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产生了无数风流人物，其中许多人的不平凡的人生经历引起各个时代人们的广泛关注。战国时期的纵横家、外交家苏秦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他游说六国联合起来对抗强秦，挂了六国相印，使秦军十五年不敢走出函谷雄关，他的历史作用是很大的；但在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苏秦却是“蒙恶声”的。司马迁较客观地“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后来很多剧作家都饶有兴趣地把他的事迹搬上舞台。元杂剧有《冻苏秦》，南戏和传奇则有《金印记》《合纵记》等，多个地方戏和昆曲中都有表现苏秦的剧目。这些剧目大多着重描写他从贫穷落魄到衣锦还乡所经受的世态炎凉，描写了他“锥刺骨”的发奋读书，但对他的政治活动和产生的影响却较少表现。浙江小百花越剧团演出的《苏秦》（王宏编剧，杨小青导演）却独辟蹊径，把苏秦放到大的历史格局中，在壮阔的历史场景中表现其政治作为，展现苏秦的内心世界，发掘出历史人物的丰富蕴涵。

列国纷争，外交方向的抉择是成败的关键。时势造英雄，因此那个时代多“权变之士”。苏秦、张仪都是靠舌辩之才以谋进取的。苏秦不像屈原那样只忠于自己的“祖国”楚国，他倒有点像孔夫子那样周游列国，到各个国家推行自己的理念。“苏秦是顺乎历史行大道？苏秦是逆乎历史走极端？”越剧《苏秦》不以成败论英雄，也没有对苏秦和张仪二人作特别的褒贬，而是着重刻画那个时代的弄潮儿的人生态度，塑造立体的、复杂的“人”。但今天写历史剧，必须从人民的立场对历史人物做出评判。越剧《苏秦》写苏秦想“为百姓谋一份安宁”，“为六国百姓止血”，强化了这一历史人物精神的“正能量”。国家的成败取决于民心，当说客也必须“天下为怀苍生计”，因此这一描写是符合人物的思想逻辑的。

成大事业者必须有坚强的意志。作品强化了苏秦百折不屈、九死未悔的精神品质。有的古代作品写苏秦落魄时曾要投井自尽，越剧避免了这样的情节。他为了克服读书时的困倦，以锥刺股，并把这把锥子带在身边，在遇到困惑要做艰难选择时，拿出锥子以激励自己，如同越王勾践的那一包苦胆。

传统剧目多写苏秦在挂六国帅印之后回乡，便大摆威风，报复亲人。今天看来，就显得这一人物很“小”。越剧苏秦改变了这种写法，写他在遇到挫折和失败时不灰心，在获得成功和荣耀时不是沾沾自喜，而是感到忐忑不安，感到肩上责任重大，“六方印，六座山，千山万壑一肩担”，“六方印，六把剑，剑刃都在头上悬”。他深知前途的凶险，但不能退缩，“一条道走到死也是凯旋”。这些表现出苏秦既能冷静地进行理性思考，又具有担当精神。

《史记》记载，苏秦最后在齐国被刺，但他死前要求齐王将他车裂以诱出刺杀他的人。司马迁说：“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越剧正面表现了苏秦被刺和要求车裂的情节，从而表现苏秦不以自己毁誉为念，而以毁尸换得挫败敌人的阴谋。这一行动完成了苏秦的悲剧性格，使作品具有强烈的悲剧感和历史感，使人相信那个时代会出现这样的风云人物，一位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优秀的剧作必须通过有创造力的演员和导演才能得到充分的体现。优秀演员蔡浙飞曾经创造过许多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艺术形象，扮演苏秦表明她的创作达到了新的高度。苏秦要说服各国国君，剧本为他写了多段富有论辩色彩的念白，蔡浙飞的念白顿挫而有情感，使这些“理论”语言具有艺术的魅力。比如，困顿时他对老师鬼谷子的表白：“苏秦不是英雄，可也绝不是懦夫！我不可能成功，但我必须成功！”“人怎能够自暴自弃，怎能够让寸寸光阴研磨成点点微尘？”这些念白都使观众深切感受到这一历史人物的坚韧品质。剧本在不同的境遇中也为人物写了较长的唱段，第一场被赵国逐出时的感慨：“苏秦我纵有那良策千万，终将是一叶雪花入江川。”说服国君时的雄辩：“待强秦兵锋所指各个击破，百姓遭殃，生灵涂炭，天下何处有大燕？”再如前面讲到的挂六国帅印后的思索，蔡浙飞既唱出了苏秦各种情境下情感的不同，又表现了人物一以贯之的精神风貌。蔡浙飞在苏秦这一人物的身上体现了越剧尹派女小生的优势：阳刚与儒雅兼而有之。看过这个戏的观众，再提起苏秦，大概就会想起蔡浙飞扮演的形象。

苏秦的妻子灵儿是这部作品新的创造。传统戏中苏秦的妻子看到苏秦落魄归来，与他的兄嫂一样冷落他，只管织布而“不下机”。而越剧《苏秦》改变了这一形象，把她写成始终体贴苏秦、给苏秦以温暖的充满柔情的女子。青年演员章益清把这个人物演得很可爱。民歌“洛水汤汤”的旋律伴随人物行动的始终。“你走列国我守家”“夫妻情投同心志，不患东风归来迟”，她的身上体现了中国古代妇女的传统美德。“我嫁给了一条大河，也就成了洛河里的浪花，浪花永远在快乐地唱歌、跳舞。”这样的词语，这样的情感，增强了作品的抒情性。夫妻互相慰藉的描写衬托出苏秦这一硬汉也有儿女情长。灵儿对苏秦的爱，也与观众同情苏秦的情感相呼应，使观众觉得苏秦虽经历了诸多磨难，但并不孤单。

导演杨小青功不可没。整个舞台具有浑厚的历史感，呈现出宏阔的美学风格。导演很好地处理了主要演员的表演与群众场面的关系。金戈铁马、战鼓震天的场面不仅渲染了战国时代的气氛，而且简要叙述了历史过程，如六国会盟。现在有的戏用很多群众歌舞场面，表现出对戏曲表演的不自信；杨小青首先是突出演员的表演，让群众场面成为演员表演的有力衬托。导演也很好地把握了舞台的节奏，壮怀激烈与似水柔情相交织，使这一段血火交并的历史充满了诗意。

传统剧目把历史剧常常写成传奇故事是有道理的，因为观众看戏主要是要看故事，而不喜欢历史书的图解。《苏秦》的演出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这充分证明，只要有优秀的剧本，有优秀的演员和导演，进行宏大历史叙事的作品也是可以取得成功的。现代观众不仅要求娱乐，还要求作品有思想性。但创作这样的作品难度更大，这就要求我们的剧作家和导演、演员和音乐、舞美等艺术家做出更大的努力。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戏研所原所长，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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