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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泊:史学史研究的今与昔——访杨翼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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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学史研究》1994年第4期

南开大学历史系教授、史学史专业博士研究生导师杨翼骧先生,是当今较早攻习中国史学史的学者之一,现在虽年事已高,但仍在辛勤耕耘,坚持不辍地从事中国史学史的研究, 并指导着多名博士研究生。1994年盛夏,我采访了正忙于编纂工作的杨先生。

我请杨先生谈谈研究中国史学史有关问题。

杨先生谦虚地说,我虽然学习这门学科多年,但没有成就,只能说是一个爱好者。讲不出什么来,但有些感受和想法,你看,从哪里谈起呢?

问: 听说您在讲课时,强调要学好一门学科,必须了解这门学科的历史,想请您先谈谈中国史学史这门学科建立的过程。

杨先生: 中国史学发展的历史悠久。在古代,从汉朝到清朝都有人研究史学史,写出文章, 其中著名的有班彪、刘勰、刘知几、郑樵、章学诚等,但没有人写出一部中国史学史专著,也 没有史学史或与其相当的名称,不是一门独立的学问,所以在中国古代没有建立起这门学科。

到了近代,梁启超先生在本世纪初高举“史学革命”的大旗,写出了《中国史叙论》和 《新史学》两篇在史学界有划时代意义的文章,虽然其中未提到史学史的问题,但在新的史学思想潮流的影响下,开拓了研究领域,逐渐有人用新的观点和方法致力于中国史学史的研究,并在大学里开课讲授。首先在大学课堂上讲授中国史学史的,应推北京大学史学系主任朱希祖先生。他于1919— 1920年间开了《中国史学概论》 一课,并编写了约有三万四千字的讲稿,内容包括《中国史学之起源》与《中国史学之派别》两大部分,因当时尚无史学史这一名称,所以称为“史学概论”,而实际上讲的是中国史学史。 (这个讲稿搁置了二十多年未发表,直到1942年才改名为《中国史学通论》,交付重庆独立出版社于次年出版。)随后梁启超先生于1921年在南开大学作课外讲演,次年将讲演内容写成《中国历史研究法》 一书, 其中第二章《过去之中国史学界》,约有一万四千字,就是一篇简明的中国史学史,但也未提出史学史这一名称。

1926年至1927年间,梁启超先生在清华大学讲《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编》(原名《补中国历史研究法》或《广中国历史研究法》)时,首先公开提出了史学史这一名称,并指出中国史学发达,很有独立做史的资格,倡议撰写中国史学史的专著。他说: “中国的史书既然那 么多,几千年的成绩,应该有专史去叙述他。可是到现在还没有,也没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现象。”“中国史学史最简单也要有一二十万字才能说明个大概,所以很可以独立著作了。”也就是说,中国史学史可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了。

梁氏不仅是泛泛地倡议建立中国史学史这门学科,而且还有具体的构想。他说: “中国史学史最少应对于下列各部分特别注意: 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学的成立和发展, 四、最近史学的趋势。 ”接着又将这四部分的内容和写法作了详细的说明,对这门学科 的建 立可谓尽心尽力了。梁氏的这一构想对后来研究史学 史的人影响很大,很多史学史著作的内容 框架都是依此建立的。梁氏指出的四项内容是 “最少”应“特别注意”的,而后来的史学史著 作却大都没有超出这些内容,而且叙述很不够详细;有的只写到清朝,第 四部分根本没有写。

