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是中国历史上由鲜卑族建立的政权,也是南北朝时期第一个统一北方的封建王朝,从公元386年拓跋珪建国,至公元534年分裂灭亡,共享国148年。
北魏时期,经过连年征战,结束了北方五胡十六国政权林立的混乱局面,促进了民族融合,为隋朝统一中国奠定了基础。
了解北魏历史,离不开一部最重要的史书——《魏书》。作为二十四史之一,《魏书》是我国封建社会历代“正史”中第一部专记少数民族政权史事的著作,也是历史上争议最大的一部史书,甚至被称为“秽史”,千百年来饱受非议,受到不少史学家的批评。但不可否认的是,直至今天,人们研究了解北魏历史,《魏书》仍然是最全面、最翔实的参考史料。
关于北魏史书真实性的争议风波,后世史家、学者多有剖析,至今莫衷一是。今天,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即从史书背后三代主要修史官员的命运遭遇,探寻一下北魏史书引发争议的原因。
北魏修史从北魏道武帝(拓跋珪)时期开始,至北齐文宣帝(高洋)时期撰成《魏书》,大体经历了五个阶段,但最主要的阶段有三个,即邓渊撰修《代记》、崔浩撰修《国书》、魏收完成《魏书》。
邓渊、崔浩、魏收都是当时赫赫有名的高官加才子,受命修史,但或被诛,或灭族、或死后挫骨扬灰,结局都很悲惨。一幕幕惨剧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1、邓渊:博览群书将门子,“祸非其罪”遭连累
提到撰修北魏史,人们首先会想到崔浩,其实北魏史书撰修第一人,名叫邓渊。邓渊出身将门,他的祖父邓羌,是十六国时期前秦名将,智勇双全,素有“万人敌”之称。父亲邓翼,曾任前秦河间相、后燕建武将军、尚书左丞。
邓渊性情纯朴,正直诚信,从小博览群书,“性贞素,言行可复,博览经书,长于易筮”(《北史》)。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击败后燕后,任邓渊为著作郎,后出任薄丘令,因政声良好,被提拔为尚书吏部郎。由于他博学多才,精通典章制度和朝廷旧事,深受拓跋珪重用,当时,朝廷的各种礼仪律令、军国文书、政策诏令大多都出自邓渊之手。
公元402年,邓渊随拓跋珪出征后秦,因功再封中垒将军。消除了北魏的最大威胁,志得意满的拓跋珪于是下令,命邓渊撰修国史,追思既往成败得失,记录北魏兴衰历程。
作为北魏国史的开篇之作,难免要追叙开国以前拓跋家族先世的历史内容。但当时鲜卑族是游牧民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可供借鉴的资料主要是流传于鲜卑人中口耳相传的《代歌》(北魏始称代),邓渊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对《代歌》内容进行筛选整理,将拓跋先族的历史旧事及近代北魏的兴衰史实,写成北魏第一代国史——《代记》。
《代记》共十余卷,其内容和体裁“惟次年月起居行事而已,未有体例。”(《北史》)——因为可供借鉴的事例太少,只是顺着年月记载皇室的起居行事。这看起来更像是一部编年体的流水帐,以时间为主线,记录拓跋家族开基建国、兴衰发展的历史实录。
但仅过了一年,即公元403年(一说为406年),邓渊就稀里糊涂被赐死了。
关于邓渊之死,史书的记载是,邓渊的堂弟邓晖为尚书郎,与定陵侯和跋交好。和跋因事被诛,和跋的子弟逃往后秦,传说是邓晖派人将其送出境外,拓跋珪怀疑邓渊知情不报,于是将邓渊赐死。“跋有罪诛,其子弟奔长安,或告晖将送出之。由是太祖疑渊知情,遂赐渊死。”(《魏书》)
但这一说法漏洞百出,为后世多数史家所不信。一是史料语言模糊。邓渊功高位显,且“谨于朝事,未尝忤旨。”道武帝仅仅是“怀疑”他知道内情,就将其赐死,理由牵强。二是《魏书》记载,和跋的子弟逃往后秦,之所以能出境,是因为“诈称使者,亡奔长安,追之不及。太祖怒,遂诛其家。”并没有邓晖派人护送的记载。
