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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之声
安·德鲁彦
编者按:
1977 年发射的「旅行者号」空间探测器上搭载着一张送给地外文明的「黄金唱片」,唱片里记载的「音乐」包括三部分:人类的音乐,人类的语言,以及自然和人造物的声音。本文记录下了录制第三部分声音的过程,以及最终选入的声音目录。
送入太空的 12 分钟录音,针对两种潜在听众:地球上的人类和遥远的外星生命。对于前者,我们希望他们微笑着识别出每一种声音的来源。对于后者,这些样本代表了地球丰富多样的面貌的一部分。麦克风将充当照相机的角色,细致地描绘我们的行星。
正如达尔文所言,生命进化的成果源自于「恒久而美妙的分化」。遥远的外星上发生的一切,很可能和地球上截然不同。因此,我们有必要向对方推荐地球上最重要的地质和技术方面的特征。事实上,区分「音乐」和「非音乐」的声音,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或许在宇宙中的其他地方,这个区别会更加模糊。也许蟋蟀发出的声音、一艘远洋巨轮的汽笛声在外星生命耳朵里都是美妙音乐。我们不知道他们将如何感知这些声音,只希望尽量全面地展现地球和人类的生活。
挑选声音样本的工作,开始于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伴着五月乡间特有的背景噪音,费瑞斯、温蒂、萨根夫妇和我,在康奈尔大学附近萨根家的餐桌上进行一轮热烈的讨论。我们回顾了自己曾经听过的所有声音,由我把它们记成一份清单。第二天,我回到纽约,着手寻找这些声音的最佳样本,给遍及北美的各家声音图书馆和大学打电话。「据我所知,你们那里有最动听的青蛙叫声」或者「最凶狠的鬣狗叫声」、「最可怕的地震声音」,「我是否可以复制一份这样的声音?」
「有什么用途?」这是电话另一端的惯常反应。
「我们要把一张唱片送入太阳系以外的太空。」我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我正在收集一系列样本来代表地球上的声音。」趁着听筒里长时间没有反应,我会一口气报出与我们合作的政府机构和著名科学家的名单。对方怀疑的态度不足为奇,所幸在听完这些来龙去脉之前,从来没有人粗鲁地挂断电话。
某些人会立刻被「旅行者」担负的伟大使命吸引。例如洛克菲勒大学的佩恩博士。他非常欣赏我们的想法——把鲸的歌声送入太空。我告诉他,人类早就应当向地球上这种聪明的同伴表达敬意,而我们准备把鲸的歌声和人类各种语言的问候一起刻入星际唱片。
「我终于等到了知音。太好了!」他激动地说,「我会亲自把声音样本给你们送去。说到鲸的歌声,最美妙的样本莫过于1970 年我在大西洋百慕大海岸边听到的一段,请务必采用它。」
我们欣赏了那一段鲸的歌声。它充满了无以言状的优雅和自由自在。地球上另一种生物之间的沟通方式,令我们如痴如醉。我们把磁带听了许多遍,说不定数亿年以后,欣赏唱片的外星生命,会更容易理解这些地球人听不懂的歌声。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博物馆的佛莱德·杜兰特(Fred Durant),建议我去找普林斯顿大学的艾伦·博托(Alan Botto),索取「最辉煌的火箭发射声音」。那是在发射控制室里录制的「土星五号」发射过程,包括十秒倒计数、点火时的巨响、欢呼和鼓掌,其间一位男子激动地高喊着「飞吧,鸟儿!」。博托还为我们提供了一段货运列车驶过的声音。
我还联系到华纳特效公司的米奇·凯普(Mickey Kapp)。当时他正在罗马度假。作为一名资深天文爱好者,他谈起木星和土星,就好像它们是铁路沿线的车站一样。他在旅馆里接听我的电话:「没问题,你可以在我们的声音档案库里尽情挑选。」要是没有他的热情帮助,我们就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完成这项任务。
我接触的绝大多数人,都给予了热情的合作。某些人不愿合作,多半是出于对政府资助的所有事务都抱有怀疑。也有少数人希望得到切实的回报,以换取一段林间的风声或者溪水声。然而,我们能够提供的物质条件,仅限于一盘磁带和邮费。
最极端的例子,是一位声音档案的专家。据称他收藏了许多精彩的样本,包括孩子们在街道上游戏的声音。他怒气冲冲地把我赶出他的办公室,叫嚷着:「航天局真是太嚣张了,居然让一个小姑娘(当时我二十八岁)来支使我这样的专家!」
我和费瑞斯前往华盛顿,和萨根夫妇、指挥家席德林汇合,一起挑选音乐曲目,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在美国国家地理学会,我们发现了一只猩猩孤独的呐喊。在国会图书馆的录音档案部,我们听到了一段非常可怕的声音。
国会图书馆的工作人员为我们准备了许多唱片,装满了一辆超市用的购物车。他逐张展示,告诫我们不得触碰。我们不断地挑出想要试听的唱片。在一大堆唱片中,我们发现了据称是世界上最早的战场实地录音。那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法国前线,一个美国士兵正催促他的伙伴发射毒气弹。这个士兵的声音充满令人恐惧的兴奋,同时却又像机器发出的声音一样毫无生气。它把我和费瑞斯带回到了六十年前的战场。这个士兵当时看到了什么呢?我们试图想象,可惜脑海中只有战争电影的一些碎片。
这段录音让我们心情很沉重,稍作犹豫之后,我们还是在和萨根等人共进午餐时,谈到了这个话题,由此引发了一场争论——我们希望以多么真实的程度来展示地球上的景象。「旅行者」送出的信息,应当是真实的历史记录,还是仅仅为了表示友好?