梁氏的弟子姚名达先生在乃师的启发下,曾立志撰写中国史学史。他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补編》的《史学史的做法》中加了幾句案语,说:“民国十四年(1925)九月,名达初到清华研究院受业于先生,即有著《中国史学史》之志,曾向先生陈述,至今二年,积稿颇富,惟 一时尚不欲草率成书耳。”姚名达先生,字达人,可说是最早致力于撰写一部内容丰富的中國史学史专著,也是在这门学科建立的过程中值得尊敬、怀念的学者。他潜心研究史学,1928年在清华研究院毕业后,留校任教三年,1931年到上海任商务印书馆編辑,专心读书写作,其后曾在暨南大学、复旦大学任教;抗日战争期间,在江西任中正大学教授,1942年日寇侵入江西,他怀着激昂的爱国热情,参加该校的师生战地服务团并任团长,到前线去为抗日战士服务, 不幸遇敌牺牲,年仅三十八岁。他自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先后发表了多部史学方面的重要 著作,如《刘宗周年谱》、《邵念魯年谱》、《朱筠年谱》、增补胡适的《章实齋年谱》、《中国目录学史》等,惟独这部最重要的中国史学史未及完成而英年早逝,至为可惜!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1926年柳诒徵先生撰写的《史学概论》,分《史学的范围》、《古 史》、《正史》、《近世史》、《地理》、《史学书》七章,共约一万二千五百字,虽为商 务印书馆函授社国文科讲义,其内容却是关于中国史学史的论述。

到了三十年代,虽未见有中国史学史的专著面世,但由于受梁启超倡议的影响,已有不少学者从事史学史的研究,有些大学历史系开设了以《中国史学史》命名的课程,由知名的教授主讲,并印发了讲义。如陆懋德先生在北平师范大学、蒙文通先生在四川大学、卫聚贤 先生在上海持志学院授课,都編写了《中国史学史讲义》。这些讲义仅是内部印发,不是公开出版物。尽管如此,这对于中国史学史学科的建立仍有重要意义。

此外,在三十年代,还有一些公开出版的论述史学的著作,其书名虽不称史学史,而其 内容实为史学史的,如曹聚仁先生所著《中国史学ABC》;其中的某些章节是讲史学史的, 如卢绍稷先生所著《史学概要》,罗元鲲先生所著《史学通论》等,都对推广、普及中国史学史的知识起了一定作用,有助于这门学科的建立。

附带说一下:在三十年代,商务印书馆《中国文化史丛书》的出版计划中,列有何炳松著《中国史学史》。何先生对史学研究有素,曾著有《历史研究法》、《通史新义》、《浙东学派溯源》等书及《史通评论》、《章学诚史学管窥》、《论史学》、《增补章实齋年谱 序》、《中国史学之发展》等文章,翻译美国魯滨孙所著《新史学》及美国绍特威尔所著 《西洋史学史》,主編《中国史学丛书》。他学贯中西很有资格写一部中國史学史专著,但 始终未见此书出版,殊为遺憾!

到了四十年代前期,商务印书馆先后印行了三部中国史学史专著,即魏应麒先生的《中国史学史》(1941年)、王玉璋先生的《中国史学史概论》(1942年)、金毓黻先生的《中国史学史》(1944年)。这三部书都基本上是按照梁启超先生所提示的内容編写的,而在体例上又各有不同的特点。魏著前有自序,分上下兩編。上編分三章: 一、中国史学之特质与价值,二、中國史籍之位置与类别,三、中国史官之建置与职守;下編分十章: 一、古代之 史学,二、两汉之史学,三、三国两晋南北朝之史学,四、隋唐之史学,五、刘知幾,六、 五代宋之史学,七、郑樵,八、元明清之史学,九、章学诚,十、民国以来之史学。共约十 六万五千字。 王著前有自序,分五章; 一、史官,二、史籍名著述评,三、史体,四、历史 哲学,五、史学之新趋势。 共约十一万三千字。 金著前有略例、导言,后有结论,分十章: 一 、古代之史官,二、古代之史家与史籍,三、司马 迁与班固之史学,四、魏晋南北朝以讫 唐初私家修史之本末,五、汉以后之史官,六、唐宋以来官修诸史之本末,七、唐宋以来之 私修诸史,八、刘知几与章学诚之史学,九、近代史家述略, 十、最近史学之趋势。 共约三 十一万字。 在四年之内,连续有三部中国史学史的专著出版,这在当时史学界产生了很大的 影响, 一些学术刊物对三书分别发表了介绍和评论。 而且,自三十年代末期起 ,也逐渐有更 多的大学历史系开设了中国史学史课程。 至此,中国史学史已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而建立起 来了。

