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
人既离去,声名自定,要么名垂千古,要么遗臭万年。
可对于南怀瑾,一边是“一无所长、一无是处”的自我评价,以及李敖对他“讲解太过浅显,就是个骗子”的如此贬低,一边却是一代国学大师这样的尊称。
为何在南怀瑾身上会产生如此矛盾的评价呢?也许他的一生就是在矛盾中寻找平衡的旅程。
1918年春天,浙江南家诞生了一名男婴。晚来得子,父亲欣喜万分,自觉上天终是给了自己一点希望。他思考良久,给孩子取名为南怀瑾。
怀瑾取自“怀瑾握瑜”,出自战国·楚·屈原《九章·怀沙》:“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 比喻人具有纯洁高尚的品德。
这不仅是其父对他的期望,也是他一生的写照。
南怀瑾
南怀瑾出生后,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矛盾。那时辛亥革命早已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帝制,可父亲却依然沉浸在过去的世界中,对这个独子十分严格。
不仅是因为封建传统中严父形象的影响,更是因为他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孩子身上。
虽然祖上富庶,可到了他这一辈已经走向没落。他苦心经营一辈子,也只不过攒下些微薄的家业。
为了重振大家庭的威望,他把年幼的南怀瑾送入私塾。
南怀瑾天性活泼,甚至可以说是调皮捣蛋。私塾先生摇头晃脑地讲着四书五经,他就装模作样地学起来,脑子里却是门外自由的天地。
南怀瑾
虽说不能像神童仲永一般出口成章,年少成名。
可在耳濡目染之下,这些拗口的古代经典他也能信手拈来,为他以后的国学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私塾读完了,可他对计算,科学等现代知识一窍不通,其父托关系又把他送入县第一小学插班六年级。
在教育落后的那个年代,小学毕业就相当于过去的秀才了。
县城小学不能寄宿,南怀瑾就被安排住在其父亲的朋友家中。虽说这家人热情好客,可时间长了,自然会生出不便。
在学校,南怀瑾因为身材瘦小,总是坐在第一排,排队却又在最后一排。再加上他是乡下来的,经常受到排挤。
南怀瑾
夜里,南怀瑾无法入眠,洁白的月光洒在屋内,就像故乡春日早晨里朦胧的雾。思乡之情夹杂着寄人篱下的酸楚,阵阵悲凉直涌心头。
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科学之说,他只觉得新鲜,却少了兴趣和亲近感。
就这样,三年小学时光在懵懂混沌和酸楚中结束。南环瑾倒数第一,“背榜”归乡,拿了个肄业证书。
十三岁的南怀瑾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孔,不知何去何从。温州虽有中学,可花费巨大,当时家里已经无力承担,于是学习木匠和生意成了最佳选择。
命运就像一根无形的细线,把人一生的大小之事串联起来。冥冥之中,总是按照心中的指引前进。
父亲高坐堂上,南怀瑾眼神坚定,第一次学会反抗。
也许是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严肃的父亲竟然同意他留在家中自修,并给他请来了远近闻名的叶公恕先生作指导。
南怀瑾
叶公恕老师第一次授课就给南怀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仅古文功底深厚,更是精通现代学问,对世界格局变化颇有见解。
不同于以往死记硬背的填鸭式教育,叶公恕更注重理解和运用。他打开了南怀瑾封闭的世界,更是启发他有了远大的志向。
多年后再次提及恩师,南怀瑾依然会眼含热泪。
在家自修最大的问题就是过于懒散。不久后,南怀瑾只身来到几公里外的家庙,这里常年无人,只有一个老翁相伴,依山傍水,风景秀丽,是学习的好地方。
他把精力全都放到了古文经典上,上到四书五经等经典之作,下到小说闲书他都翻了个遍。
南怀瑾
闲来无事,便在山中自己练习起武术。古木翠松,白衣长袍,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他每天练武读书,对着这片青山,对人生有了新的理解,国学也慢慢融进了他的血脉之中。
