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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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中国国家统计局今年1月17日公布的数据，2022年中国出生人口为956万人，死亡人口为1041万人，人口比上一年年末减少85万人。这是继1960年代以来，中国首次出现人口负增长。2023年2月，新华社记者专访日本工程院外籍院士、东京大学胡昂教授，谈及一个刚刚进入负增长的国家的当务之急与谋划布局，以下为全文发布。

▲ 图源：Google

问题一：从日本走过的路来看，人口进入负增长在短期和长期对经济发展最主要的负面影响将分别体现在哪些方面？要减少相关负面影响，在财政和货币等宏观经济调控方向上要作出哪些转变，可采取哪些手段？对于一个刚刚进入负增长的国家来说，当务之急是要应对哪些可能直接冲击经济发展的问题，并为哪些尚未出现的问题谋划布局？

人口负增长对经济发展最主要的负面影响，体现在：（1）劳动力降低（2）资本投入减少（3）全要素生产率下降。覆盖供给侧决定经济增长的三大主要因素。

日本人口拐点出现在2011年。劳动年龄人口减少，劳动投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也随之下降。人口减少不仅仅减少劳动力投入，也会影响资本投入。例如人口减少将减少所需的住房存量和企业中每位员工的资本设备。随着人口老龄化，为未来储蓄的年轻人数量将减少，而将使用过去储蓄生活的老年人比例将增加。国民储蓄率随着老年人口比重上升而下降，资本投入对经济增长的贡献可能会变小。这样一来，人们担心老龄化和人口减少，将通过劳动力和资本增长放缓来减缓经济增长，而劳动力和资本是长期决定经济增长的主要生产要素。在劳动年龄人口减少的经济体中， 生产率可能会下降。以日本为例，生育年龄人口每增加1%，生产率可以改善0.3%，相当于将人口维持在1亿人左右的长期效果。

另外是对公共部门的负面影响。有人担心税收会因人口减少而下降，随之而来的经济增长放缓预期会变得更加严重。公共财政和社会保障体系环境的恶化以及代际差距的扩大，将大大降低公共部门的可持续性。以社保负担为中心的国家负担率过高，降低了以劳动一代为主的家庭和企业的可支配收入，阻碍了劳动和资金投入的意愿，经济增速将进一步放缓。

▲ 图源：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

要减少相关负面影响，在财政和货币等宏观经济调控方向上要作出如下转变：

第一，要采取措施尽可能推动人口增长。特别是鼓励高经济水平和低经济水平人群的生育。例如对富人减税和对低收入阶层的鼓励金政策。

第二，要加快人均GDP的提升。为了提高生产率，重要的是通过创新来提高整个经济的效率。创新不仅是单纯的技术创新，还包括新商业模式的构建和社会经济改革等广泛的独创性。按照发达国家的标准人均GDP至少2万美元以上计算，虽然中国不少城市已经达标，但是在广大的农村地区约6亿人还远远达不到这个标准。因此提升中低收入人群的GDP，提升这类人群的生活品质更为准确。政府通过转移支付的方式把更多资源投入在相对贫困地区的教育上，可以极大促进共同富裕目标的实现。

▲ 图源：Google

对于一个刚刚进入人口负增长的国家来说，当务之急…

在2008年达到顶峰之后，日本的总人口一直在以每年约20万人的速度下降。据国家人口和社会保障研究所估计，这一速度在未来还会增加，20年后每年会减少50-70万人，30年后每年会减少70-90万人。与之同时，人口下降的影响已经开始显现。产业工人短缺，空屋数量增加，郊区房价下跌，便利店销售饱和，等等。对于过去享受过人口增长带来的好处的城市来说，人口下降是一个重大挑战。

随着人口的减少，“海绵效应”也随之产生。这是因为即使城市的总体规模保持不变，经济活动和住宅区也会缩小，在内部留下无数的空洞。在社会的维持成本不变的情况下，使用效率下降和税收收入减少，将给城市财政带来压力。因此，近年来人们的注意力转向了“收缩城市”。在这个概念中，城市的规模随着人口的减少而缩小。这是一个为了保持城市的经济活动密度，有效利用社会基础设施，并保持公共财政健康的积极举措。它主张从人口下降的现实中跳出来，通过战略性地重建和振兴城市，以积极的方式顺应城市的“收缩”。