后世比较一致的看法是,邓渊之死是“祸非其罪,悲哉!”(《魏书》),而非死于知情不报。更大的可能是,邓渊受命作《代记》时,过于直笔,如实记述了拓跋先族某些不够“光彩”的史实,触怒了拓跋珪,便找了个借口将其处死。
2、崔浩:智谋无双白马公,“国书事件”酿惨祸
崔浩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执政时期最重要的谋臣,从公元423年拓跋焘即位,到439年,北魏统一北方,结束十六国混战局面,崔浩作为杰出的政治家和谋略家,在北魏攻取胡夏、北燕、北凉,征服柔然、吐谷浑等割据势力时,舌战群臣,力排反对势力,为拓跋焘出谋划策,显示了超常的智慧谋略,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但他的结局却很悲惨,最后受辱而死,被灭九族。这一切,源于历史上有名的“国书事件”。
崔浩出身名门世家——清河崔氏,祖父崔潜,为后燕黄门侍郎。其父崔宏,号称冀州神童,北魏初官至吏部尚书,赐爵白马公。其母卢氏是后赵文学家卢谌的孙女,出身范阳高门卢家。崔浩和弟弟崔恬皆娶太原世族郭逸之女。
除了家世显赫,崔浩才华更为出众。“少好文学,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关综,研精义理,时人莫及。”(《魏书》)简直是个奇才、全才。
崔浩性格谨慎,为官恭谨勤勉,从道武帝时期入朝为官,历明元帝、太武帝三朝,倍受器重,官至司徒,封白马公。深受朝廷赏识信任。
公元439年,拓跋焘攻灭北凉,统一北方后,下诏崔浩监秘书事,统领中书侍郎高允、散骑侍郎张伟等人,编写国史,续修《国书》(一说为《国史》),并特别强调由崔浩总管,务必真实记录。(这也从另一侧面透露出,邓渊可能就是因修史实录被诛,后世史官对此心存恐惧)。
崔浩不负皇命,带领编撰组历经十年,编修《国书》三十卷。其中,《道武纪》及拓跋先人追叙部分,以邓渊《代记》为基础,进行筛选加工。根据太武帝本意,《国书》主要是作为内参史料,供皇室内部查阅。但其时崔浩位高权重,趋附者众。书成后,著作令史闵湛、郗标为了巴结崔浩,建议崔浩将《国书》刻在石碑上,以彰显崔浩直笔修史功绩。
崔浩采纳了二人的建议,将《国书》刻在石碑上,立于都城平城郊外的交通要道,占地一百步见方,共动用了三百万劳力。但崔浩记录北魏先祖的事迹,十分详细,来来往往的鲜卑人看了后议论纷纷,向太武帝控告,说崔浩是故意暴露先祖的污点。
“湛、标又劝浩刊所撰《国史》于石,以彰直笔···浩竟用湛、标议,刊石立于郊坛东,方百步,用功三百万。浩书魏之先 世,事皆详实,列于衢路,往来见者咸以为言。北人无不忿恚,相与谮浩于帝,以为暴扬国恶。帝大怒,使有司案浩及秘书郎吏等罪状。”(《资治通鉴》)
拓跋焘大怒,将崔浩等人下狱,并下令调查。太武帝还亲自审问,崔浩吓得说不出话来,只承认以前曾收受贿赂之事。拓跋焘于是下令将崔浩同僚、下属、宗族共几千人全部诛杀。在中书侍郎高允的以死抗争下,最后只将清河崔氏及崔浩的姻亲范阳卢氏、太原郭氏、河东柳氏等族人全部诛杀。其他涉案人员,只诛杀本人,共128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国史之祸”。
崔浩被囚车载往刑场时,押送他的几十个士兵一边轮流往其身上撒尿,一边嘲笑、欢呼,崔浩不断发出阵阵惨叫,引得路人纷纷观看。
崔浩之死,从史料记载看,是由于直笔修史,“暴扬国恶”,触怒了鲜卑族人及太武帝,但这一结论实在站不住脚。
首先,拓跋珪时期邓渊撰修《代记》含冤被诛时,崔浩和他的父亲崔宏,同时在朝为官,作为邓渊的同僚,崔浩不可能不知道事件的真相,所以在主持修撰《国书》时,肯定会吸取邓渊的教训,不可能将过于明显的“国恶”编修于内。
其次,崔浩身历三朝,聪明过人,对皇帝的喜好、心思了然于胸。起初,由于道武帝晚年猜忌心重,滥杀大臣,朝臣都人心惶惶,躲着道武帝。崔浩却勤于政务,有时整天都不回家,从未触怒过道武帝,相反,道武帝还经常派人给他送粥。崔浩对拓跋焘了解更多,拓跋焘被立为太子,就是崔浩极力进谏的,拓跋焘和崔浩相互欣赏,君臣相得。皇帝喜好什么、厌恶什么,崔浩岂能不知?