当然,这门学科建立之后,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史学的发展,其内容要继续充实、完善, 研究方法要不断改进、更新,理论水平要逐渐提高,研究成果要日益丰硕,使这门学科更具有科学性,更加兴旺发达。

不过,在解放以前和解放以后的十年里,中国史学史的研究,进展不大,研究它的人不 多,有些大学历史系虽开设了此课,但在全国大学历史系的总数中所占的比例仍很小,没有被列为必修课,在史学界不占重要的地位。这门学科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

问: 既然中国史学史这门学科已经建立起来,又为什么进展不大?请您老谈谈其中的原因,好吗?

杨先生: 中国史学史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从大学文科各系开课的情况来看是很明显的,如中国文学史在中文系是必修课,中国哲学史在哲学系是必修课,中国教育史在教育系是必修课,而中国史学史在历史系只能是选修课,可有可无,有人讲就开,没人讲就不开。

此外,在一些学术研究机构里,也没有从事史学史研究的专业人员。在中学里,更没有这类的课。可见史学史确实不受重视,所以研究它的人很少。至于为什么?从我所知道的一些情况中或许可以了解其原因。

一、史学史是不是一门专门的学问。

很多人认为,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是客观的历史事实,如通史,断代史,专史(如政治史、经济史等),都是学问。但史学史讲的是史官、史家及他们编写的史书,不过是历代史书编撰的经过及其评价,没有多大意义,算不了什么学问。抗战胜利以后,我在北平结识了 一位文学家、也是哲学家、对史学也颇有见解的先生,曾经问过他: “史学史算不算学问?” 他说: “史学史应当是一门学问,要以历史哲学为主要线索,把历代有关史学的著作和言论贯穿起来,说明其对于社会人生的意义与价值。但现在号称史学史的著作,大都是着重于叙述史书编纂的经过和方法,介绍史书的内容与价值,就算不上学问。如果是这样,我也敢开这门课,只要看一遍《四库提要》,就可以上讲台了。有的著作虽然也提到了历史哲学,且列为其中的一章或一节,但这样孤立地讲,是把历史哲学作为历史编纂学的附庸,本末倒置。 而且作者自己对历史哲学没有真正的研究,只是抄袭古人和今人的一些论述,聊以充数而已。”当时他讲了很多话,我现在已不能完全回忆起来,仅记得大意,归纳为一句话: “史学史是学问,但现在学者们的研究不算学问。”

二、 史学史已经有专书出版,有没有再进行研究的必要。

有人认为有了魏应麒、金毓黻所著的两本《中国史学史》,学历史的人要想得到这方面的知识,看看这两本书就够了。尤以金著内容丰富,资料翔实,别人若再进行研究,也很难 超出它的成就,没有什么意义,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直到解放后,在五十年代末,我的一位 在国家出版机构担任领导职务的老同学,有一次从北京来天津开会,还关心地对我说: “听 说你还在搞史学史,我看按照旧的路子去搞已没有什么意思,怎样 用新的观点和方法来搞又 不清楚,还是把时间用在断代史或其他专题的研究上吧 !”

三、 青年人要不要研究史学史。

有人说:研究史学史,必须把历代的重要史书及对于史学的论述都仔细读过后,才具有能力和资格,但这谈何容易!仅是“二十四史”、《资治通鉴》、《续资治通鉴长编》、 “十 通”等大部头的书,就够读若干年了。研究司马迁、班固、陈寿、范晔的史学,不细读“前四史”行吗?研究杜佑的史学,不细读《通典》行吗?研究司马光的史学,不细读《资治通 鉴》行吗?青年人应集中精力读历史书,研究历史,等历史书读得多了,在历史研究上有了 一定的成就了,史学修养深了,到五十岁左右再去研究史学史,才能融会贯通,有真正的心得和见解。青年人读书少,历史知识不多,还不大懂史学,要研究史学史,则为时过早。