日本总务省预测，到2050年日本总人口将降至1亿以下。85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在东京地区和关西地区将超过200%，在名古屋地区将大幅增加至191%。人口分散发生在各地方城市，导致城市地区密度较低。在大城市，由于老年人口的快速增加，医疗和福利服务的提供和区域活力的维持有所下降。要解决和预防这些问题，关键是巩固和引导生活服务功能和住房。 紧凑型城市是我们应该关注的对策之一。

紧凑型城市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流行的居住型房屋和设施密集分布且彼此靠近的开发形式，由公共交通连接的、有良好政府公共服务的市区。如果实现这样依托公共交通体系支撑的紧凑型城市，相当数量的人将聚集在一个地方。因此，医疗、福利、商业等生活服务的可持续性将得到改善，日常生活所需的设施将聚集起来，步行或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上下班成为可能。日本正在积极推进的站城一体城市更新战略，是对既有的轨道沿线城镇做战略调整或振兴，这些城市被划分为“城市功能引导区”和“居住引导区”。在城市功能引导区，打造生活服务引导区和公共设施；在居住引导区，设置鼓励居住和保持人口密度的区域。

▲ 图源：国土交通省

为了应对社会超级老龄化的趋势，日本的经验是在充分利用现有服务的同时，考虑“如何最佳地安排医疗和福利功能”，将人口与公共性资源集中在某个地区，因此促进紧凑型城市发展很有必要。在日本，构建紧凑型城市的关键是“与公共交通的协同”、“与中心城区再生政策的协同”及“与相关部门和机构的协同”。通过将住房、医疗和福利设施集中在公共交通路线周围，可以预期用户数量的增加，并且可以预期当地公共交通业务的稳定性，从而确保可持续性。

对于一个刚刚进入人口负增长的国家来说，谋划布局…

在人口减少的时代，空置的房屋、商店和其他未被有效利用的资产的数量会大量增加，如果不加以关注城镇将变得松散，空置房产将年久失修。因此需要促进理想的城市规划，必须探索将所有权与使用权分开的道路。日本的做法是对所有权和使用权分离的组织进行统一管理，巩固使用权并将其委托给城镇发展组织进行有效利用。高松市丸龟町商业街是成功实施的著名案例。由于受到郊区大型商店的影响，原购物街一度遭遇衰落。因此该商业街决定将土地使用权与房产所有权分离，并将管理和经营权委托给一个由业主共同出资的城镇开发公司，并积极转向房地产业务，靠所有权的分红获利。该公司由各领域的专家组成，拥有高水平的管理和运营能力。在统一的管理之下，达不到销售目标的业主被迫离开，采用择优加入的制度是成功复兴该商业街的主要因素。城镇开发公司最终通过经营使用权，实现了利润的最大化。

此外，日本正积极探索在城市更新计划中的土地整理及有效利用、土地银行实施路径等，也非常值得关注。在美国中西部城市，土地银行在解决空置房屋、土地问题及作为城市更新的实体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他们的基本作用是收购空置和财产税不良的房产，并将其转让给有意愿且能使用这些房产的第三方，从而防止空置房产年久失修，并将其恢复为纳税房产，还可以进行投资以提高该地区的吸引力。基于所有权和使用权的分离，土地银行是代表业主从长期角度处理空置房屋和土地问题的城市规划实体。日本在2022年4月修订了《城市更新特别措施法》，允许社区发展组织等“城市更新公司”暂时持有未充分利用的土地，并将其移交给希望使用这些土地的人。尽管离美国的土地银行还有一段距离，但日本已经迈出了土地整理并有效利用的第一步。

▲ 图源：Google

问题二：从日本的经验教训看，在人口结构发生劳动人口减少、劳动成本上升等不利变化后，提高中老年人的劳动参与率和劳动生产率成为必选项。在这方面，有哪些合理有效的激励手段？同时又要注意哪些问题和风险，做好其他社会政策配套保障？如何通过科技赋能延长劳动人口的工作寿命？