关于崔浩之死的深层次原因,后世史家多有分析,如,北魏汉化过程中汉人与鲜卑贵族的利益权势之争、崔浩与太子的矛盾、崔浩倡导灭佛引发的佛道之争、崔浩自身的性格缺陷,等等。这些不是本文的探讨重点,但不可否认的是,崔浩之死的背后,必然另有原因,“国书事件”不过是个借口。
无论如何,一代功臣才子,落得如此结局,着实令人慨叹。
3、魏收:“秽史风波”惹争议,“一国大才”身后悲
北魏史书经由邓渊、崔浩两轮撰修,皆惹祸上身,对后世修史者带来较大影响。其后,献文帝时高允、孝明帝时李彪和崔光、孝庄帝时代人綦俊和山伟又先后奉命编修魏史,但都惧怕言多失体,应付了事,致使国史编修进展缓慢。
直至北魏分裂后,东魏孝静帝时期,权相高欢、高澄父子掌权后,北魏修史才重又提上议程。经高欢父子推荐,朝廷命魏收为散骑常侍兼中书侍郎,负责修撰国史。
魏收出身巨鹿魏氏,是当地世家大族。其祖父魏悦官至济阴太守,其父亲魏子建官至左光禄大夫、骠骑大将军。魏收从小机敏聪明,不拘小节,十五岁时就以文采闻名,初为北魏太学博士,后受到吏部尚书李神隽器重,推荐其为散骑侍郎,兼修国史。
高欢掌权后,魏收仕途并不如意。重臣司马子如非常赏识魏收的才学,就向高欢推荐,称魏收是“一国大才”,希望高欢能重用他。长史崔暹也向高欢之子高澄推荐魏收撰修国史,魏收从此受到高欢父子信任,开始参与国史编修。
“子如因宴戏言于神武曰:‘魏收,天子中书郎,一国大才,愿大王借与颜色。’由此转府属,然未甚优礼......崔暹为言于文襄曰:“国史事重,公家父子霸王功业,皆须具载,非收不可。”文襄乃启收兼散骑常侍,修国史。武定二年,除正常侍,领兼中书侍郎,仍修国史。(《北史》)
文宣帝高洋篡魏建立北齐后,给予魏收优厚待遇,诏命其专职撰修《魏书》,并特别强调:“要好好地遵循直笔原则,如实编写,我可不会像北魏太武帝那样诛杀史官。”
魏收接令后,组织了专门的编写班子,借鉴前代邓渊的《代记》、崔浩的《国书》以及高允、崔光等史官撰写的国史资料,进行筛选加工,斟酌取舍,同时,对缺失的内容进行续补撰写,仅用三年多时间,就完成了总计130卷的《魏书》编纂。
但《魏书》在内部传阅后,却引起了轩然大波,朝臣贵族纷纷指责《魏书》内容不够公正真实,有的反映史书漏掉了自家有功绩地位的先人,有的反映史书歪曲事实、褒贬不当,还有的反映入史人物取舍不公,先后有100多人投诉,并指斥《魏书》是“秽史”。文宣帝于是召集朝臣与魏收当面对证,面对指责,魏收概不承认,并依仗皇帝的宠信,上奏朝廷反说他们是诬告、迫害自己。
文宣帝高洋爱惜魏收的文才,对指责魏收的朝臣或鞭打、或免职、或流放。“时论既言收著史不平,文宣诏收于尚书省与诸家子孙共加论讨。前后投诉,百有余人,云遗其世职位;或云其家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收皆随状答之......帝大怒,亲自诘责......帝先重收才,不欲加罪。”(《北史》)但争议仍然不断,高洋只好下令《魏书》暂停刊行,允许对史书中涉及家事记载不实的投诉者进入史馆,据实提出修改补充意见。
鉴于朝臣贵族非议太多,《魏书》在文宣帝一朝始终没有发行。孝昭帝继位后,又命魏收继续修改。武成帝即位后,朝臣仍反映史书记载不实,武成帝又下令魏收进行修订。
《魏书》自面世以来,就一直伴随着“秽史”争议,直至公元572年魏收病逝,风波仍未结束。公元577年,北齐灭亡的同一年,魏收的坟墓被人挖掘,尸骨遭扬弃。
魏收虽然落得个掘坟抛尸的结局,但和北魏前代史官邓渊、崔浩稀里糊涂被朝廷诛杀不同,其死后被掘幕扬尸的死因比较清楚——滥用职权,引发众怒。魏收虽然才华横溢,但性格偏激怎么,人品低下,对上恭维奉迎,对下侍宠而骄,狂妄自大。他常说:“什么样的小子敢对我魏收不恭!我抬举他就能让他上天,打压他就能让他入地!”这一性格必然会四处树敌,招到同僚不满甚至愤恨。
另外,南北朝时期,门阀士族仍有较高的社会地位。家族先人能入史立传,既是家族社会地位的体现,也关系到当世人的切身权益。不管魏收是因为个人恩怨感情原因,还是修史失误,遗漏或歪曲事实,必然会触犯某些门阀士族的利益。更何况,从投诉对证情况看,《魏书》确有不够妥当准确之处。所以,他的身后结局,并非偶然。
邓渊、崔浩、魏收三代北魏史官,因为一部史书,或因触怒皇室,或因激怒门阀世族,最终结局悲惨,一方面揭示了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的虚伪本质和残忍无情,另一方面,也让史书的真实性大打折扣。即使如此,《魏书》作为历史上唯一的少数民族政权史料,其地位和价值仍然值得肯定。
(参考史料:《北史》《北齐书》《魏书》《资治通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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