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主动从多家学术期刊数据库中撤出早年发表的论文,她多篇论文被疑抄袭以及一稿多投。问题牵扯而出,这位39岁的青年长江学者在南大课堂上诸多有违师德的行为也被学生曝出。
目前,梁莹已向学校提出辞职申请,而南大对其学术作风问题尚在调查之中。
“两面”
梁莹的问题具有“两面性”,这是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教授、曾任社会学院院长的周晓虹说起梁莹时的第一评价。
“一方面,她做研究非常拼命。这种拼命,可以理解成急功近利,也可以解释成她是真心热爱学术。”周晓虹记得,梁莹甚至在怀孕时也挺着肚子,手上托着电脑边走边看文献;孩子出生以后,梁莹也很少带,一直将孩子安置在她父母那里托管。
而另一面,周晓虹觉得她在很多事情上做得没有底线,“比如研究和教学的伦理,她没有概念,太不认真”。
去年4月,梁莹所教授的本科2014级社工系学生向学院联名举报梁莹的教学问题。当时学院5位正副院长和书记,每周一位轮流去她的课堂上听课,收集、征求学生的反应,最后对她提出了严肃批评,要求其端正教学态度并向学生道歉。周晓虹记得,这件事后,梁莹收敛了一阵子,但这学期她的课堂上学生们还是意见颇多。用周晓虹的话来说,“也许,去年的警告和处理还是太轻了”。
不过,梁莹的教学也多少具有两面性。
根据记者对梁莹本学期授课的社工2016级学生的走访,发现学生们对梁莹的印象并不恶劣。学生们表示,梁莹这次上课的课件是自己做的,里面说的都是自己亲自主持的项目,每节课也都到岗了,下课时还会替学生耐心解答一些问题。她甚至在中秋节前上课时,还给学生分发了月饼。
而同时,在一位上过梁莹必修课的社工专业硕士研究生看来:梁老师上课漫不经心,经常以各种理由缺席,由博士生代为上课仍是常态。
无人可知,对于不同的专业课课堂,她的教学态度为何忽冷忽热。
“幼稚”和“自傲”这两个形容词,是记者在南大社会学院师生口中听到最多的评价。
梁莹几乎从来不在南大社会学院的集体学术研讨、论坛等活动上露面,和学院里的老师也很少打交道。每当跟学生说起自己的研究成果,她总是会强调其“国际影响力”。而梁莹的穿着打扮,也颠覆了不少人心里的学者形象——粉色蝴蝶结,黑色短裙,这是她日常的穿着。
“她多少和别的老师有些不一样。她在乎自己在乎的东西,而教学、旁人的目光,或许她就看很淡了。”一位南大社工专业的研究生说。
“转型”
记者加上了梁莹的微信,几次试图和她通话,她的答复都是:让我喘口气好吗?说完,她就挂掉了电话。
唯一一次微信上的互动,是因为记者在仔细读过几篇她近年写的英文论文后给她发去的一句宽慰:无论以前如何,您现在算是一位勤奋的研究者,论文质量并不差。她快速回复了一句:谢谢。
其余微信,均石沉大海。
或许,在梁莹内心,面对一片攻讦时,她也希望获得一分为二的对其学术现状的部分认可。
梁莹主动要求在几大学术数据库上撤稿一事,周晓虹也是最近一两个月才有所耳闻的。他曾在一次和她在学院偶遇时问过其缘由,梁莹当时的回答大致是:以前的那些东西很多都是垃圾,不值得看。而在更早之前,在梁莹能发英文文章后,周晓虹也曾经听梁莹说“中文论文都是垃圾”。
的确,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网站对梁莹个人著作的介绍中,她没有放上任何一篇自己发表的中文论文,而且在发表列表上标注了“2014年之后以第一作者和通讯作者发表的SSCI/SCI收录论文”。2014年这个年份,在梁莹此前接受其他媒体报道时,被她视为一个转机——那年以后,她改变了论文的发表方向,开始跨学科,而当时的机遇在于她所在的社会学院开始发展脑科学专业。至此,她就像是找到了将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结合,从而在国际学术界获得主流认可的方式。
这个理念,贯穿了她后来的研究和教学。根据南大社工专业2016级的一位本科生讲述,“她这学期给我们上的是《社会工作行政》,这是一门很注重实务的课程。她经常给我们介绍一些她在实验中运用的自然科学的新仪器,她很倡导这些新工具的使用。有时候她的课堂内容我们会听不懂,因为有自然科学的部分”。
而在今年1月南大校园内部开设的一次人文社会科学新方法的高级研修班中,梁莹作为讲座嘉宾,也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融合当成她引以为傲的方法论。
