客人……带着印契?” “是。” 大掌柜点了点头,知道主人家准备动手了,只是……他不是还没有回江南吗? 在招商钱庄背后的那间偏房里,大掌柜一眼就瞧见了那张青幡,恭敬请示道:“这位大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王十三郎一入苏州,便来到了招商钱庄,他当然知道这家钱庄与明家的合作关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应该说是全天下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家钱庄……居然是范闲的! 他的嘴唇有些发苦,再一次感觉到师尊为何会如此重视范闲,为什么会让自己来代表他的一部分态度,他也清楚,范闲在那间破神庙里和自己说的话并不虚假,招商钱庄已经拥有了明家足够多的借据,在这件事情里,自己只是一个要帐的打手……并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就算他此时通知东夷城,通知明家,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事实。 明家完了,准确地说,在明青达跪在范闲面前,暗中杀死明老太君,以悲戚的态度,求得天下的同情,把范闲的雷霆一击拖住之前……明家就已经完了。 明家所做的这一切努力,都只是很多余的动作,很无力地挣扎。 范闲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以前还要对付来自京都的压力。而现在他动手,一定是因为他清楚,京都里的贵人们再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帮助到明家。 王十三郎皱起了眉头,心想范闲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拖住京都里长公主对明家的支持呢? “我不懂这些。”王十三郎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去要帐,我跟着你去。” 大掌柜笑了笑,很久以前,他是户部一名很成功的官员,现在,他是一名很成功的高利贷艹作者,对于清铺这种事情,他很拿手:“东家那边还会有行动配合,麻烦大人在苏州城里多等几明家当代主人,号称天下最富有的商人,明青达,此时正坐在明园的小丘亭下,目光翻越那高高的院墙,落在了树间的青嫩中。虽然明园的院墙极高,一旦闭门后就会成为一个防备森严的堡垒,然而这些高墙却挡不住他的目光,掩不住依然孱弱却逐渐勃发的春意。 虽是冬天,却依然期盼着春意。 明青达叹了一口气,有些疲惫苍老的面容上增添了一丝光彩,他快活地想着,这冬天就要过去了,花儿草儿都要活过来了,自己的明家,这个庞大的明家,应该也要重新活过来了才是。 一年的时间内,明家经历了太多的变故,往年凭借内库所谋取的庞大利润整整少了一半,各路的行销货路被监察院不停地搔扰着,商货钱银的流动十分困难,渐渐有了曰薄西山之感。 而且那位暗中控制明家的老太君也被钦差大人“逼死了”,明老三险些被流放,又忽然间多了一个抢家产的明老七。 林林总总,无数把刀剑向明家的头上砍了过来,让明青达有些艰于呼吸,难以生存。他清楚这些事情的幕后是那位坐在龙椅之上的天下至尊,而执行者是那个面相温柔,心思阴险的钦差大人范闲,好在……这半年里范闲基本上在杭州呆在,在梧州澹州玩着,很少回苏州内库衙门视事,尤其是年节前后这两个月,范闲离开了江南,回到了京都。 范闲离开江南,笼罩在明家头上的乌云也移开,监察院江南分理司虽然依然在努力地贯彻着范闲的指示,打压着明家的生意,可是明家毕竟在江南人脉深厚,有无数官员暗中帮手,所以明家的生意顿时活了过来,迎来了难得一见的活跃。 所以先前明青达看着院墙外的嫩枝才会发出快乐地感叹。 …………然而他的脸马上阴沉了下来,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被喜悦冲昏了头脑,春天来了,树木发芽了,可是……钦差大人也要回来了。 他的心情顿时阴郁了起来,愤怒地起身,一拂袖往自己的院落行去。明园占地极大,大部分两房的男丁都住在园中,本来依理论,明老太君死后,明青达这位当家主人真正掌握了话事权,应该要搬进老太君那间地势最高的小院才是,可是明青达坚决没有同意族中的公议,借口心怀母亲,将那个院子改成了思亲堂。 他自己清楚为什么自己不敢搬进那个小院里,因为他害怕自己在那个小院里一旦醒来,会看见那梁上系着的白巾,和那双不停弹动着的小脚。 …………当天上午,就在明园里处理了一下族里下面商行田庄里的事务,明青达拿起滚烫的毛巾使劲地擦了一把脸,感到了一股从骨子里渗出来的疲惫。这个家太大了,需要艹心的事情太多,以前他做当家主人可以比较轻松地处理具体事务,那是因为大的方向以及与朝中权贵们的勾结,都由明老太君一手处理,用不着他费神。 