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在仕龙书屋(上)
罗晰月(罗晰月现在干什么)
——追忆书法大家李铎先生
毕德贵
李铎,湖南醴陵人,历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兼篆刻委员会主任、全国政协委员、全国文联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博士生导师,解放军书法创作院院长,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业技术一级,文职特级。
李铎先生远行了,走在2020年的9月17日,享年九十岁。我深深地怀念他,三十年过往历历在目。
“所贵者德”,先生送我生日礼物
我自幼爱好书法篆刻,而艺术爱好是需要条件的。没想到条件出现在婚后,与以往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毕德贵与岳父
岳父是北京一军事院校的教官,他鼓励孩子们发展兴趣爱好。我的职业是教师,每到寒暑假与妻回京,岳父便拿出载有书画篆刻讯息的《北京晚报》给我看。晚报是家里订的,每读到这方面讯息,岳父就为我留出报纸,以供我选择性观展。北京,古今之国都,文化资源得天独厚,书画遍城名家云集,这样的条件与氛围,天下可有二城?我无数次走进展览馆、博物馆、美术馆,观看国内第一流的书画展,大开眼界,好不过瘾!而在名胜古迹、街肆匾额的浏览中,我亦仰慕着追随着古往今来的书画大家,当代军旅书法家李铎就在其中。
李铎前后出师表
李铎先生题赠毕德贵的作品集
李铎题写的“新闻联播”,伴随人们走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在琉璃厂荣宝斋、古籍书店、中国书店诸名店,赵朴初题写书名的《李铎书前后出师表》总是令我良久驻足,那手笔苍劲凝重,那书风雄浑古远,有力道,有气势,更有韵味。京城游走,更是常见李铎手迹,比如每每乘坐地铁,地铁口那醒目又提神的行楷站名就出自李铎之手。岳父家住一号线万寿路站附近,所以我无数次上下一号线或转二号线,所到站的站名皆李铎书写,擘窠大字、遒劲老辣,气宇轩昂、神韵无穷,可谓首都地铁一道亮眼的书法景观。何止首都北京?就是全国城乡千家万户,亦天天与李铎书法相见,那就是央视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联播》,片头四个行楷大字即李铎所书,它伴随着观众走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可谓中国人最为熟悉的书法印象。
身为军人,岳父熟知的军旅书法家有不少,尤赞李铎。茶余饭后,翁婿交流,我们的书法审美是一致的:无论军队还是地方,李铎书法名列前茅,堪称名家中的大家。岳父还告诉我,李铎离这儿不远,他就在军事博物馆工作,坐地铁只有两站。啊,只有两站,在大北京就算很近很近了。我们每次进城,往来必经军博,更甭说我曾几次去看展览了。遗憾的是,军博观展,与李铎近在咫尺,却无缘见上一面。
1990年的春节,我们带着孩子进京与岳母和妹妹们一起过年。这时,慈爱的岳父已经病逝。一天,我与妻骑车西单归来,长安街上由东往西骑过军博大楼,我不禁望楼兴叹:“哎呀,什么时候有缘和李铎见上一面呢?”妻道:“这是大北京啊,这种机缘可等不来。”还真是,寒暑往来八九载,不知参加过多少个名家们出席的书画展开幕式了,独不见我最想见的李铎。
第二天,我生日,我要去拜访李铎。机缘等不来,自己去创造。妻子一言,点醒了腼腆自卑的我。吃罢早饭,我坐地铁来到军博大楼,从一楼到六楼找了一通,哪扇门是李铎的仕龙书屋呢?无奈,只好走出大楼去问大门口的门岗战士。战士问我有预约吗?我老实回答:“没有。我是山东来的书法爱好者,想当面请教李铎先生。你能帮我打个电话吗?”这是我第一次与门岗军人打交道,莫说首都,就是在淄博也不曾有过。嗨,看上去怪严肃的门岗军人还是挺通情达理的,他没有以没有预约为由打发我走,他拨通了李铎办公室电话,传递了我的愿望。他放下听筒对我说:“首长说今天上午要去参加一个活动,这会儿还不到点,你可以去。”幸运之至!门岗指路,我又回到军博大楼,原来不用上楼呀,一楼左拐,我敲开了向往已久的那扇门,开门的正是李铎。