转眼到了十七岁,南怀瑾又面临着人生新的抉择。在父母的主张下,他娶了自己的姨表姐,算是成人,成家了。
可他心中烦闷不已,少年志在四方,可自己却只能在井中看着飞速变化的世界。
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消息,他心潮澎湃,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此时正好有一个在外谋事的同乡归来,鼓励他到外看看。
南怀瑾
他备受鼓励,决心闯荡出一番事业,也不枉父亲的期待和培养。家人百般劝告无果,只能筹备路费送他离开。
远行的火车带着他的雄心壮志急速向前,他坐在窗边,眼睛中充满了对外界的期待和向往。
可是越往前,他看到的不是生机,而是衰败,中国大地战火四起,百姓民不聊生。日本步步紧逼,直击中国,抗日战争很快爆发。
在国难当头之际,南怀瑾坚定地只身入川,弃笔从戎,考入了中央军校政治研究班。
毕业后,他多次拒绝参政的邀请,而是进入金陵大学研究院社会福利系。
南怀瑾打坐
随着学习的深入,南怀瑾感到的不是高处不胜寒的孤独感,而是陷入了深深的迷茫。练武的时候也无法集中注意力,总觉得拳脚难以协调。
他的心就像一片在风雨中飘摇的树叶,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平衡。
他需要的不仅是一位能传授给他知识的名师,更是一位能承托他向下降落,给他指明前进方向的导师。
川渝地区自古人才辈出,南怀瑾在拜会杭州城隍山的剑仙后,来到这里寻觅奇人。之后遇到一位河南拳师,在他的指导下,对武术产生了新的理解。
河南拳师
出拳就会伤人,这和自己所学的儒家仁爱思想不是相悖吗?这种矛盾思想一直持续到他遇到自己人生的贵人袁焕仙。
此人法号弘一法师,在四川一代声名远播。一生致力于佛学研究,旨在普度众生。
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袁焕仙面容凝重,谈起中华百姓遭遇的种种苦难。南怀瑾也深有感触,讲起自己从家乡到这里一路的见闻。
突然之间,他就像冰封在池塘鱼,袁焕仙一把打破冰面,让他重新看到了光亮的方向。
自己一直苦寻治世救国之法和人生方向,原来一切都隐藏在佛教禅宗之中。
袁焕仙
宗教不仅是打坐参禅和思考人生,还可以安抚世人惊慌受伤的心,指导生民重新找到生活的真谛。
从此之后,南怀瑾便全心扑到了佛法上,并在袁焕仙的帮助之下,见到了虚云法师,在他们的指导之下,在山中潜心修行三年。
山中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月明星稀,不觉让人产生孤寂之感。
南环瑾看着屋外树木的暗影,觉着自己的学识如同这摇曳的影子一般,如果不运用,就只能永远埋没在黑暗之中。
想到这里,他决然出山,先是在台湾中国文化大学、辅仁大学和政治大学讲学,之后开始尝试写作佛书。
禅海蠡测
可惜出师不利,《禅海蠡测》是他的第一次尝试,可此书的出版不仅没能给南怀瑾带来名声,还让他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
因为这本书不仅没能卖出去,送给别人,也被拿来包装食物。
之后不久,南怀瑾举家迁到台北龙泉街。这里是菜市场,终日人来人往,喧闹嘈杂。虽然处境困窘,生活艰难,他仍然没有停止写作。
南怀瑾常年右手执笔写书,左手抱着幼子,双脚还要不停地推着摇篮,以防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哭闹。
困顿中的南怀瑾煮字疗饥,凭着惊人的记忆力完成了《楞严大义今释》、《楞伽大义今释》两本力作,但在书店堆放在角落里,少人购买。
是命运也是必然,就在南怀瑾山穷水尽之时,有人把杜月笙干将之一,台湾航运业大佬杨管北介绍给他。
杨管北
此时他已经退出一线,潜心在家研究参禅打坐。因为阅人无数,南怀瑾这样名不见经传的角色自然入不了他的眼,在他眼里,南怀瑾和其他江湖术士并无差异。
然而,是金子总会发光,南怀瑾锲而不舍地向杨管北介绍自己佛法学说,一待就是六年。最终,他凭借真才实学和惊人的毅力折服了这位大人物。
用杨管北的话说就是“第四年上才比较有点信;第五年才信,第六年才真信,我没有随便信。”
这位江湖大佬的追随奠定了南怀瑾飞跃的基础,也奠定了他国学大师的地位。
南怀瑾
之后这些年,他潜心在杨府讲学参禅,吸引了众多信众,也在社会上积累了名声。