四、关于史学史学科发展前途的问题。

解放前,在大学历史系当教师,尤其是青年教师,必须能教中国通史、断代史等必修课,才能站得住脚,保住饭碗。教不了必修课,学校不会聘你;教了而不能胜任,学校就会把你解聘。因此,你专门研究史学史,只能教这门可有可无的选修课,而不能教必修课,就难以当大学教师;而且在研究机构,如中央研究院、北平研究院,都没有专门研究史学史的人员,你也进不去;在中学里更没有这门课,你连中学教师也当不上。这样,你就有失业的危险。

总而言之,中国史学史在解放前不受重视,以致研究它的人很少。这种现象到解放后的十年内仍继续存在。有些人还不知道有这门学科,或虽知道有而不了解其内容。从前有位朋友曾问我:“中国史学史这五个字中有两个‘史’字,令人难以理解,是‘中国史’的‘学史呢?还是‘中国史学’的‘史’呢?”可见不但研究它的人少,而且还有人不知道它是 怎么回事呢!

问: 在中国史学史不受重视的情况下,您一直从事这门学科的学习、教学和研究,能谈谈这方面的经历和感受吗?

杨先生: 我于1936年考入北京大学史学系。在一年级的几门必修课中,有赵万里先生讲 授的中国史料目录学和姚从吾先生讲授的历史研究法,因在中学没有这类的课,听起来觉得新鲜,也很感兴趣,这大概为我后来爱好中国史学史埋下了种子。

1937年7月,在我读完一年级之后,抗日战争爆发了。不久,北平、天津相继沦陷,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联合成立了长沙临时大学。 9月间,我在山东家乡接到学校通知去长沙报到。但因在战乱中家庭经济困难,无力供给我到南方上学的费用,未能前往。过了半年,当我决心克服一切困难去复学的时候,学校已迁离长沙,在云南昆明成立了西南联合大学。当时要去复学,须取道广西、进入越南,乘滇越铁路的火车到达昆明。我在一些亲友的帮助下,辗转武汉、长沙、衡阳、桂林、柳州等地,于1938年冬天到了南宁。这时我已无法筹措前往昆明的路费,而手中只有几元钱,生活也陷入困境。幸赖好友托人介绍,到南宁附近的崇善县当一名抄写员,暂且找个安身之地,维持生活。

我学习中国史学史,就是1939年1月在这个县城里开始的。抄写员的工作不多,白天上 班时可以有一半时间看书,晚上更可用全部时间看书。我从县立图书馆借书,当我读过梁启 超的一些关于史学的著作,特别是《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編 》之后,便对中国史学史 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接着读《史通》和《文史通义》 ,又选读了“前四史”、《资治通鉴》 及《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史部。 经过七、八个月的昼夜读书,使我收获不小,并陆续写出 了近十万字的读书笔记,更加坚定了学习史学史的意志。 到了 1939年9月初,我在各方亲友 的资助下,经过越南抵达昆明,终于完成了复学的心愿,在西南联大历史系读二 年级。

1940年,姚从吾先生首次在西南联大历史系讲授中国史学史课,我也是首次听这门课。姚先生讲课的内容是以史家为主,每一讲都是以人名作标题,如第一讲: “孔子与左丘明”; 第二讲: “司马迁”;第三讲: “班固、陈寿与范晔”; ……每讲一个人,最后总有幾句简短的斷语,发抒他自己的见解,说得很生动,给人以深刻的印象。如: “司马迁学识淵博, 才华横溢,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现在已过了二千年,在史学 史上的地位还没有人能与他 相比。 ” “班固开创断代史,在史学史上立了头功,后来的人都学他,但无论是私修或 官 修,写出来的书都比他差得多。 ”“司马光因反 对王安石变法,在政治上长期不得志,才能 写出《资治通鉴》这部传世不朽的名著。 如果他政治上 得意,早做了宰相,就写不出来 了,这是史学史上的大幸。 ” “章学诚是個很笨的人,但他肯下功 夫,也能有很大的成就; 聪明人若不下笨功夫,也不会有大成就。 ”姚先生曾留学德国十一年(1923-1934 ),是著 名的蒙古、元史专家,又精通历史研究法,当时还没有以史学史命名的专著出版,他以渊博 的学识,勇于开这門新课,且自出心裁,编写了比较详细的讲授提纲,实在令人钦敬。