当年的李铎刚好花甲之年,普通话说得很好,听不出湖南口音。我对普通话这么有感,因为我是语文教师,妻子常取笑我的博山普通话。李铎笑问客从何处来?我作了自我介绍。接着就进入书法话题,我说最早读到他作品是在七十年代《书法》杂志某年某期上,写的什么内容等等。他和蔼地点头。“李老师,从82年起我年年跑北京,无数次路经军博,每次都想进来拜访您,今天终于如愿了。”我说出了心里话。
“你年年跑北京?”李铎有点诧异。
“是呀,我从万寿路过来,岳父生前是后勤学院的教官,他也喜爱您的书法。”
李铎先生题赠毕德贵的“所贵者德”
“原来是这样啊,你岳父也是军人。”他愈发亲切,让我坐下,自己却站在书案前,展开我带去的习作一张张看起来,他说:“你是有基础的,还得加强临帖读帖,用心揣摩古人的笔意法理,久而久之自会有心得,有心得就会有进步。“说着,他拿起毛笔:“你看看我写字吧。”太好了,我站起来。这可真的是近在咫尺了,如此近距离地观看自己仰慕多年的书法家挥毫,那种惊喜和幸福实在是难以言表。先生一边书写一边讲解,才写了七八个字,电话机响起来,先生接了电话说:“接我的车来了。”机不可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请先生给我写幅字。话一出口,心下忐忑,忐忑中做好了被拒的准备。外边有车在等,何况我已得到指导,先生完全可以拒绝我这个不速之客的过分要求。可是他没有,大家就是大家,大度大气,不端不吝,他一边展纸蘸墨一边若有所思、自言自语:“你的名字叫毕德贵,德贵……”言毕,四尺对开“所贵者德”写完了。除了说谢谢,我还能说什么,可又怎一个谢字了得?先生的话至今犹在耳畔:“咱们写书法,最宝贵的是道德,先做人,再写字。”我惊喜莫名,感动至深,不说远的就说眼前,先生根据我的名字为我题字这一幕,不正是他做人为艺的自然流露吗?先生看着我把墨宝装起来,又让我把他的电话号码记下来,我们一起出门。我们同行的那一小段路,先生说:“今天你来得正好,因为还在春节期间,我这里很清净,没有别人,这给了你我相见相识的好机会。德贵,以后来北京就过来吧,不过要先打电话,免得白跑一趟。”说着,他伸过手与我握别,一股暖流从他的手传过来,暖透身心。就这样,先生与我的师生缘有了一个美好的开头,这美好的日子是1990年2月3日。
毕德贵在央视《鉴宝》讲述李铎先生题赠“所贵者德”的故事
李铎书法
毕德贵篆刻澄怀味象(附边款)
毕德贵书法《酒狂》
毕德贵书法《虚怀当竹》
许多年后,我受朋友委托,持其藏宝上了央视2008年第36期《鉴宝》节目,经过几轮竞答,胜出的我以幸运赏宝人的身份,接受主持人罗晰月的采访,我就给全国的电视观众讲了“所贵者德”的故事,讲了多年来李铎先生对我的影响。主持人也被感动了,赞叹李铎先生德艺双馨,她还对我说:“您的生日过得有意义……李铎先生的生日礼物给您带来了一生的快乐!”——如今,我的岁数比当年先生的年龄都大了几岁,而三十年前33岁生日的惊喜莫名、感动至深,至今都在,在我内心深处。
吸烟,在仕龙书屋
以后的岁月,我还是年年回北京,大多时候都能见到先生,也与先生夫人李长华阿姨熟悉了。阿姨对我讲起先生时总是说“你叔叔”,没外人的时候,我就称先生叔叔了。可是,仕龙书屋没外人的时候真的不多。
1997年春节期间,李铎先生赠给毕德贵“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六十周年”怀表
仕龙书屋,毕德贵与李铎先生
先生原名李青槐,字仕龙。19岁那年他自己改了名,那年,他在家乡湖南省醴陵县考入中南军政大学,改名李铎。数十年后,李铎成为闻名遐迩的书法家,在军博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便以自己的字命其“仕龙书屋”。
先生成名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那时起,慕名上门的人就不少了,后来络绎不绝甚至门庭若市,我就碰上过一回。那回,不到一小时,进来了河南、江苏、陕西三拨人。人一多,“事儿”就多,比如在我拜识先生的下半年,先生为第一次在北京举办的亚运会创作了百余件精品,组委会将作为国礼赠送重要外宾。哪想就在捐赠仪式举办前夕,几个人持信件来到书屋,自称是某部委的,说领导要审看作品。就这样,全部作品堂而皇之被骗走。此案惊动了第十一届亚运会组委会和公安部,所幸破案迅速,作品追回。
李铎的山水画