搬家至台北之后,南怀瑾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飞跃。久闻其名的张其昀十分欣赏他,邀请他担任教授并兼礼学院院长。
张其昀是台湾中国文大学的创办人,在当时的台湾享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受到他的肯定,是一件极其光荣的大事。
南怀瑾万分感恩,但有一个条件,那就是不到学校上课,由研究生到家中授课。
南怀瑾真正被青年人认可,是从在台北辅仁大学授课开始的。那时《易经》讲学大都晦涩难懂,学生只能囫囵吞枣。
张其昀
南怀瑾在早年就开始研究《易经》,对古今中外的知识也信手拈来。
很快他就以扎实的课堂知识和生动有趣,通俗易懂的讲课方式受到欢迎。很多学生慕名前来,有时候窗户外围都是人。
大学教授这个身份不仅改变了南怀瑾困窘的生活状况,更重要的是改变了他的社会地位。
他再也不用和那些江湖术士并提,而是受到了很多青年学者,以及上流社会人士的追捧。
南怀瑾
1966年,老蒋亲自主持发起规模宏大的“中华文化复兴运动”,声名鹤起的南怀瑾自然成为其中重要一员。
这次运动浩浩荡荡,激起了众多学者和青年对中华文化的兴趣和热情。
国学功底深厚的南怀瑾不仅积极传播佛学文学,还把讲学范围扩展了中国历代古典名著,在民众中大力倡导伦理道德,聚焦于国民文化水平的提高。
他的学术研究有个特点,那就是大多数以讲座口述的形式进行,之后由弟子记录加工。他从来不与其他学者针锋相对。
一来是中华文化源远流长,门派众多,自然会产生不同的见解,激烈的争论并不能消除这些分歧。
二来是南环瑾钻研佛学,讲究以平和的心态看待世间万物。
南怀瑾
他同时也避免和他人的研究产生交集。
这个方面他一是从不同的视角的看待问题,二是跳出了学术规则的束缚,以更加简易灵活的方式进行学术研究。
可真正的经典怎么能束之高阁呢?聚集南怀瑾身边的人,尽是名门出身,学者,那些初学者和普通社会人士却难以接触优秀的中国文化。
这个问题确实难倒了南怀瑾,几日思考之后,他决定用全心的方式来讲述国学,《论语别裁》就是成功的实验。
这本书突破了之前严肃死板,一本正经的讲解,而是以小故事的形式解释传统文化,赋予了经典活力和生命力。
一经出版,就受到了各界人士的欢迎,一时间洛阳纸贵,多次重印,流行于华人之中。他也成为了很多人心中当之无愧的国学大师。
论语别裁
因为道在心中,他可以采用多种多样,合适自然的方式来传授国学。这和中国古典绘画的写意颇为相似,重神似,而非形似。
可这种“离经叛道”的方式自然也受到了众多的质疑。李敖一句“在我看来,南怀瑾根本就是个骗子”把南怀瑾贬到谷底。
他小学肄业的经历更是成了一些学者攻击的对象。
可南环瑾的随性正是来自于他对国学的透彻理解。若非研究通透,功底深厚,怎来气定神闲之姿态,和临场应变之能力?
转眼数十年过去,中国大陆飞速发展。出生于浙江的南怀瑾也一直对故土念念不忘。
这片土地给予了他生命,也是他融入血脉中的文化根基。
南怀瑾
自主持兴建金温铁路之后,南怀瑾一直活跃在祖国大陆。最著名的就是1994年受邀参加的厦门南普陀寺禅学讲座。
整整七天,他从未缺席,亲自讲解禅修要义,指导学员进行禅修实践。极大推进了新中国佛教事业的发展,“南禅七日”至今仍被佛学爱好者视为经典。
之后,他就移居长住苏州。重回故土,回忆点点滴滴涌上心头。私塾中朗朗的读书声,家庙中日日夜夜的苦读,山中参禅修定的宁静时光将他包围。
这一刻,他才有了回家的感觉。
江苏七都位于长三角的中间地带,气候宜人,风景秀丽,同时也是历史上儒学繁盛之地。这就是南怀瑾心中传播国学的宝地。
太湖大学堂
于是他在这里创建太湖大学堂,旨在传承国学经典,推进国学大众化,促进传统文化的复兴。
南怀瑾认为,传统文化不只是几个文人学者的特权,不是只供欣赏的晦涩文字,更应该是传承和应用。
再精美豪华的水池,没有活水注入也会毫无生机,成为死水一潭。
通俗化的国学并非跌落了神坛,而是注入了新生力量,拥有了更好的发展和未来。
2012年,苏州太湖大学堂,95岁的南怀瑾在静默中停止了呼吸,也真正实现了生存的意义,生命的价值。
正如他所说“生命是两个东西的组合,万有存在的东西叫‘生’。命是有思想、灵魂的叫做‘命’。”
南怀瑾
他的一生由曲折和传奇谱成,从小学肄业走向国学大师,他在有限的生命中实现了无限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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