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大多数人都会把“母夜叉”“母老虎”当成同义词，这两个词都是用来形容凶悍的女性，特别是已婚女人（悍妇）的专用词。

比如《水浒传》里有母夜叉孙二娘和母大虫顾大嫂，母大虫就是母老虎，所以在我们看来，两个绰号的意思一样，都是形容她们凶恶。实则不然，这两个词有着细微差别，“母老虎”是单纯地形容女人凶悍，只有贬低之意；而“母夜叉”，不但形容女子性情凶悍，还形容其相貌丑陋吓人，除此之外，母夜叉这个词在贬低之中居然还包含着一点赞许。

母大虫顾大嫂（母大虫是谁的绰号）

——没想到吧，让我们来看《聊斋》里的一个故事：《夜叉国》。

交州（今天两广、越南一带）有一个姓徐的男子，独自驾船渡海去做买卖。不想遭遇大风，船被吹到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搁了浅。风停了，徐某才能睁开眼，只见山峰之间林木苍苍。他把船停靠在岸边系好缆绳，带上一些干粮，上岸去寻访人烟。没走多远，只见对面的山崖上全是人工开凿的洞口，密密麻麻，犹如蜂房，里面隐隐传来人声。他想，这回有救了，走近一个洞口，向里张望。

这一看只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两个丑陋的夜叉鬼白森森的牙齿呲出嘴边，尖利如剑戟，眼睛灼灼放光如同两只大灯，正用手爪活劈一只鹿，吸血吃肉。徐某转身就跑，没想到惊动了两只夜叉，他们纵身出洞来将他抓住。两只夜叉看着新到手的猎物相互商量着什么，声音就像鸟兽怪叫，他们扯碎徐某的衣服，准备活吃。徐某情急之下，忙抓起囊中的干粮和牛肉递给两只夜叉。两只夜叉接过来分着吃了，仿佛一下尝到了绝世美味，露出欢喜的神情。吃完又去翻徐某的食囊，徐某摇手，表示没有了。夜叉大怒，又抓起他来要吃。

徐某也顾不得夜叉是不是听得懂他的话，哀求道：放了我吧，我的船上有锅，可以给你们做好吃的。

夜叉根本听不懂，仍然暴怒地要吃他。他赶忙不停比划，意思是要给夜叉更多的好吃的。俩夜叉似乎明白了，抓着他出了山洞，一路跟着他来到船上。徐某取了锅、小刀，以及盐巴之类的调料，又沿途捡了干柴，和两个夜叉重回山洞。他把那只被夜叉啃食了一半的鹿烹熟了，献给夜叉食用。二夜叉吃罢大喜，没想到这玩意比刚才的干粮还要好吃，（看来谁都抵挡不住中华美食）。这下，他们不吃徐某了，把他留在山洞里（他们发现有个专用厨子的好处了）。

晚上，夜叉用巨石把山洞口堵上，凭徐某的力量肯定挪不开。徐某惊恐地蜷缩着，熬了一宿。天明，两个夜叉外出，又以巨石堵上洞口。没一会儿，就捕捉来一头鹿，丢到徐某面前，显然还是要他烹熟。徐某的恐惧少了些，饭做得也就细致了，他给鹿剥皮剔骨，又舀取清冽的深洞溪水，烹煮熬制。这样，不但鹿肉鲜美，肉汤也格外好吃。

当鹿肉的香气飘散起来的时候，山洞里早已聚集了一大群夜叉，这群家伙风卷残云一般把肉和汤吃个干干净净。吃完，一起指着那口锅哇哇怪叫，徐某懂了，这是嫌锅小，做的肉不够他们分的。

过了三四天，一个夜叉忽然背着一口大锅来到洞中，徐某一看，这不是跟很多人做大锅饭用的锅吗？或许这是夜叉从另外在此地搁浅的船只上弄来的，看样子其他落入此地的人没有他这么幸运了。于是他继续为夜叉们准备饕餮盛宴，夜叉们天天狼吞虎咽，大饱口福，非常满意，对徐某也越来越亲近，叫他一起吃饭，也允许他自由行动，就像对待家人一样。慢慢地，徐某学会了夜叉语，可以和夜叉交流了（难得的小语种人才）。

能无障碍交流了，夜叉们越来越喜欢徐某了，安排了一个媳妇给他。（注意：母夜叉登场了。）入“洞房”时，（这个洞房不该加引号，因为山洞是真正的洞房），徐某很害怕，不敢下手，（大概也下不去手），没想到“新娘”特别主动，凑上来就……（马赛克）。