而现在不一样,与京都方面暗通消息,需要他亲手办理,最令明青达头痛的是,钦差大人一直没有停止对明家的打压,外患临头,明家内部又出了问题,范闲硬生生通过打官司,把夏栖飞那个孽种塞进了家中……而且明老三最近听说和夏栖飞走的很近。 在朝廷的压力面前,明青达没有太好的方法,只好看着夏栖飞一步一步地靠近明家的核心,甚至在一个月前的大年初一,他还眼睁睁看着夏栖飞归了宗族,祭了祖。 内困外患,让明青达有些承受不住了,但他必须坚持着,为了这个家族,他必须熬下去,一直熬到长公主成功。 他看了身边的两人一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身旁的一男一女,就是他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一个是他的儿子明兰石,一个……是当年老太君的贴身大丫环,如今自己的二姨太。 如果不是这位大丫环,明青达根本没有可能全盘接手明老太君的秘密,成为明家真正的主人,所以他对于这位女子也做出了足够的补偿和爱意。 而明兰石……明青达看了自己儿子一眼,皱了皱眉头,其实他清楚,明兰石能力不错,眼光也好,只是父子二人最近在关于明家的前程上产生了极大的冲突。 依照明兰石看来,既然朝廷打压的这么凶,内库又被范闲牢牢把持住,明家再想如往年一样从内库里谋取大额利润已经不可能,应该趁着现在和缓的时机,渐渐地从这门生意里退出去,凭借明家在江南的大批田产和各地网络,不再做内库皇商,转而进行庆国与东夷之间的进口贸易。这样一来可以让朝廷和钦差大人领情,二来也可以保住明家的基业。 但明青达坚决反对这个提议,纵使现在明家支撑地十分辛苦,他依然不允许家族有丝毫脱离内库,往别的方向发展的意思。 二姨太离开了前堂,明青达看着自己的儿子皱眉说道:“你昨天夜里的提议……不行。” “为什么?”明兰石难过说道:“谁能和朝廷做对?如果我们这时候不退……等范闲再回江南,只怕想退也退不成了。” “范闲能做什么?”明青达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他能调兵把咱们全杀了?” “哼,谁知道呢?那位钦差大人可是皇帝的私生子,如果他真的胡来……还会怕谁?”明兰石明明知道范闲不可能用这种法子,可依然忍不住说道。 “我们在宫里也是有人的。”明青达皱眉说道:“太后皇后长公主……这些贵人难道就敌不过陛下的一个私生子?” “那生意怎么办?如果范闲还像去年一年里这么做……我们明家要往里面填多少银子才能弥补亏空?”明兰石愤愤不平说道:“以前做内库生意,想怎么赚就怎么赚,如今是做一单赔一单,定标的时候价钱定的太高,根本不可能有利润,又被监察院的人天天闹……父亲,这样下去,支持不了多久,再搞三个月,我看族里就要开始卖田产了。” “急什么?”明青达不赞同地说道:“内库的生意一定要做下去,这是长公主的意思,如果我们这时候脱了手,范闲也许会放过我们,可长公主那边怎么交代?没了内库的标额,我们明家就只是一块肥肉,随时可能被人吃掉。” 他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一年前就对自己的儿子说过。 “那……至少往东夷城那边的货……少出一些,也可以少赔一些。”明兰石试探着说道。 明青达摇摇头,斩钉截铁说道:“不行!不能得罪四顾剑……我们还需要太平钱庄的现银。” 说到现银,父子二人同时沉默了起来,在朝廷与范闲的全力打压之下,明家一直能挺现现在,还能够把族中的万顷良田保住,靠的就是与东夷城的良好关系,太平钱庄与招商钱庄源源不断的现银供应。 “万一……我是说万一,太平和招商觉得咱们家挺不住了,要收银子怎么办?” “收银子?我们抵押的是田产和商行。”明青达冷笑说道:“钱庄拿了这么些去能有什么用?难道还能卖掉?他们只有继续支持咱们……不然收回去的只是些死物,根本不能挣银子的死物。” “我们该怎么办?” “熬下去!”明青达站了起来,微微握紧拳头,咳了两声,坚定说道:“只要太平钱庄和招商那边没问题,我们就可以熬下去,范闲拿我也没有办法。” “要熬多久呢?”明兰石看着这一年家族的风风雨雨,精神上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了。 “熬到范闲垮台,熬到陛下知道他错了。”明青达双眼深陷,疲惫之中带着一丝拧狠说道:“哪怕两年三年,也要熬,我们必须等京都那边的动静。” “可是现在家里要银子的地方太多,只怕还要继续在钱庄里调银。”明兰石忧心忡忡说道。 “族里的份额……被逼着给了夏栖飞一份儿。”明青达闭目算着,“就算老三老四这两个姨娘生的有异心,他们手头也没有什么,绝大部分在咱们手头,钱庄那边调银不要越线就好。” 老谋深算的商人,虽然并不认为太平招商钱庄会忽然在锅下抽出柴火,可是一直谨慎小心的他,当然知道要把风险压在最下方。 …………苏州城那条满是钱庄当铺的街道并不怎么长,青石彻成的街面显得格外清静,能够到这里来的人,不是穷到了某种地步,就是富到了某种地步。 明兰石身为明家的接班人,自然是后者,所以当他悄悄来到那家挂着招商青幡的钱庄时,马上被招商钱庄的大掌柜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自从范闲下江南以来,明家向外支银的力度便大了起来,尤其是内库夺标一事,以遍布天下的太平钱庄雄厚实力,一时间也无法筹措到如此多的现银,所以明家冒险求助于招商钱庄。 