席德林毫不含糊地认为,我们送进太空的信息应当只包括地球上最美好的一面。如果唱片的内容丝毫没有展示人类崇尚暴力的弱点,是否有所欠缺呢?我们并没有绝对的把握。然而,我们有种隐约的感觉,那就是「真实」的重要性远胜「信念」。某个时期重要的价值观,几十年后就可能变得不值一提。而「旅行者」将要面对的未来,是数百万个几十年。
我们无从想象,那时候地球人拥有怎样的信念。如果我们尽量真实地描绘自己——一个不断挣扎和进取的物种,至少可以确保一些真实的信息被记录在了唱片里。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就此得出任何结论,而是索性转向挑选音乐曲目。第二天,费瑞斯和我飞回纽约市,陪我父亲去看一场职业大联盟的棒球赛。体育场里大约有六万名观众,发出巨大的噪音。即便我紧闭双眼,也能够「看到」我周围的一切。
一个星期后,我们收齐了五十条需要的声音样本,开始在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提供的录音室进行制作。协助我们的技术员是五十多岁的罗斯·佩恩(Russ Payne)。他是一位耆那教哲学的信徒,工作非常耐心。在休息时间,他会吃上一块水果,吸一支烟,带着西部牛仔的口音谈起伟大的精神力量。当我们录制火车头的声音时,他讲起他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曾经带他登上发出同样响声的火车头。
如果以真实的时长比例来反映地球四十五亿年历史里的声音,那么人类所有辉煌的文明只能被浓缩成「嘀」的一声。
费瑞斯和乔恩提出了许多很有价值的建议,尤其关于如何把这些声音片段组织成一个整体。我认为,按照这些声音现象在地球历史上发生的时间顺序,能够给接收者最丰富的信息。最终的安排,首先是地质演变,然后是生物进化,最后是人类的技术。
在唱片上,马车、砍木头和汽车刹车等人工产生的声音,与人类出现之前的地球之声占用了几乎相等的时长。这一点显然与应有的时长比例相去甚远。正如人类书写历史,总是过分强调距离我们最近的几千年,忽视了之前的数百万年才是所谓文明产生的基础。问题是,如果以真实的时长比例来反映地球四十五亿年历史里的声音,那么绝大多数时间将只有海浪与风声。哺乳动物的叫声也仅能持续几秒钟,人类所有辉煌的文明只能被浓缩成「嘀」的一声。遥远的听众很可能无法理解我们面临的矛盾。因此我们没有按照地质历史的进程来分配声音样本,以免远方的听众在冗长的海浪与风声结束前丧失耐心。
一千九百年以前,古罗马诗人贺拉斯(Horace)写道:「言辞挑战永恒。」几百万年之后,当「旅行者」仍在孤独地游荡,我们此时居住的蓝色行星会变成什么模样呢?这张唱片上记录的某些声音,会因人类的行为而灭绝,或在时间的长河中自行消亡。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要感谢两位「旅行者」,它们携带的声音,为我们保留了永恒的生命。
《星际唱片》中文简体版内页。
按照播放顺序的「地球之声」:
「地球之声」的开篇,是高速回旋的球体发出的声音,它们代表各个行星围绕太阳的公转。德国天文学家开普勒(Johannes Kepler)在他的著作《世界的和谐》(Harmonica Mundi)中提出,行星的运动都遵从音乐的和谐规律。开普勒在天文学和数学方面的贡献,是「旅行者」 等所有太空项目的基石之一。借助美国贝尔实验室的一台计算机,作曲家劳瑞·斯皮格尔(Laurie Spiegel)和耶鲁大学的两位教授约翰·罗杰斯(John Rogers)和威利·拉夫(Willie Ruff)合作,模拟了开普勒描述的音乐和行星之间的对应关系。每一种频率的声音代表一个行星的公转。频率最高的声音代表水星,最低的代表木星。我猜开普勒本人也会喜欢这些声音吧。
这一组巨响代表地球早期剧烈的地质运动,包括 1971 年发生在澳大利亚的一次地震的录音。地球绝大部分的大气层,是在最初的几亿年里从火山和其他地表缝隙中喷发而来。阳光中的紫外线与雷电,在大气中激发了一连串化学反应,最终导致生命的产生。
听起来如同煮沸的巧克力,它暗示着生命即将孕育成熟。
在数亿年时间里,这些单调的呼啸与拍击是地球上仅有的声音。我们刻意强调海洋的角色,那里是生命的发源地,而海洋也是从地球内部涌出的。
几乎所有与生命活动有关的样本,都选自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声音样本库。唯一的例外是这段成年雄性蟋蟀发出的声音,录制于康奈尔大学校园里。当时,这位绅士正在向雌蟋蟀独奏柔美的小夜曲。