2020年，日本高龄劳动者人数自2004年起连续17年同比增长，达到906万的历史新高。

从其从事的主要行业看，“批发和零售业”数量最多，为128万；其次是“农业和林业”，有106万；“服务业”有104万人；制造业92万人；医疗福利行业92万人。从就业类型来看，老年雇员数量从2010年的74万到2020年的120万，正式员工增加了46万人；从2010年的163万人到2020年的390万，非正式员工增加了227万人。从数据上来看，劳动人口的老年化趋势不可避免。

日本政府在2013年修订了《高龄者就业稳定法》，强制要求65岁以下的人就业。经历了政策实施的过渡期，从2025年4月起，在65岁之前确保就业就会变成强制义务。而2021年4月1日《高龄者就业稳定法》经修订后生效，将退休年龄进一步提高到70岁，以确保65岁至70岁的老人的就业机会。该政策鼓励老人在70岁前在职，从而提高全社会的退休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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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长退休年龄的主要措施包括废除退休年龄制度和引入持续雇佣制度。

废除强制退休制度的好处是可以增加长期工作的积极性，并减少未来的财务担忧。另一方面，在因高龄体能下降而就业困难的情况下，如需维持继续雇佣老年人的环境，有必要在用工细则中提前界定和明确老年人的工作条件和工资制度。

持续雇佣制度是指即使在退休年龄之后，如果年长的员工愿意，可以确保继续雇佣的制度。根据措施的内容，分为“再就业制度”和“工作延期制度”两种。“再就业制度”允许达到退休年龄的员工退休后再就业，从而延长其就业年限。在这种情况下，退休前的职位将丢失，员工将被重新聘用为临时员工。“工作延期制度”是在工作条件、工作内容、岗位不变的情况下，延长工作年限的制度。当工作高度专业化且难以确保继任者时，使用扩展工作系统。

在高度老年化的日本社会，政府既重视延长个人劳动生命以创造国家产值，也对于企业以及制度进行了比较全面的规划，政府在此方面的首要任务是提高养老金的财务稳健性，因为养老金在社会保障福利中占很大比例。目前，日本的社会保障福利费用约为120万亿日元，其中养老金仅占一半以下，约55万亿日元。

从长远的角度来看为了提高国民的劳动寿命，优化就业环境十分必要。在城市规划的角度看， 改善交通出行条件、解决通勤时长及通勤舒适度的城市规划非常重要。据相关研究，日本大城市通勤列车的拥堵情况丝毫没有改善，每天在狭窄的空间里呆上1-2个小时会让人倍感压力，通勤高峰期对劳动者的积极性和健康有负面影响，因此被视为阻碍生产力提高的问题。在新冠流行期间，日本被动地选择并实现了大部分的劳动者远程办公的作业方式及工作条件。日本的许多企业现在正试图通过分时错峰通勤及远程办公等工作方式，借助新IT技术等来解决通勤而带来的压力与健康问题，为员工创造能够更加平衡的、兼顾生活与工作效率的工作环境。

*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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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勤时长带来的压力

加快工作方式改革以避开通勤高峰期

▲图源：日本国立社会保障人口问题研究所

问题三：从日本的经验教训看，在人口结构总体“老化”后，如何挖掘中老年的消费和创新潜力？如何通过发展“银发经济”来培育新的经济增长点？当前“银发经济”的发展趋势呈现哪些特点和亮点，对我有何启示？

2020年，日本有两个及两个以上成员的家庭中有53.4%是工薪家庭，34.7%是无职业家庭，其余的11.8%是拥有私人和其他类型企业的家庭。97.9%的无职业者家庭的户主为60岁或以上。换言之，无职业家庭主要是领取养老金的老年银发族家庭，其消费支出代表着银发族的消费趋势。由于有相对稳定的收入来源，消费欲望强烈且人数不断增长，银发族的消费购买能力及潜力均在增加。

与此同时，根据国立人口和社会保障研究所《日本家庭数量的未来估计（2018年）》中，定义60岁以下的家庭为劳动年龄家庭，60岁以上的家庭为老年家庭。研究表明，劳动年龄家庭总数正持续下降，到2035年将低于老年家庭数量。与2020年相比，2040年的家庭总数将减少6.2%，其中劳动年龄家庭将减少19.6%，而老年家庭将增加9.6%。