那么,梁莹这几年的学术能力究竟是否有实际提升?周晓虹觉得“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他说:“说她提高可能的确是有提高,否则到一些好的外文期刊上发文并非十分容易,因为这些杂志都是同行评议的结果。不过这些论文是否有数据造假以及其他实验伦理问题,那就另当别论了。”
“进击”
在此次事件中,梁莹发表论文数量之多,一直也是公众讨论的焦点。
有人质疑,梁莹的青年长江学者和教授职称是不是掺了水分?周晓虹坦言,梁莹2015年入选青年长江学者的学科领域是公共管理,公共管理领域有些类似理科,更重视英文论文。在那个领域梁莹的论文数量和发刊杂志的影响因子较高,因此通过比较顺利。
至于她在南京大学社会学学院获得教职这一点,周晓虹更是确定“不存在什么猫腻”。“她当时是在我们学校隔壁(学院)的政府管理学院获得了博士学位,然后又到北大读了两年博士后。在这之前,我们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梁莹来南大应聘时,评聘委员会的教师们看了她的个人简介,内部意见产生分歧。当年年仅30岁的梁莹,已发表几十篇论文,含金量究竟能有几何?“最终考虑到学院里社会工作与社会政策系科研发文力量比较弱,如果有这样一位高产的研究者来带动,不失为好事情。”周晓虹说,所以大多数人还是给予了支持。梁莹于是在2009年进入南大社会学院。
“现在看来,把关多少不严,起码包括在我的脑子里,也觉得科研能力强是挺重要的。”周晓虹回忆说。在接下来的几年中,梁莹凭借“高产”很快就被评定为副教授、教授。
《中国青年报》记者做过统计,在几大学术期刊数据库的网站上,以梁莹为第一和第二作者的中文文献就超过120篇。除此之外,她的名字竟然还出现在人工智能领域,而这一研究成果的另一位作者,是她的丈夫任长志,目前就职于中国科学院南京天文台光学技术研究所。
“高产“到底如何而得?记者采访到了曾见证梁莹2013-2014年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做访问学者的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赵鼎新。在他的记忆中,这些往事“感觉实在不好”。
“这还并不仅仅是说学术水平上的不好,而是在为人处世上的不理想。”现任浙江大学人文高等研究院院长的赵鼎新对记者说。
梁莹曾经带着一份自己的项目报告到赵鼎新的办公室,希望赵鼎新能够帮其把把关。赵鼎新看了报告后,觉得整体情况不理想,“不像是一个一本正经的东西,东拼西凑”。但他记得自己还是为梁莹当场提供了不少细致的指导意见。按常理,来赵鼎新这里求教的中国学者在获得意见以后都会修改内容、再来求教。然而,梁莹没有再露面。
过了一阵子,令赵鼎新觉得错愕的事情发生了——梁莹发来一封电子邮件,索要赵鼎新的签名,因为她认为这份她拿给赵鼎新看过的研究报告算是“两人合作申请的项目”。
赵鼎新果断拒绝了这一要求。可梁莹没有终止自己的诉求,几次向赵鼎新发来邮件催促索要签名。
“她口气非常强硬进击,我有点不胜其烦。”在这件事情以后,赵鼎新不愿意再和梁莹打交道。直至梁莹的那个项目结项发表,赵鼎新也未能再见那个梁莹所谓“合作的研究成果”。
另外,赵鼎新指出,当时梁莹在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从未进行过博士后的研究工作,而是由一名快退休的老教师邀请去做短期的访问学者。
据南京大学社会学院的现任院长成伯清告知,关于梁莹学术论文发表的问题,学院的调查其实是在本月媒体报道之前就开始的。今年9月,两封关于梁莹的匿名举报信,《关于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团队论文研究方法的一些疑问》、《举报社会科学领域的“韩春雨”南京大学社会学院梁莹教授》就发表在方舟子主办的“新语丝”网站上,其中一篇质疑了她的英文论文研究方法中,实验设计、样本和量表的设定,乃至是结论上都存在缺陷。
不知是否前后关联,梁莹此后开始删除自己在学术期刊数据库网站上的早年论文研究成果。与此同时,学院对此展开的调查也在进行。而此次发酵无疑加快了调查的步伐。
赵鼎新有个困惑:如若梁莹的学术之路没有中途受困,一直顺风顺水上位,那么相对应地,不追求发表数量却学术功底扎实的学者是否就会被边缘化?
赵鼎新渴望国内也能够多一些在各学术领域的“守门人”,站出来肃清学术的不正之风。“守门人第一要有对于这个专业领域的未来负责任的态度,同时也需要高校赋予这样的守门人认可和一定的权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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