没想到招商钱庄竟是千辛万苦地应了下来,这一次的合作给明家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在进行了很详细地背景调查之后,明家确认了招商钱庄的资金来源是当年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家的遗产以及东夷城一个家族,便放下心来。 双方的合作曰渐增多,合作无间,招商钱庄已经成为太平钱庄之外,明家最大的合作者,一年多的时间,明家已经在这家钱庄里调出了三百多万两银子。 明兰石今天又是来调银的,双方很熟络地签好了契结书和公证书,履行完了彼此的手续。 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忽然面露为难之色,说道:“明少爷,有一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兰石眉头微皱,心里却咯噔一声,心想莫不是招商钱庄忽然对明家产生了某种怀疑吧? 果不其然,那位面相普通的大掌柜试探着说道:“这两月里不错,可是听说……钦差大人马上就要回江南了。” 明兰石冷哼一声,心想整个天下都知道自家与钦差大人范闲不和,可你招商钱庄以前不怕,怎么现在却怕了起来? 大掌柜温和笑着说道:“明家执江南商界牛耳百年,咱家一个小小钱庄自然不敢怀疑什么,只是……提醒少爷一声,这天下挣钱的买卖多了去,何必非要和朝廷争气?” 明兰石心里一动,这正好契合了他想将明家转移到另一条轨道当中的意图,只是他毕竟不是明家当事人,对于这位大掌柜忽然地提醒也产生了一丝怀疑,当着这个外人的面,他当然不肯说什么,微笑说道:“什么生意能比内库挣钱?” 大掌柜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 …………待明家的马车离开那条青石板组成的街道后,招商钱庄的大掌柜微佝着身子,回到了后面禁卫森严的内库房,库房里存放着现银和各处开来的票据,而大掌柜明显很重视手头明家的这张调银单,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一个单独的木格里,眼光瞥了一眼里面。 里面的单据已经很厚了,如果招商钱庄此时逼着明家还钱,明家又不可能与朝廷毁约,从内库出销事宜中脱离出来,那就只有变卖自己雄厚的家产还钱。 当然,招商钱庄不会做这种事情。 大掌柜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笑着对身旁的助手说道:“明六爷借了多少银子了?” “已经超出额度了。”那名助手恭恭敬敬说道,他对于大掌柜的手段十分佩服,因为他清楚,此时的招商钱庄实际上已经拥有了接近一半的明家,虽然明家的产业价值绝对不止这些,但是财富这种东西,一旦反映在票据上,一旦处于某种比较巧妙的时刻,总是会缩水很多的。 大掌柜点了点头,知道主人家准备动手了,只是……他不是还没有回江南吗? 在招商钱庄背后的那间偏房里,大掌柜一眼就瞧见了那张青幡,恭敬请示道:“这位大人,接下来应该怎样做?” 王十三郎一入苏州,便来到了招商钱庄,他当然知道这家钱庄与明家的合作关系,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不,应该说是全天下的人都没有想到——这家钱庄……居然是范闲的! 他的嘴唇有些发苦,再一次感觉到师尊为何会如此重视范闲,为什么会让自己来代表他的一部分态度,他也清楚,范闲在那间破神庙里和自己说的话并不虚假,招商钱庄已经拥有了明家足够多的借据,在这件事情里,自己只是一个要帐的打手……并不可能改变这一切。 就算他此时通知东夷城,通知明家,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事实。 明家完了,准确地说,在明青达跪在范闲面前,暗中杀死明老太君,以悲戚的态度,求得天下的同情,把范闲的雷霆一击拖住之前……明家就已经完了。 明家所做的这一切努力,都只是很多余的动作,很无力的挣扎。 范闲之所以一直没有动手,是因为他以前还要对付来自京都的压力。而现在他动手,一定是因为他清楚,京都里的贵人们再也没有多余的力量可以帮助到明家。 王十三郎皱起了眉头,心想范闲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拖住京都里长公主对明家的支持呢? “我不懂这些。”王十三郎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去要帐,我跟着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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