我自复学以后,除上课外,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有关中国史学史的书籍。因在梁著《历史研究法》第二章《过去之中国史学界》中,有“两晋六朝百学芜穢,而治史者独盛,在晋尤著。 ……而我国史学界亦以晋为全盛时代”的话,我便试写了《晋代的史学》 一文,在首次听了中国史学史课之后,交给姚先生审阅。过了几天,姚先生把文稿还給我,并对我说: “现在研究中国史学史的人很少,你既有兴趣,很好,以后要继续学下去,多读书,不断积累材料,增长知识,进行研究。”又问我: “你这篇文章中有个《晋代史官表》是根据什么作成的?”我说:“这个史官表,是我把《晋书》从头到尾检閱了一遍,凡是当过著作郎、 佐著作郎的人,都一一記下姓名及其任职时期,按先后順序排列出来的。”他说: “单凭 《晋书》的记載是不够的,在这个基础上,还要从其他书籍中广搜博采,继续补充,力求齐全。这是一项极为细致的统计工作,前人没有做过,你若能做出来是很有意义的。”又说: “你这篇文章的内容不够丰富,还要多读书,等积累的材料多了,再重新写一遍,拿给我看。”经过姚先生的教导和指点,使我开始知道了必须掌握充分的材料才能进行研究,感到 我这篇习作实在太浅薄,还必须多读书,用较长的时间继续补充和修改。可惜的是,后来在 1946年北大复员回北平时,我交学校托运的两个木制书箱,途中遺失了一个,而这篇文稿正在其内,特别是《晋代史官表》的损失,使我非常痛心!若要我再把《晋书》从头到尾翻閱 一遍,抄出史官的姓名,又需花费很长的时间, 一直没有做到,算是前功尽弃了。

我在西南联大历史系做学生期间,结识了一些勤奋读书、有志于从事学术研究的同学, 我们常聚集在宿舍或茶馆里,说古道今,高谈阔论,各自发抒对历史事件及历史人物的见解。有时意见相反,針鋒相对,争得面紅耳赤,声嘶力竭。有时也心平气和,互相交流读书心得,取长补短。他们之中虽然没有入打算研究史学史,但都听过中国史学史课,掌握一些 基本知识;也有的读过《史通》、《文史通义》等史学名著,对史学史上的问题有独特的看法。当我们谈到史学史时,有位同学曾说: “刘知幾和章学诚这类的人,虽自命不凡,吹嘘 他的史学如何高明,但只会空发议论,批评别人,若让他自己写部历 史书,恐怕比别人还要 糟。 刘知几反对用骈文写历史,可是他的《史通》就是用骈文写 的,他若写历史也难免用骈 文,那还像什么史书 ?章学诚对历史事实没有什么研究,只吹他会讲史意 ,空讲史意有什么 用 ?而且他写的《文史通义》,文字拖泥带水,啰哩啰 唆,能写好历史吗 ?”在西南联大自由 的学术环境里,同学们常三五成群在一起纵情交谈,海阔 天空,言所欲言,真是乐趣盎然,

现在回想起来仍怀念不已。

遗憾的是,从我在西南联大上学到工作,从北大复员北平到解放前,竟没有遇到一位对史学史有兴趣的同学或朋友,又不知道在外地的同学或朋友中,有谁研究史学史。所以无人与我在一起交流心得,互相切磋,独学无友,则孤陋寡闻,以致时常陷入苦闷之中。

