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自东南门入,循小径西北行。左则秦淮河,河水潺湲,波纹微漾。有翁数人,悠然垂钓于柔柳之荫。右则石头城,城墙突兀而起,高五丈余。细观乃锲山成壁,阙处补以砖石。山乃清凉山,古名石头山,吴大帝初建关塞处也。前行里许,见城墙壁上露一方石,形似人脸,备目鼻口而似眇一目。其下数丈外有一清池,约亩许,水明若镜。合二景而名之曰:鬼脸照镜。亦园中一奇也。余行至此,常坐于池西,与“鬼脸”对,黙然玄想,若晤老友状,意颇有趣。
壁上人赧然曰:“卿言是也,我果此山主也。卿毋过谦。若论已历岁月,我固长卿远甚;然以寿命方之,吾尚年少,而卿已花甲,作祖称翁矣!矧卿与吾颇有缘。何也?我之体以石为骨,以土为肌,草木为毛,天道权舆,阴阳造化,方得具此七窍,而一目尚眇。吾貌固丑,然受日月光华既久,而灵生焉。历世以来阅人多矣,恨无知我者。人皆视我为鬼石而丑之轻之。吾生于斯,居于斯,唯餐风之便,友鸟之乐,烟树晴岚,冷月寒辉,自怜自爱,孤独无偶,无可接谈者,寂寞甚矣!而卿来即与吾神会。卿真吾友也。斯缘可贵,吾固当珍之也!故欲与卿语焉。”
余竦然立,揖而言曰:“山主肯降尊友我,在下不胜喜。山主历世既久,见识必高。余愚昧,正有久思未得其解者,敬祈指迷,公其勿辞!”
石头城遗址(石头城遗址公园)
山主沉吟曰:“拙于辞,恐失卿望。卿言之,吾试为解耳。”
余曰:“昔刘梦得诗云:山围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今观江水离此数里之遙。登城而望,目力尽处方见江水浩荡,眼前者秦淮之水也,且水低此城墙多也。何来潮打空城之说乎?”
“此易明耳。卿所不解者,诚因以今观之也,彼时不与今时同耳。昔江水近迫城垣,江面宽阔,江流汹涌,水波连天,舳舻来往,帆樯林立,码头及于城门。我之足下,水没数尺。潮打空城,亦刘郎所亲见,非虚语耳。后江水西退,离城渐远。而此旧水道遂为外秦淮河也。苍海桑田,无可疑者。刘郎怀古兴叹,所叹者物是人非耳。然人固已非也,讵知风物亦非不迁矣!”
余叹曰:“是斯理也。传闻秦时望气者云,金陵有王气。始皇帝恐,埋金镇之。然六朝之政迭兴于此。埋金而不效乎?抑无埋金之事乎?”
“噫!人之厚淳亦可爱也,人之诈谲亦可恶也!我所知者,金生丽水,得而为宝。金之用可利货殖,能兴家邦。金步摇美妇人之首,金元宝壮鄙夫之胆;不韦赖之以相秦,汉高假之而间楚。焚宫以金顶悦佛,汉武以金屋宠娇。所不知者,埋金何可移地脉、镇王气哉?未审历代帝王宅中可存此祸害物乎?嘻,荒诞极矣!我疑此为巫者语,不待验之史而知为谣诼者也。为福为祸者人也,非金也。非人,金何能为?卿何惑焉!”
"谨受教!昔诸葛孔明过此地,立马山颠,指画之曰:钟山龙蟠,石城虎踞,此真帝王之宅也。后果十朝为都。然此十朝多偏安,享祚且不久,殊少大一统之局;有一大明,惜乎仅历二世即北迁于燕。帝王之宅何不吉若此耶?人言金陵地气致然。公有何说乎?”
“呜呼!我等山泽不过五行所聚,上承三光之照,中得风雷之激,下受水火之侵。秉气赋形,一任造化;不为尧利,不为傑害;不言不动,不预人事;与贤无亲,与恶无仇。安能致人兴衰乎?圣人有言: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此自然之道也。且气之聚散有恒,政之兴亡无常。譬之周、秦、汉、隋、唐,皆都关中,秦与隋二世而亡,周、汉、唐皆有数百年之祚。岂关中地气时聚时散,有所偏私乎?是地也,秦据以为基,凭一国之力东向与六国争,终得混一舆图。赢政自谓德高三皇,功过五帝,自号始皇帝。期以万世一统,子孙永为皇帝。孰料刑徒一呼,天下分崩,二世而止。是地气独爱政而仇胡亥乎?故一代兴亡非关地气者明也,而致国祚久暂者必别有由矣亦可明也!”
“请言其由。”
“此易言也,亦不易言也。”
“易言者何?”
“岂不闻天命说乎?归之天命,又何说焉!”
“不易言者何?”
“其不易言者又何可言耶?”
“山主勉之。”
“权作一譬喻之可乎?”
“洗耳恭听!”
山主低徊久之,乃曰:“欲譬,方知作譬亦不易也。试为之。有一富翁,欲造一宫,乃积万金之资,使百物备,百工齐,夙兴夜寐,数年乃竣。营造之功大不易矣!设若毁之,借一童之手、一烛之火、一夕之时足也!外如风摧之,雷击之,火焚之,水淹之,金伐之,土掩之,鼠啮之,蚁穴之,虫蠹之,人拆之,诸因有一,遽尔可毁。成之也,营造之道无多且难;毁之也,其途莫可穷举而易。移之喻国亦然。兴一国,须天时、地利、人和诸吉交臻;而亡国之途可一言概乎?卿喜读史,可自一一考之。更无多言矣!”
余闻之如醍醐灌顶,默然而思。忽身倾欲倒,霍然觉,肘枕石滑,一梦耳。起,绕池行。见丽日、白云、城墙、鬼石、花木与余,俱在镜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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