雌性夜叉，也就是母夜叉，得到如意郎君之后，灰常灰常开心，每次集体吃肉都会给老公多留出一份儿，展现了什么是琴瑟和谐、鱼水情深。（可惜徐情郎还是有二心，接着往下看）。

一天，夜叉们很早就起来了，脖子上都挂着一串明珠，轮番出洞，向远处眺望，又叫徐某多烹煮鹿肉，好像要迎接贵客。徐某悄悄问母夜叉这是干什么，母夜叉说：“今天是天寿节。”她又走出去跟众夜叉说：“徐郎没有骨突子！”众夜叉听了，各摘下五颗珠子，母夜叉又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颗，共凑了五十颗，用野麻搓了根绳子串起来，挂在徐某脖子上。（注意，通过徐某得到珠子的数量可以推算出，他所在的这个夜叉小群组共有九个成年夜叉，其中一个是他老婆母夜叉。）

徐某看了看这些叫做骨突子的明珠暗暗吃惊，在中华，一颗就值百十两金子！

一会儿，夜叉们都出去了。徐某煮完肉，母夜叉来叫他：“去接天王！”徐某跟随夜叉们来到一个有数亩广阔的巨大山洞，只见正中有一块大石光洁如几案，四周都是石头制成的座椅，最高大的一个石座铺着豹皮，其他石座铺着鹿皮。夜叉中有身份的二三十人已经落座在鹿皮座椅上。

忽然间，风沙骤起，夜叉们都起身出迎，只见一个怪物，模样跟夜叉们相似，只是身躯非常巨大，径直奔向豹皮石座，盘腿而坐，如鹰隼一般俯视众夜叉。（这类草莽之地的元首向来都是座山雕的做派。）

众夜叉不敢落座，分立东西两侧，仰望“元首”，双臂交叉呈十字状。（看来这个姿势是夜叉国的最高礼仪。）大夜叉一个个数了一遍人头，说道：“卧眉山众，都到齐了吗？”群夜叉山呼答应。（原来这个地方叫“卧眉山”。）

大夜叉忽然发现了徐某，问道：“这个是哪来的？”母夜叉连忙答道：“他是我丈夫。”

众夜叉赶紧夸赞起徐某的烹调手艺来，看样子是急于取得大夜叉的认同，以免他动了吃人的念头。随即，就有两三个夜叉把熟肉端到的石台上来。大夜叉撕开鹿肉，一顿饱餐，果然被美味打动了，连声称赞，下令：从此以后要按时给他供应熟肉。（可见：一手好厨艺关键时刻能活命，留住敌人的胃等于留住自己的命。）

大夜叉又看着徐某说：“你的骨突子怎么这么少？”众夜叉回答说：“他刚来，没准备好呢。”大夜叉便从自己脖子上摘下十颗给了徐某，都比指甲盖大，光洁圆润如弹丸。徐某乖巧地学着众夜叉的样子，交叉双臂，大声称谢。大夜叉说罢，起身，驾起一阵狂风，飞一般地消失不见了。众夜叉蜂拥分食了剩下的肉，随后散去。

四年之后，母夜叉生产了，一胎就生下两儿一女。都是人的形象，不像夜叉。众夜叉很喜欢这些孩子，常逗弄他们。

这天，夜叉们都出去捕猎了，徐某独自在洞中当他的大厨，忽然，洞中闯进一个不速之客，是别的山洞的母夜叉，她是专门来向徐某求欢的。（这个母夜叉很会挑时机，看来惦记徐某不是一天两天了。）徐某是个“节烈”男子，坚决不从。母夜叉怒了，把他扑倒在地，欲强行非礼。正在危急时，徐某老婆回来了（看来老婆很有预见性）。

夜叉老婆一见此景，不由暴怒，扑上去就与那个母夜叉肉搏，搏斗中，咬掉对方一只耳朵。两个母夜叉大战，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这时，又进来一只夜叉，是那个母夜叉的丈夫（这位好像也同样很有预见性），他分开两只母夜叉，带走了耳根子窜血的老婆。

从此以后，徐某的老婆也不去打猎了，天天守着他，片刻不离左右（绝对真爱）。

三年后，三个孩子们都会走路了，徐某开始教他们说话，（必须双语教学），孩子们聪明，学得很快。夜叉国“刚会走路”的概念跟咱们不一样，三岁小孩刚会走路等于爬山如履平地，嗖嗖地。徐某跟孩子们的感情很好，孩子们也很依恋他。

