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叹息而去。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雎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
范雎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止留其牛酒。”
须贾曰:“所以赐子者何故?”
范雎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
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
范雎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
须贾疑心益甚。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雎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雎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阴事告齐,故有此赐也。”
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雎,即席讯之。
雎至,伏于阶下,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阴事告齐乎?”
范雎曰:“怎敢?”
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
雎曰:“留果有之,睢不从也。”
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
雎曰:“使者十分相强,睢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
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
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
范雎曰:“臣实无私,有何可招?”
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
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
雎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
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
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雎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雎大叫失声,闷绝而死。
可怜信义忠良士,
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语上官须仔细,
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张仪何曾盗楚璧?
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
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雎气绝矣。”
魏齐亲自下视,见范雎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
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
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
看看天晚,范雎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
范雎微叹一声,守卒闻之,慌忙来看。
范雎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有黄金数两,尽以相谢。”
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仍作死状,吾当入禀。”
时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
宾客皆曰:“范雎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
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余肉也。”
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
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雎至其家。
雎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
范雎命取黄金相谢,又卸下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
范雎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厕,乘其醉耳,明日复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余,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
其妻依言,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
郑安平即时至雎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雎,恐其复苏,使人视其尸所在。
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
魏齐复使人瞷其家,举哀带孝,方始坦然。
再说范雎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
安平乃与雎共匿于具茨山。
范雎更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雎者。
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
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爱之。
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
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雎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箠之至死。”
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
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雎,君欲见其人否?”
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
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
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
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
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
范雎指陈了了,如在目前。
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
范雎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
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
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
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
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
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爱。
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
范雎问曰:“来者谁人?”
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
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
宣太后羋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
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次弟羋戎,亦封华阳君,并专国用事。
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羋氏之权。
国中谓之“四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
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
今日穰侯车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
范雎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
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
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功苦!”
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
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
王稽鞠躬对曰:“无有。”
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富贵,全无实用!”
王稽又对曰:“不敢。”
穰侯既别去,范雎从车箱中出,便欲下车趋走。
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
范雎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性疑而见事迟。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
遂呼郑安平同走。
王稽车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铃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着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
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
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
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着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阳。
髯翁有诗咏范雎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
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
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臣故载与俱来。”
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
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
逾年不召。
忽一日,范雎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雎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
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范睢曰:“齐兵曾犯境乎?”
老者曰:“未曾。”
范雎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
老者引范雎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
范雎回舍,遂上书于秦王。略曰: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阴之暇,悉臣之说。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斧锧之诛未晚。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
秦王犹未至,范雎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
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
范雎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
前行不顾。
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
宦者述范雎之语。
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
范雎逊让。
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范雎曰:“唯唯。”
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
范雎又曰:“唯唯。”
如此三次。
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
范睢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
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
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雎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
这边范雎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窃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
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
遂下拜,秦王亦答拜。
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
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
范雎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
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比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
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
范雎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
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雎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
惟秦王深信之,宠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行。
范雎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
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
范雎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
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
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不早。”
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国。
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余乘,奇珍异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
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
遂以范雎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
秦人皆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雎,惟郑安平知之,雎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
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
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圉以待之。”
相国魏齐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无幸。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
安釐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须贾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
范雎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
遂换去鲜衣,妆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
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
范雎曰:“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
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
雎曰:“某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尚敢开口言事耶?”
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
雎曰:“为佣餬口耳。”
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
时值冬天,范雎衣敝,有战栗之状。
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
命取一绨袍与穿。
范雎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
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
范雎穿袍,再四称谢。
因问:“大夫来此何事?”
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
范雎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
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
范雎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
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
范雎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
范雎归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
须贾欣然登车,范雎执辔。
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旁,亦或走避。
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雎也。
既至府前,范雎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
范雎径进府门去了。
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
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雎消息。
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
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
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
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
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雎所欺,死期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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