1949年1月,北平解放了。这年暑假后,我开始在北大史学系教中国史学史课,讲授内容从上古一直到解放前,分古代和近现代两大部分。古代分八章,每章之后介绍同时期西方史学的情况,并作比较;近现代分资产阶级史学、马克思主义史学二章,前者从梁启超开 始,后者从李大钊开始,都讲到解放前。备课时用十六开白报纸写出详细提纲,其中主要是基本材料。边学边教,边教边学,教学相长,收获不小, 一年下来积累了六厚册讲稿。那时初学马克思主义,只知道一点简单的基本原理,还谈不上运用。但这是我自己首次写成的中国史学史教材,为以后讲课奠定了基础,敝帚自珍,现在这些稿纸早已发黄变脆, 一翻动就落碎屑了。

1950年,我认识了对中国史学史这门学科作出重要贡献的老前辈金毓黻先生。金先生那时已自外单位调任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教授,与史学系的教师在一起学习马列主义,讨论思想改造问题,因开会频繁,时常见面。他虽年逾花甲,但学习积极,每次发言都认真检查自己,态度诚恳,深为大家所敬重。有一次散会后我悄悄问他:“先生还研究史学史吗?我过去没有机会做您的学生,今后能向您请教有关史学史的问题吗?”他说:“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学习马列主义,改造旧思想,业务上的事情将来再说吧,况且我已多年不研究史学史了。”

1953年我调来天津,在南开大学历史系任教,主要是讲秦汉魏晋南北朝史,也讲中国历史文选,到1956年才开史学史课。但到了1958年进行教育革命运动时,学生张贴大字报,批判我宣扬封建地主阶级及资产阶级的史学,要培养资产阶级接班人;还贴了一张漫画,讽刺我搞史学史是钻冷门。这次运动后,中国史学史课就停开了。

不料,自1961年起,风云突变, 一向不受重视的史学史,竟在全国掀起了学习和研究的热潮,令人欢欣鼓舞,中国史学史课也恢复了。1963年,系里又在应届毕业班中成立了中国史学史专门组,有十几个学生参加,由我讲中国史学史专题研究与史学名著选读两门课。然而,好景不长,1966年“文化大革命”从天而降,中国史学史的教学和研究的热潮就一下子冷落了。

度过了难熬的十年浩劫,在打倒“四人帮”,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史学史这门学科才重新抬头,并在六十年代前期的热潮虽退而馀热犹存的基础上,研究风气逐渐高涨起来,经过八十年代,已形成了繁荣昌盛局面,近几年更兴旺发达。如果说解放以前研究史学史的人是寥若晨星,而今则是星光灿烂了。我从“八、九点钟的太阳”就 爱好中国史学史,到了“日落西山”,终于见到了这门学科的壮观胜景,真是感慨万千,深为庆幸,内心激动不已!若谈感受,这就是我最大的感受。

问: 您近来有哪些写作计划,能谈谈吗?

杨先生: 我在八十年代初,也因受到中国史学史研究口益兴盛的感染,不顾浅薄,要写 一本专著。但因奉命参加《中国历史大辞典 · 史学史卷》的编纂工作,未能如愿。接着又应 出版社之约,编撰《中国史学史资料编年》。不意在1987年出版了第一册(先秦至五代)之 后,便连患大病数年,不能执笔。直到前年,才将第二册(两宋时期)的稿子交付排印,近 期可以出版。现在整理第三册(元明时期)的稿子,今年可以完成,交付排印。明年整理第四册(清)的稿子,希望能于后年出齐。但第一册有不少缺点,还需要补充、修改,将来再出增订本

我久已年逾古稀,现在步入耄耋,体弱脑衰,老而无成,不胜汗颜!待《资料编年》工 作完成之后,如果身体条件许可,我仍想写一本中国史学史专著,以了夙愿。我谈的拉杂琐 碎,没有什么意思,就到此为止吧。

听了杨先生谦虚、坦城而又内容丰富的谈话,我很受感动,并增长了许多知识,我向先生表示感谢,并请先生多保重身体,视先生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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