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艳情传奇小说,以《如意君传》、《痴婆子传》、《素娥篇》、《春梦琐言》最著名。这些作品,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封建主义思想统治下,在明清两代一直遭受禁毁厄运。
受封建统治者与观念陈旧狭隘读者的双重压制,几乎被毁灭。作为文化遗产中被禁毁而又幸存下来的作品,以孤本、抄本传世,显得更加珍贵。
这些作品反映了传统文化的某些特点,是研究传统文化的形象资料。我们在改革开放、走向现代化的新时代,以健康的心态、宽容的胸怀,用科学的历史观点,给予重新审视,可以认识到它们的历史价值。
这些作品在文言小说史、艺术史及性文化史上均应占有一席重要地位。
《如意君传》在嘉靖年间已流传,叙写武则天与男宠薛敖曹之间的性关系,详细描写武则天宫廷内的性生活。
武氏已七十高龄,性事不得满意,宦官牛晋卿向武氏荐伟岸雄健男子薛敖曹。敖曹被召入宫,极力满足武氏的要求,与其逞欲淫乐。
小说着重描写他们性事的和谐愉悦。武氏对敖曹说:“卿甚如我意,当加卿号如意君也。”
武氏亦因此改元如意。薛敖曹陪伴武氏,顺从武氏,但内心有顾虑有痛苦,终于主动离开宫廷。武氏想再召敖曹入宫,敖曹乘千里马逃去民间。
《如意君传》
对《如意君传》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
第一,作者推崇性事,让国君与平民交,性超越了等级伦常。薛敖曹提供武氏以性快乐,想以真情感动她,使其回心转意,恢复李唐王位,维护正统。
写薛敖曹“内助于唐”,以性事助唐治国,把性事推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客观上批判了禁欲主义。
第二,从两性关系角度看,武氏是主宰者,薛敖曹是被动者,让男人做附庸,改变了男尊女卑、男动女静、地为天用的正统意识。
第三,薛敖曹在服务于武氏时,是民与君交,怀有恐惧、痛苦。
薛敖曹逃出宫廷,流落民间,最后皈依了道家哲学,无欲而安。由崇性纵欲又走向禁欲。
第四,《如意君传》产生在《金瓶梅》之前,在以上各方面都对《金瓶梅》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
《如意君传》把性写得既快乐又痛苦,把性与政治、国事联系,不是孤立地单纯地写性。
人的性行为具有社会、文化的属性,人的自然属性、直接的自然的关系不可能与社会属性、社会关系分开。《如意君传》把人的性行为联系社会性描写,写得复杂多面。
《金瓶梅》能把性与西门庆家庭、晚明社会联系起来描写,应该说《如意君传》已给提供了先例,开辟了道路。
晚明万历至崇祯是小说高度繁荣发展时期,现存《金瓶梅词话》刊刻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多数学者认为《金瓶梅词话》产生在嘉靖末至万历初,《痴婆子传》即产生在万历年间,正逢小说繁荣期,也正逢巨著《金瓶梅词话》传抄刊刻年代。
《痴婆子传》当早于万历四十年(1612)。小说开头称有筇客者访问一位发白齿落而丰韵犹存的七十老媪,媪即将一生的性经历性生活的不幸遭遇作了痛苦的回忆,进行了详细地述说。
老媪上官阿娜从少女怀春到出嫁封建世家栾家为妻,先被奴仆大徒、伯克奢奸,后又被公公栾翁奸,被寺僧如海及其师奸污。阿娜在男权社会的困境中,成为性榨取的对象,被劫被挟被胁迫。
《痴婆子传》塑造的痴婆阿娜是一位被污辱被损害的女性形象。小说也描写了阿娜对费生、盈郎的偷情。
本能欲望得不到合理的实现,不得已作性压抑的变态宣泄,也是向男权社会的一种报复。小说作者怀着愤慨之情写阿娜的体验与感受,叙述中充满了一个女人用一生苦难沉积成的愤怒与仇恨。
《痴婆子传》对少女怀春的心理作了细致而真实地描写,肯定人的本能欲望的自然性、纯真合理性。
小说的描写启示做父母者:对少男少女的青春萌动的欲望只能引导,不能回避、堵塞与压抑。
阿娜年少之时,喜读《诗经》,父母废淫风不使诵读。阿娜只好偷读。但对于情诗所写男女相悦之词,仍觉不可理解,只好向北邻少妇请教。
少妇先向阿娜解说男女在生理上的不同。但阿娜对男女为什么相悦仍感不解。少妇进一步解释说明男女交接的自然性。阿娜受这种思想的启蒙而产生了与表弟慧敏偷尝禁果的欲念。这种萌动是自然的纯真的。
阿娜进入封建家庭之后,在越轨纵欲的环境中,被迫陷入性迷狂,实际上成为了这个封建家庭中的娼妓。