先生名播中外,四方纷至沓来,他一人如何招架?其实无可奈何。无奈之下,先生手书的“禁令”一条一条上了墙,先后有“禁止吸烟”“请勿翻动”“书债繁多请勿代索”“腿部有疾不能久站”等。唉,这就是名气带来的另一面。我能理解先生的无奈,也能理解慕名者的心情,自己不就是慕名上门的吗?我为先生做不了什么,能做的就是规规矩矩、本本分分做他的学生。仕龙书屋不算小,东西挺多,书法集、画册、典籍资料、艺术品林林总总,更有先生创作完成、分类存放的书画作品,先生以书法名世,其实他的花卉、山水都画得棒极,气韵生动,饶有余味。我多少次置身其中,未曾翻动过一次。长方形的仕龙书屋,面积大约六七十平米,朝里走应该有午饭午休的地方,不然阿姨哪里备餐?先生哪里休息?这只是我的估计,因为我不曾走动瞧看。作为学生来到仕龙书屋,若有机会给先生打打下手做点事,先生欢喜,我更是高兴不已。
1998年李铎夫妇在李铎画作前留影
李铎先生题赠毕德贵
先生的书案上总有一个本子,一页页记满了求字者的姓名地址。这样的本子我见过好几个,这便是墙上告示的“书债繁多”了。以我所见,岂止繁多?简直繁重如山。每隔一段时间,先生就按本子上名单集中写字“还债”。其实,少有人支付润笔费,哪来的书债?先生不必认真就是,但不认真就不是李铎了。有一回,我正碰上先生在写字“还债”,便提出帮他钤印、晾干、折叠、装信封,先生说:“好啊,那可帮了我大忙啦。”我便动手干起来。先生集中精力照单写字,我边干边看他挥毫,如此一个多钟头,我们谁也没说话,直到我打破这默契中的宁静。我让先生坐下来喝口水,他腿部有疾,不可久站。可是先生人坐下来了,思绪还在书案上,一杯水没喝完就又挥洒起来,直到他搁笔宣布:“好,今天就写到这里。”两三个钟头,写了三十余幅,尺幅多是四尺三裁。先生谢我,说:“没有你的帮忙,今天写不了这么多。”大书家谢我,怎么敢当?我说:“有机会看您写了这么多字,一饱眼福。”眼福之外,我还感觉到一种特别的享受,享受宁静中与先生“各行其事”的默契。我说:“今天太难得了,无人打扰,电话也不多。”先生笑了:“我吩咐门岗了,有找我的就说我不在,不然什么事都做不了。”怪不得呢,我心里一阵热乎。昨天电话预约,先生说:“明天我在,你来吧。”我怎能不感动呢?
毕德贵保存的李铎先生信件
李铎诗书:雨霁春山碧,凌风紫燕飞。三希堂上客,日暮不知归。
二十多年前毕德贵为李铎先生刻的名章
已是午饭时间,我向先生告辞,意外的是先生说:“忙了半天,放松一下再走。”我觉得意外,是因为先生太忙,要做的事太多,我没见他挽留过谁,这也是第一次挽留我。接下来的事就更让我意外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盒万宝路,打开,递给我一支,他自己一支。我赶紧接过先生手里的打火机给他点上,再自己点上。我知道先生是不吸烟的,而我戒烟也五六年了。本来嘛,60多岁的人半日挥毫,放松片刻是必须的,我陪着先生抽一支也是必须的。我笑着指指墙上先生手书的“禁止吸烟”,先生竟幽了我一默:“禁止别人,不禁止你和我呀!”
毕德贵小楷
毕德贵篆刻:君子不器
那些年,每次去仕龙书屋,总能看到先生不为人知的一面,这一面的平实朴素,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会像别人一样难以置信。先生平时是以书屋为家的,非必需不外出,一天的精力和时间都交给书屋。他大量的书画作品、书法论述及其他,都是在书屋里完成的。午饭也在书屋解决,是长华阿姨做的简餐,老两口一起吃。他们教子有方,两个儿子都非常优秀,无需父母操心。阿姨退了休,主要工作就是照顾比她大五岁的李铎先生,而书屋里的琐事杂活儿也需要有人打理,阿姨就担起来,相当于秘书或助理吧。有一回我在书屋,阿姨接了个电话要出去,不能做午饭了,出门时她告诉先生:“你的面包白糖放碗柜里了。”我大惊小怪:“面包白糖当午饭吗?”先生回答得诙谐有趣:“面包蘸白糖,我好这一口儿!”
李铎夫人李长华是总政歌舞团的军医,李铎素描长华青春照
先生和阿姨,军中贤伉俪。1959年,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落成,各军区一批俊男靓女被选调入馆做解说员。李铎来自河南信阳,李长华来自山东济南,两人分到一个班,一个班长,一个班副,真个是千里姻缘军博牵。风雨如磐,携手同行,到先生去世,他们一起走过61个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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