不同动物的合唱,表示地球上出现了丰富多样的生命。
一只孤独的灵长类动物在叫喊。它的智力超过了其他所有动物,正在焦急地宣告它拥有了新的意识。
野狗的嚎叫,象征着早期人类社会面临的各种威胁。
人类登场了。他们直立行走,用解放出来的双手改变了世界。
人类已经学会利用火来改变周围的环境。火的旁边,或许就是各种语言和文化诞生的地方。这一段讲话声,由多伦多大学的理查德·李(Richard Lee)教授在非洲录制。这种语言的主人是地球上最后一批保持着几百万年前狩猎和采集生活方式的部落。
直立行走解放了人类的双手。大约两百万年前,第一次尝试用石块制作工具,是人类历史上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在许多考古遗址,都发现了石制的切割、刨削、钻孔或敲击工具。我们希望录制石块相互敲打的声音。萨根不辞辛苦地在纽约的街道上巡视,想要找到两个合适的石块。可问题不在于能否找到合适的石块,而是根本找不到任何石块。萨根咨询了哈佛大学的亚历山大·马沙克(Alexander Marshack),后者向他推荐了哥伦比亚大学人类学系的索莱基博士(Ralph Solecki)。萨根的妻子琳达从索莱基那里得到了一些燧石,还有敲击时用的手套和护目镜(燧石的边缘很锋利)。最终,唱片上清晰地录下了石块迅速敲击另一块石头的声音。类似的敲击,在原始社会可能用于制造石刀或石矛。
再一次听到狗叫,但是已经没有任何恶意,证明某些动物已经被人类驯化。接下来的绝大多数声音,都是人类活动的结果。
一系列与农业、建造有关的声音。我们还试验了公鸡和牛的叫声,但是都显得不太自然而没有采用。
正当我们讨论录音用的摩斯电码应该发什么内容,萨根立刻想到一句拉丁文谚语「Ad astra per aspera」,意思是「在群星中艰苦跋涉」。
马车的声音从一段土质道路开始,在一段铺砌平整的道路结束。火车和超音速战斗机的立体声效果录音,具有强烈的动感。这一系列声音反映了过去数百年人类在交通工具方面的进步。
事实上,这是录制难度最大的一段声音。航天局对此提出了严格的要求,即录制的亲吻务必发生在异性之间。我们的朋友吉姆恰好经过录音室。他吮吸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试着能不能满足录音的要求。鉴于这是一个将在宇宙中永久保存的吻,我们希望它货真价实,于是又试了许多次,听上去要么太轻柔,要么太生硬。最终的结果是,费瑞斯(「旅行者计划」期间,本文作者安·德鲁彦已经与同事费瑞斯订婚。不过之后她成为了卡尔·萨根的第三任妻子。)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声音的效果不错。
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然后是一位母亲正在哄六个月大的儿子。由麻省理工学院的布洛瓦博士(Margaret Bullowa)与曼博士(Lise Menn)提供。
我们知道脑电图(EEG)能记录一些大脑思维的过程。我猜想,数百万年后的外星生命是否能够根据脑电图破解此刻地球人的思维呢?在纽约大学医学中心的考雷恩医生(Julius Korein)的帮助下,仪器记录了一段我的思维。我独自在房间里冥想了大约一个小时,这期间我的大脑、心脏、眼睛和肌肉的状态,都被记录下来。我的脑海在这段时间里造访了一系列我希望自己永远铭记的历史人物和思想。这一过程基本顺利,只是偶尔有几段我的个人经历不受控制地跳了出来。一小时的冥想被电子设备压缩成一分钟,听上去像是一连串爆竹的响声。
最后一段声音,听上去像是音乐结束后唱针在唱片上的随意摩擦声。事实上,它是来自 600 光年以外、编号 CP1133 的脉冲星。最初发现脉冲星时,它们规律性的无线电脉冲,被误认为是外星智慧生命发来的信号。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脉冲星是一种高速旋转、周期性发射脉冲信号的中子星。有趣的是,我的生命体征的信息与脉冲星的电波,二者转录成的声音信号似乎没有明显的区别。这一点是否证明了宇宙中无处不在的联系与和谐呢?
本文经世纪文景授权,摘自《星际唱片:致外星生命的地球档案》(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6 年出版,作者卡尔·萨根等,译者杨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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