母夜叉盯他也不那么紧了，这天，带着两个小点的儿女出去玩，把老大留在山洞里跟爸爸在一起。过了半日，忽然北风大作，母子们还没回来，徐某忽然动起了思乡之情（其实他想回家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叫上大儿子，一起去海边走走，出洞时他特意戴上了所有骨突子。走着走着，来到了他的那艘船前。船还很完好（原文如此。怎么可能，是他这七年来一直在暗中维护），他对儿子说，干脆跟爸回故乡吧。儿子想去告诉妈妈一声，徐某制止了。二人登船，借着强劲的风力，只一个昼夜就回到了交州故乡。

回到家，徐某得知老婆已经改嫁走人了。他拿出两颗骨突子变卖了，得了百万白银，成了当地的富豪。他给儿子取名徐彪，长到十四五岁，能举起几百斤的重物，性格粗鲁好斗，非常强悍，交州主帅赏识他的武功，封他一个千总的武官职位。正好遇到边疆发生战乱，徐彪立下战功，十八岁就被提升为副将。

这年，有个客商如同当年的徐某一样，在海上遭遇大风，漂泊到了卧眉山。他刚上岸，就看到一个面貌像中华人的少年。二人相见都很惊讶，一攀谈居然语言相通，少年拉他藏身在一个隐蔽的山洞中，叮嘱他千万别出来。不多时，又带着鹿肉回来给商人吃。又问商人是否认识自己的父亲交州人徐某。商人只是在旅途中听人提到过富绅徐某和他的儿子徐彪，当即明白这是徐彪的弟弟，便耍个滑头说：我跟徐某和他儿子副将徐彪都是老相识了。又对少年说：你的哥哥如今风光无限，你还不赶紧去投奔他。少年动心了，犹豫道，只怕母亲样子特别，到了中华之地遭人欺负。商人在山洞里一藏就将近半年，透过洞口的荆棘，看到夜叉们来来往往，非常恐惧，好在有少年时常来送吃的。终于等到北风大起，少年帮商人上了船，逃离了夜叉国。商人来到交州拜见徐彪，告诉了他在夜叉国的遭遇。徐彪听了悲喜交加，就要动身去夜叉国接母亲和弟弟、妹妹。父亲死活劝阻不住，只好任他前往。徐彪向交州主帅要了两名士兵做随从便出海了。

行程屡遭凶险，先是逆风迷航半个月，又遇到巨浪，船只倾覆，徐彪落入海中，随波浮沉。就在生死未卜之时，一个怪物把他拖上了岸。徐彪惊愕地发现这怪物竟然是一个夜叉，幸好还记得夜叉语，忙与之交谈。夜叉也惊呆了，问他到底什么来历，徐彪便把身世讲述了一遍。夜叉更惊讶了，说道：卧眉山就是我的故乡，不过这里距卧眉山有八千里之遥，你漂泊到毒龙国了！说罢，找来一条船，让徐彪坐上去，自己在水中推着船走。船如离弦之箭，瞬息之间行过千里，过了一夜，就到了卧眉山的北岸。随即，这个做好事的夜叉便隐身不见了。（他应该是怕掺和到夜叉国与中华人的纠纷中去）。

徐彪看到一个岸边有个少年，知道夜叉国里如此形象的人一定是弟弟无疑。他大声招呼弟弟上船，弟弟也认出了哥哥，让他等候一下，就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只见母亲、弟弟、妹妹都来了。他们抱着徐彪，大哭起来。母亲说：很担心到了异国他乡遭人欺负。徐彪说：别怕，儿子在那边是有身份的人。

此时，还是逆风天气，船无法出发。母子正在犹豫愁闷，却看到船帆向南边鼓了起来，居然是天公作美，一时刮起了北风。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四人登船，乘风破浪，三天就到了交州。徐彪本想先下船去找些衣服，不想，母亲却很唐突地带着孩子离船登岸，人们以为看到了妖怪，大呼小叫，四散奔逃。徐彪只好把外衣脱下，给他们穿了，这才回都家中。

母夜叉一见丈夫，怒骂不止，怪他当年不辞而别，徐某不停地赔着不是。家人们都来拜见主母，看到母夜叉的样子吓得浑身颤抖。此后，徐彪让母亲学说国文，又给她穿绫罗，吃鱼肉，她这才高兴起来。母夜叉和她的女儿平日喜欢穿戴短衣胡服，打扮成男人的样子。徐彪的弟弟叫徐豹，妹妹叫夜儿，他们在府邸中呆久了，渐渐学会了些华夏语言，面貌也白皙起来，只是依然都好武力。

