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灾中，最要命的是没有清洁的水源。浑浊的水把衣服一律洗成泥巴色；浑水里淘米，人们调侃糟吃糟长膘，那不是无知，那是无奈和自我安慰。又浑又脏的水挑回家直接加热洗澡，要是烧开水就要加明矾，明矾能沉淀水中的颗粒，加少了不行，得多加才能让那么浑的水清起来，等桶底积了一层厚厚的泥沙，上面的终于清了，喝的水算是有了，却涩成了一股怪味。总是接触被污染的水源，皮肤哪能受得了，几乎人人都得了一种大大流行的皮肤病，名字叫疥疮，先奇痒无比，后溃疡化脓，于是一种叫硫磺的药膏应运而生。

洪水猛兽（洪水猛兽的意思）

其实硫磺膏也没有好效果，大水过后的几年，我身上总是长疖子，发炎的时候又红又肿又硬，痛得要命，炎症过后，疖子变软，挤出脓血，伤口才会慢慢好。常常是脓血刚挤出，伤口还没好，我还痛着呢，那里又长出一个。疖子可不管你痛不痛，想长就长，想长几个就长几个，长哪儿也不会和你商量。有一次下巴上长了一个大疖子，又痛又不好意思见人，苦不堪言。医生说，没办法预防，都是洪水惹的祸，皮肤被细菌感染过，保护能力下降了。

灾难中让人恐慌的是什么？当然是财产损失，是饥荒，是疾病，但更是生生失掉的土地，那块土地叫——家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贵重的金窝为何比不上狗窝？土地、庄稼、村庄、鸡鸭、邻里、院落，老水牛、大黄狗、狸花猫、扁豆花、长丝瓜、胖豆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夏日抢收、秋天晒谷、冬日闲聊……一切的一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构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有了家园，人们的生活就安定了，心也就踏实了，日子辛苦却实在，这种感觉就叫幸福，农人的幸福。生命延续，代代相传，家园情结融入血脉，融入骨髓，成为基因，无法割舍。人一旦失去家园，就会失去存在和归属，脚步会漂泊，灵魂在流浪，人生也就只剩下苦旅了。一场大洪水将人们与他们的家园生生剥离，身体和心灵都像是一叶浮萍，无依无靠，无着无落，无处生根，怎么不慌张怎能不害怕？这是多年后那次大洪灾给我的启示。

今天下着雨，台风让这个南方小城一连几天经受着风雨的洗礼。母亲望向窗外，独自感叹：这么大的雨，不知什么地方又要破圩了？圩一破，房子倒了，收成没了，那哪叫过日子？那就是过难啊！

母亲又念叨，她一生中经历过两次破圩：一次是1954年，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一次是1983年，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母亲的话又一次感染了我，漫长的岁月与富裕的生活，会让我们逐渐忘记灾难中的恐慌与伤痛，但一定能激发我们的同情与援助。

202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