基于上述数据，我们可以预估今后老年人口，即银发族的消费量将是逐年增加的，但不足以弥补劳动年龄家庭消费量的下降，长期来看社会消费总量会下降。也就是说，随着适龄劳动人口的减少，以活跃的老年人为代表的“白银消费”虽然能够一定程度上支撑宏观消费，但若不提振工薪家庭的消费，宏观消费终将会下降。因此在重视银发经济的同时，也应该充分重视对于工薪族家庭的就业扶持与经济支持。

日本经过多年的发展，福利事业已接近尾声，“银发经济”也已达到一定规模。老年人数量、一定的经济实力和潜在的消费需求是发展“银色经济”的必要条件。随着高龄者的人数增加和平均寿命的延长，有活力的高龄者也在增加，高龄者人群表现出较高的购买力，加之家族环境与氛围的变化，足见发展银发经济的必要性。相比之下，中国的福利服务尚不发达，社会保障体系不够健全，将财产留给子女的想法等将阻碍“银色经济”的发展。

▲ 图源：Google

日本“银发族”消费中呈现出如下特点：

1. 保守性。老年人往往会特意去寻找老式产品，不会在新产品问世时就参与抢购，消费较为理性，重要的是有选择和购买真正想要的东西，大多不会被潮流所左右。

2. 被动性。老年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消费愿望，不愿自己出去选择产品，这被认为是老年人的被动性造成的。许多时候企业是无法衡量老人想要什么，双方缺乏连接供需的路径。

3. 信息缺乏。现在的媒体大多是面向年轻人的，无论杂志、报纸文章还是电视节目。因此在很多情况下，由于缺少面对老年人的媒体宣传，老年人并不知道对他们有益的产品信息。

日本“银发经济”亮点：

日本“银发经济”催生的各种产品正在成为经济增长亮点。日本各行业重视开发专门针对老年人的商品和服务，将其从普通的商品和服务中细分出来。

面向老年人的手机“Mi-Look”拥有GPS卫星定位、老人活动记录器、紧急感应绳等多项智能设备。兼重口味和营养价值的老年人专属食品，近年来以10%的速度增长，在2009年已形成约1000亿日元的规模。三得利近年为老年人开发了符合健康标准的威士忌。佳丽宝早在2000年面向50岁以上女性推出的护肤品牌EVITA，在2007年成为年销售额超过100亿日元的大品牌。世嘉梦工厂连锁游戏厅每天的顾客近三分之一是老年人。游戏厅除了为老人提供毛毯、纸巾，开设专门的游戏讲座，甚至特别推出“怀旧游戏”以满足老年人回忆童年的愿望。

凭借细致的服务，从日本的“银发经济”中脱颖而出的相关产品已成为经济增长的引擎。新兴的养老住宅、金融保险市场等每年也保持两位数的增长。政府也在加强制度性努力，推动“银发经济”的发展。制定了严格的产品卫生和安全标准，限制了企业的市场准入条件，修改了相关法律以保护老年人的利益，并鼓励相关产业的发展。

日本“银发经济”启示：

(1) 政府应当主动作为，积极推进“银发经济”的发展。以增进老年人再就业为例，日本以厚生省社会局为中心成立了“银发服务促进会”，hello work这种政府的就业机构有老年人辅助柜台，许多区、市政府都有银发族再就业促进机构，一些非营利组织也积极参与其中；包括出租车司乘人员、安保人员等许多职业都是“银发一族”再就业优先的岗位，这些都是增进老年人再雇佣的有效手段。

(2)企业应当改变对“银发市场”的常规认知。应将“改善老年人的生活质量、提高老年人的福利水平，开展满足老年人需求的活动并赚取适当的利润”作为目标，秉持强烈的社会使命感，并有必要建立相关的“银发市场”行业标准。除针对老年人的特点和需求开发各种适老产品外，还需要在精神方面重视老年人群体，使之更容易接受新产品。针对老年群体的消费特点，开展直销、走访、销售或回购等多元经营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