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作点无聊的假设,比如说,假如韩非不是口吃,他跟秦始皇的沟通是不是会好一点。结论大概是不吧。我猜,就算不口吃,他大概话仍说不利索。
《难言》开篇就说,跟领导说话很难啊。你说话像文学创作一样洋洋洒洒,他认为你华而不实;你说话像做论文一样严谨扎实,他没耐心听;你广泛举证,他认为你没有重点;你直击主题,他认为你缺乏论证;谈具体问题挖人隐私,他认为你不厚道;高屋建瓴上升到哲学高度,他认为你不实际。
从身边小事说起层层推进,他认为你没见识;不说得罪人的话,他觉得你拍马屁;说了得罪人的话,他觉得你不懂事;口才太好,他觉得你不靠谱;口才太差,他觉得你乡巴佬;广泛引用脚注密密麻麻,他觉得你掉书袋……所以我觉得跟领导说话真难,让人忧虑深重啊。
《说难》篇里,除了再度强调这些难处之外,更进一步总结“难言”的原因。跟领导进言到底为什么难呢?第一不难在认识水平,第二不难在条理清楚,第三不难在表达透彻,难就难在,不知道领导心里怎么想啊。领导爱名声,你跟他谈收益,他觉得你庸俗;领导重收益,你跟他谈名声,他觉得你迂腐;最坏的情况是领导表面上爱名声其实重收益:你谈名声,那他把你供起来但是不使用,你谈收益,他用你的主张但会把你赶走。
分析得是很到位。但,游说这么件最讲究临场发挥的事,你顾虑这么多,还说个什么劲呢?进言如出拳。一招出去,用降龙十八掌或者千蛛万毒手,可能效果都挺好,但不知道出降龙还是下毒手,那就坏了。
我甚至会恶毒的推想,韩非到底是因为口吃而犹豫,还是因为犹豫才口吃。韩非说话不利索而走笔滔滔,很可以拿心理学上的“补偿反应”来解释,这个已经有很多学者讨论过。我觉得还可以说得更具体一点,只要不谈进言的问题,韩非行文就格外专断决绝,不容声辩。
有意思的是,那些一心干禄,比韩非还要以国君的是非为是非的纵横家和法家实践派,也没把游说看得这么难。苏秦、张仪不必说了,各国国君一路忽悠过来,一点都不怯。
商鞅游说秦孝公,体现的是不屈不挠不要脸的精神。帝道不行换王道,王道不行换霸道,霸道还不够劲再换强国之道,要什么菜色您随便点,总之,伺候到您满意为止。
范雎见秦昭襄王,更是摆明了玩命。当时太后和昭王的舅舅穰侯专权,范雎就跑到王宫里大叫:“秦国有国王吗?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而已。”靠这个引起秦王的注意和自己充分表达的机会。这正是韩非说的“激急亲近,探知人情”,因此把昭王激怒直接被宰了的可能,一点不比成功的可能小,但人范雎豁出去了。
韩非的同门李斯,胆色也一样可观。《谏逐客书》开门见山,“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批评新国策不对,一点没绕弯子。这篇的行文,也正是韩非说的“顺比滑泽,洋洋纚纚”,尤其是后半篇,“华而不实”的嫌疑着实不小。但人家也成功了。
其实,《难言》里所说的那些情况,全都可以反过来理解:你没重点,可能被认为举证广泛;你缺论证,可能被认为直击主题;你说话得罪人,可能被认为忠诚无忌;你避重就轻,可能被认为“得大臣体”……就看你敢不敢赌一把了。韩非和这帮子人的巨大差异,也许可以从出身上来解释。
苏秦在家乡遭鄙视,父母兄嫂统统瞧他不起;张仪在楚国被诬陷为盗贼而遭毒打,又在苏秦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商鞅在魏国被压抑了好多年;范雎因为被误认为卖国而被丢进了粪坑,九死一生才逃到了秦国;李斯也不过是个三线城市的平头百姓……
他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人,是有聪明智慧的亡命之徒。为了成功,可以不惜一切。践踏道德底线,伤害亲朋好友,甚至把自己押进去当赌注,他们都干得出。
反正,无产阶级失去的只有锁链,败了,也就是一条命而已。韩非不行,他是“韩之诸公子”。韩国是一个不强大,但还算是大国的国家;“诸公子”的意思,是一个不算高贵,但还说得过去的贵族。
文章被秦始皇看中之前,韩非在韩国再不得意,但日子肯定还过得下去。“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有焉,所以韩非办事比上述诸位犹豫得多。章太炎骂老子,有句名言叫“怯懦者多阴谋”,拿到韩非身上更合适。没行动力,各种阴谋诡计只能一遍遍过脑子,所以韩非这方面的研究特别有水平,李斯甘拜下风,始皇帝也激赏;但真的耍流氓,韩非在秦始皇面前和李斯、姚贾交锋,三招两式就败了,皇帝也不再把他当回事。
天下一统,别黑白定于一尊。再像诸子那样在皇帝面前高谈阔论,皇帝受不了,别人也拿你当神经病;一心想升官发财的,也知道靠豁出去发惊人之论引起人主的注意,机会不是没有,但已经越来越小,更好的选择,还是顺着领导人的既定方针,拿点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这种差别,先看看《战国策》,再看看贾谊、晁错、主父偃们的政论文,立刻就可以感受得到。
揣摩人主的心意,是一项必须要做的艰巨工作。在战国,韩非这样细腻深刻的软骨头才会对此感受强烈;在煌煌大汉,却连司马迁这样嵚崎磊落的奇男子也觉得不容回避。时代的沉降,真是使人低徊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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