最后,阿娜与塾师谷德音产生了爱情,赤诚相爱。真正的爱情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谷德音被鞭打,阿娜被赶出栾家。
小说最后写道:“上官氏历十二夫而终以谷德音败事,盖以情有独钟,故遭众忌。”封建家庭中允许越轨纵欲,而不容阿娜的真正爱情。
《中国古代禁书文库》
阿娜形象和《金瓶梅》中的潘金莲一样,在封建社会残酷禁欲——越轨纵欲的困境中,人性被扭曲。
两部作品写出了自在状态存在的真实的女人。今天的读者觉得她们并不可爱,但作者对她们悲剧命运的真实描写,足可令人震撼。
在艺术上,《痴婆子传》是有独创性的。它在语言风格上文约事丰、言近旨远、蕴藉含蓄,极富有传统史传作品的美学风貌。
最具有独创性的是女性视角、采用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方式、叙述倒装手法,这三者结合,在古典小说中是一种创造,特别值得我们加以珍视与研究。
陈平原著《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指出:
“作为故事的记录者与新世界的观察者而出现的‘我’,在中国古代文言小说中并不罕见。
中国古代小说缺的是由‘我’讲述‘我’自己的故事,而这正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关键及其魅力所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77页)
他还指出,中国读者不习惯第一人称叙事方法,并把倒装叙述手法,“从一开始就被认定为西洋小说手法”。
由此可见,《痴婆子传》的叙事艺术成就,超前地具有了现代小说艺术的特点,更具有震撼人心的艺术魅力。
《痴婆子传》作者为何人,尚不得而知,作者是男性还是女性,更待考证。作者对女性心理的细致刻画、对性欲求的深层探索,可与《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相比肩。
《素娥篇》当刊印在万历四十年(1612)至天启二年(1622)这十年间,大约在现存《金瓶梅词话》刊印的前后。
首有方壶仙客序,谓作者为邺华生。《素娥篇》藏美国印第安纳大学金赛研究所,被称为金赛研究所的镇山宝。由于不易读到,读者对此书面貌模糊。
全书不是图文各半,也不是以图为主,而是以文为主,图文并茂。图四十七幅,首两幅与末两幅为故事开头结尾情节的绘形。
中间四十三幅为两性行为艺术化的绘形。图前有标题、叙述行为环境与行为特点的文字,并有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对话交流,然后是一首词。
正文文字九十九页(此一页为线装书刊本的半叶)近万言,是一篇较长的传奇小说。
《素娥篇》叙写武则天侄儿武三思和侍女素娥之间的性爱故事。武三思“从行诸姬,次第进御,云雨巫山,兴浓辄极。当时所幸,数人最著:桃姬善词;小桃歌之;桂娥喜吹;佛奴庶几;兰姬善弈,弈称国敌;宝儿握搠,亚斗其侧;紫云草书,雅亦善酒;云英善舞,巧笑倩口。余皆灼灼,有名莫传。”作此铺垫之后,叙写素娥道:“素娥虽未幸,实其行中第一,然质居人先,选居人后,群姬妒欲抑而掩之,竟难得近三思身。”
然后叙写素娥抑郁心情,作《春风荡》、《长门嘲》诗以自荐。素娥终得近三思而受宠。以下叙写二人“皆遇景生情,遇情生势”。
实际上借武三思与素娥代表男与女、阴与阳,把两性行为艺术化。
《素娥篇》四十三幅行为图,不同于《花营锦阵》等春宫图。它不是某种性行为技巧的图解,而是性美观念的形象化、艺术化,有几幅图绘双人优美舞姿的定格、天人合一阴阳和合哲思的形象化,有着丰富的文化蕴涵。
如第十九《日月合璧》意境为日月合璧,妙夺天象,是一幅优美的双人舞蹈图。
与之相配的《长相思》词为:“日东升,月东升,乌兔分司昼夜明,原来不并行。天无情,却有情,合璧潜通日月精,趣处妙难评。”可以说是对性美的礼赞。
第十八《囫囵太极》绘“太和元气”、“阴阳交泰”。第四十一《碧玉连环》其意境与《花营锦阵》之《解连环》不同。
《花》图绘侧卧交接姿势。而《素》图绘二人坐立拥抱亲密无间,而不重实用技巧。
《素娥篇》故事结尾时,狄仁杰突然出场,要求会见素娥。素娥不敢相见,自称是花月之妖。
与狄仁杰会见后,辞别武三思,归隐终南山,后来武三思亦退居该山,二人得道成仙。
《素娥篇》以散文、诗词、绘画结合,形象地展示了作者的性美而不是性恶的新观念,并企图告诉人们:性的满足是一种艺术的感觉,和音乐、绘画、诗词是相通的。
《王汝梅解读》
《春梦琐言》刊于崇祯年间,篇前有沃焦山人序,署“崇祯丁丑春二月援笔于胥江客舍”。沃焦山人待考。现存日本传抄本。沃焦山人序谓:
“盖世有张文成者,所著《游仙窟》,其书极淫亵之事,亦往往有诗,其词尤陋寝不足见。至写媾和之态,不过脉张气怒,顷刻数接之数字,顿觉无味。”
这种褒己贬人的看法并不符合实际。事实上,《春梦琐言》正是模仿《游仙窟》而作。小说叙写书生韩仲琏游山水时步入一洞,出洞见一庭院,由两丫环引见主人李姐、棠娘。仲琏夜宿不能寐。
李姐、棠娘秉灯而入,乃交欢。山鹃叫过屋顶,仲琏警觉,已失两女所在,凭石而坐,置素李、海棠两树间。两女为树精。仲琏怅然题诗而还。情节、人物设置颇类《游仙窟》。
《游仙窟》产生于唐开元年间。在唐代文士笔下,性爱不是罪恶的而是欢快的美好的。
所写“下官”与十娘的性爱是一种幻境中的婚外恋,没有拘束,不以婚姻为目的,只是自然的任凭感情自由抒发,这是只有在比较宽松开放的文化环境中才有的心境。
《春梦琐言》也反映晚明士人在幻境中的婚外恋,视性美而不是恶。这可以看做晚明士人在早期启蒙思潮影响下向唐人开放思想的回归。
不单是文学形态上的模仿问题,这说明晚明士人向往唐人创造的《游仙窟》那样的文化氛围。《春梦琐言》开头交代仲琏对女子“无一所勾引”,“及岁二十有五,未践烟花之衢”。想说明他的童贞身分,这正反映了晚明士人伦理道德的观念更重。“
万事人间总如此,天台那用悔归来”的浅淡,不如《游仙窟》中“下官”那样淳厚、情深。
《游》与《春》都是写远游客来到神仙洞,吸引了洞中的女子,由初步的交流而生情,由情而性。性后仓促离别,未再发展性之后情的升华。
在情的浓度深度上不如现代小说《廊桥遗梦》。中国明代的艳情小说往往过分地注重肉体感受、注重房中术的运用、注重奇异的假想。
明代艳情传奇小说名篇各自的成就与特点,已显示出它们的历史地位与价值。从总体评价上来说,其历史价值可从三方面来看。
第一,《如意君传》等艳情传奇名篇形象生动地描绘了明代某阶层的性行为、性心理与性观念,给我们今天研究古代性文化史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形象的文献资料。
《如意君传》写到“民间私情有于白肉中烧香疤者以为美谈”,具体写武氏、敖曹仿民间习俗,提供了极有研究价值的古代人虐恋行为。
第二,这些作品在艺术上有独特创造,成为明代文言小说史不可或缺的环节。
《痴婆子传》采用了第一人称限制叙事方式与倒装叙事手法,如果没有这一特例,人们还会误认为倒装叙述是“西洋小说手法”。
第三,中国封建社会到明中叶后,在东南个别地区的手工业行业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
在思想文化领域产生了冲击封建专制主义的早期启蒙思潮,肯定个体需求,主张自然顺性,出现了童心说、唯情论,“穿衣吃饭便是人伦物理”等进步的思想,成为小说家认识社会人生的武器。
文人描写性爱的作品,对被禁锢被掩盖被否定的人的自然本性加以正视、敢于描写,是对封建禁欲主义的反悖。
这类作品写丑写兽亦写人,写人的本能欲望,展示人性的弱点,从而探索人生体悟性美。《如意君传》等作品实为这一进步思潮的必然产物。
艳情传奇小说作家在写情欲批判封建禁欲主义时,往往也展示了情欲的放纵,在批判旧恶时又陷入新恶的深渊。所以说,这类作品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与研究意义,但不能作为大众读物传播与鉴赏。
从人类历史长河来说,在性爱问题上曲曲折折走过漫长路,长时期走不出“禁欲——纵欲”的怪圈。
只有到了今天,有了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有了邓小平理论的指导,才能够建立以科学的性观念与高尚的性道德相统一的性科学。
这是人类自身解放、个性自觉、精神文明建设的长远课题。明代艳情传奇小说家不可能有科学的性观念,写不出更为美好的健康的艳情。
有位哲人说,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有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对明代艳情传奇小说家及其作品也应如是观。
《金瓶梅版本史》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王汝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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