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儿子20岁,第一次离家,去参加秀才考试。
张乡绅(张乡绅人物形象)
看着青春年少、踌躇满志的少年,她亦是满怀憧憬、殷殷叮咛,倚门目送着儿子走上那条蜿蜒绵长的路。
她后来才知道,儿子这条路一走就是三十年,竟是一场看不到头的漫长旅程。
一次又一次的铩羽而归,不仅让家境越来越衰败贫穷,也让母子俩的精神变得委顿卑微。
时光就在一次次赶考和落榜中悄然流过,转眼儿子已经快40了,却连个媳妇也娶不起。她为此忧虑叹息,却也毫无办法,谁家肯将女儿嫁给自己这一无所成的儿子呢?
忽然有一天,有人来说媒,是庄南头胡屠户的女儿。这胡姑娘她知道,是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长着“一双红镶边的眼睛,一窝子的黄头发”,实在是不怎么样。然而家境如此,又如何挑剔别人?她和儿子立刻喜出望外地应允,将胡姑娘娶进了自己的简陋草屋。
此后,重复的岁月继续重复,儿子一次次赶考,一次次落榜,眼看着从英俊少年变成了“面黄肌瘦、花白胡须”的小老头,当然,她也早就变成了一个更老的老妇人。唯一不同的是,一次次倚门而望时,身边多了一个的儿媳而已。
她早已经心如死灰,然而赶考和贫穷一样,早已成了她的一种习惯,成了范家的一种生活方式。虽然每一次都必然落榜,她依然每一次都给儿子打点好行装。只不过,她对此没有任何希望,当然也就没有了失望。
万万没有想到,儿子54岁这年,竟然天上掉下了大馅饼,意外考中了秀才。儿子归来,老妇人简直太开心了,赶忙和儿媳妇一起忙着烧锅做饭。
便是在这时候,听到消息的亲家胡屠户拎着一副大肠和一瓶烧酒前来贺喜。这胡屠户自觉是长辈,又家境富裕,时常帮衬他们,每次都对儿子颐指气使,想说就说,想骂就骂。她虽然心里不高兴,却不敢表现出来,每一次亲家到来,她都是无比的恭敬客气。她把胡屠户让到茅草棚子下,让儿子陪着聊天,自己和儿媳在厨房忙碌。
胡屠户是刀子嘴豆腐心,饭菜端上桌,他特意招呼她说,
“亲家母也来这里坐着吃饭。老人家每日小菜饭,想也难过。”
是啊,这些年来,范家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她如复一日、年复一年,吃的都是小菜饭,连猪油都没吃过几回。这次借着儿子进学和胡屠户的光,吃几口大肠,真如过年一般。
酒足饭饱之后,“这里母子两个,千恩万谢。胡屠户横披了衣服,腆着肚子去了。”穷人在比自己生活好的人面前,自带卑微巴结。胡屠户是母子俩最重要也最仰仗的亲戚,自然要小心翼翼,感激万分。
然而仅仅考上秀才,并不能改变生活,她们依然过着贫困的生活,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不,儿子又去省城参加乡试,家里便已经断顿了。这一天早晨,家中连一粒米都没有了,看着自己苦苦留下的母鸡,她咬牙吩咐儿子说:
她完全不曾想到,她的苦难日子已经快到头了,这是最后的忍饥挨饿了。
儿子出门不久,有三匹快马来到门前,他们吵吵嚷嚷地说什么“快请范老爷出来”,这里哪有什么范老爷啊?她和儿媳吓得连忙躲进屋中。然而外面的人却不走,说“范老爷高中了”——这句话她听明白了,却有点不敢相信,壮着胆子伸出头来,接待来客。
原来今天是乡试出榜的日子,她的儿子范进,那个考了三十多年都没考上秀才的范进,这一次竟然真的考中了举人!
此时,她也不再是穷困潦倒的老妇人了,她成了尊贵的“老太太”。
眼见人越来越多,范老太太赶紧求一个邻居去街上将儿子找回来。儿子很快回来了,可看了一眼报帖,又念了一遍“捷报贵府老爷范讳进高中广东乡试第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然后双手一拍,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随后昏倒在地。老太太慌了,赶紧将几口开水灌了下去,范进醒来,可却根本不看她和周围的人,继续拍手大笑道,“噫!好了!我中了!”一边拍着笑着出门而去。
千辛万苦三十年,好容易考中了,儿子竟然乐疯了,范老太太忍不住大哭。
幸好邻居们都来安慰她,都纷纷拿出家中的鸡蛋酒米来款待报喜的差人。见多识广的差人们建议,找个新老爷平时最怕的人,打他一巴掌就好了。这个最怕的人,大家一致推荐胡屠户。
而胡屠户便在这时也赶来给女婿贺喜,在众人的鼓励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范老太太虽然担心儿子的疯病,却心疼儿子,看着胡屠户卷起油晃晃的衣袖,露出平时的凶恶模样,忽然无比担心,又赶忙追出来叮嘱胡屠户说,
差人的办法很有效,范进果然在胡屠户的一巴掌中清醒过来,随即便有了举人老爷的模样,彬彬有礼地感谢邻居和差人、大方得体地接待来访的乡绅张静斋。
范老太太终于放下心来。
随后的几个月,她如在梦中。首先是周围人都来巴结他们了:有人送田产,有人送店房,还有人主动来投身做奴仆。很快,“范进家奴仆丫鬟都有了,钱米是不消说了”,她们终于告别了上每日“小菜饭”的贫苦日子,再也不用担心吃不上饭了。
她们终于从茅草屋中搬了出来,住进了张乡绅赠送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刚搬到新房子,自然有一番忙碌,“唱戏、摆酒、请客”,一直闹了三天,热闹得让范老太太目不暇接。
到了第四天,总算是忙乱完了。她清晨起来,吃过仆人端来的精致点心,便很开心地在宅子里溜达。她看到儿媳妇胡氏穿着漂亮的绫罗绸缎,正在督率家人媳妇在洗盘子杯碗。她们说说笑笑,完全不将这些东西当回事的样子,她顿时着急了,忙对她们说,
可没想到,这些家人媳妇都说,老太太,这些东西不是别人的,都是你老人家的。别说东西了,连我们这些人和房子,都是你老太太家的!
范老太太楞了半天,又将这些精美的细磁碗盏和银镶的杯箸挨个看了一遍,终于想明白了,她的儿子已经中了举人,是“老爷”了,她们范家已经成了富人了,那穷困潦倒、任人怠慢、只能吃“小菜饭”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她情不自禁哈哈大笑,说道“这都是我的了!”
这一笑,是苦尽甘来的笑,是心满意足的笑,也是人生最后的笑。随即,她便向后跌倒,不省人事。老太太已经风烛残年,便是已经是“范老爷”的儿子请来名医也治不好了,到了黄昏时分,老太太便归天去了。
当然,此时他的儿子已经成了“范老爷”,不仅有钱,更有的是人来巴结。范进为含辛茹苦一生的母亲办了隆重的葬礼。
只可惜,她已经看不到了。她的一生,差不多每天都是在“小菜饭”、甚至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中度过,在对人卑微陪笑中度过,在一次次倚门守望中度过。而终于有一天,她的儿子金榜题名,苦尽甘来的时候,她却已经享受不到了。
这是一个中国母亲的悲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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