徐彪最遗憾的是自己乃一介武夫，所以希望弟弟能多读书。徐豹很聪慧，经史之书一看就通，可他依然不喜欢儒生那一套，热衷于开硬弓骑烈马，后来中了武举，娶了阿游击官的女儿为妻。夜儿的婚姻之事就没那么容易了，人们都知道她出身怪异，所以没人敢来提亲。徐彪知道部下有个姓袁的守备死了妻子，就将妹妹硬嫁给了他（对领导的硬塞硬嫁还真是没辙）。夜儿能开百石硬弓，百步之外射小鸟，百发百中。袁守备每次出征都是和老婆一起，一直升任到同知将军，他所立下的赫赫战功有一多半都是靠他的老婆夜儿。（夜儿深得夜叉母亲的真传啊！袁守备大概也没想到硬塞的竟然也能是个宝。）

徐豹到三十四岁时，做了南征大军的元帅。他居然带着母亲一道出征，也是奇景儿。每逢强敌，母亲顶盔掼甲，手持武器，前后策应冲杀，没人敢和如此猛女对战，无不望风而逃。皇帝听说了战功，大喜，封她为男爵。徐豹觉得男爵的“男”字有点不妥，就代母上书辞谢了，皇帝后又改封其母为夫人。（估计皇帝一开始也懵了，没反应过来，这个张飞一样的猛将居然是个女的……）

《夜叉国》的故事结束了，蒲松龄在最后的点评读来令人捧腹：

异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闻，然细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头有个夜叉在。”

一句话就把读者从奇幻世界拉回到了现实：母夜叉，你家床头就有一个。

马瑞芳先生解读这段故事时，认为蒲松龄对女性有一贯偏见，把蒲松龄提到的“家家有个母夜叉”直接等同于“家家有个泼妇”，我以为不妥。

仔细想想，这个故事里的母夜叉除了长得吓人之外，居然十分可爱，因为她的身上竟然全是优点：敢爱敢恨，对爱人忠贞不渝，内则相夫教子，从不惹是生非；外则临敌无惧，勇往直前，折杀多少男儿丈夫。

故事还悄悄为母夜叉设立了一个对比人物，那就是徐郎的前妻，他因徐郎几年不归家就改嫁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只是有意以她做对比，更反衬出了母夜叉的隐忍和忠贞。

可以说，徐郎自从躲过被夜叉吃掉的厄运后，接踵而来的全是好运了：夜叉给他以家庭温暖，给他以子孙荣耀，给他以财富田地，给他以官爵地位……简直就是人生大满贯了。

夜叉，最早出现于佛经当中，它亦正亦邪的，既是鬼怪又近乎神灵。

《舍利弗问经》云：“夜叉神者，好大布施。或先损害，后加饶益，随功胜负，故在天上空中地下。”

它往往先给人带来伤害，但之后，就会加倍给人以各种福报。由此参看可知，《夜叉国》里的夜叉们正是如此。

有人据《聊斋志异》考证夜叉国的地理位置及人种族群，也有人考证“夜叉国”相关故事间的脉络关系的，然而，这些只是阅读的一个角度，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聊斋·夜叉国》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文本存在，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个内涵丰富的寓言来解读。

故事里的徐郎远赴他乡婚配，老婆外出狩猎，他却整天居家围着锅台转，还差点被夜叉女流氓给强暴了，此时的他，完全被置换成了一个“媳妇”的角色。之后，他的角色才慢慢回归，最终转化成一个传统的丈夫形象。最后，母夜叉的到来彻底完成了局面的转化，形成女子出嫁到夫家的传统家庭形式。

就像很多故事爱假设男人“怀孕”从而让男人感受女性怀孕生产的不易一样，《夜叉国》设计了一个让丈夫当媳妇的情境，让男性体验一把，嫁到外人家当个受气小媳妇是什么样。

它仿佛在说，这下你们明白了吧，天天照顾一大家子的起居饮食，还要提心吊胆、谨言慎行，这么过日子有多难！所以，今后要以那个爱夫、护夫的母夜叉为榜样，以宠妻、护妻为己任，别去琢磨那些沾花惹草挨人揍的没溜儿事了。

民谚有云：“丑妻近地家中宝”，又有“到老方知妒妇功”的说法，丑妻、妒妇，依稀等同于故事里的母夜叉，她们却是宝、能立功，如此的“母夜叉”又怎能说没有褒义呢？所谓“母夜叉”，看着揪心吓人，可一旦拥有一位敢爱敢恨、勇于担当的母夜叉，那又何尝不是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