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毛烈阴狱
泸州合江县赵市村民毛烈,以不义起富。他人有善田宅,辄百计谋之,必得乃已。昌州人陈祈,与烈善。祈有弟三人,皆少,虑弟壮而析其产也。则悉举田质于烈,累钱数千缗。其母死,但以见田分为四,于是载钱诣毛氏,赎所质,烈受钱,有乾没心,约以他日取券。祈曰:「得一纸书为证足矣。」烈曰:「君与我待是耶。」祈信之,后数日往,则烈避不出。祈讼于县,县吏受烈贿,曰:「官用文书耳,安得交易钱数千缗,而无券者,吾且言之令。」令决狱果如吏旨。祈以诬罔受杖,诉于州、于转运使,皆不得直。
乃具牲酒诅于社,梦与神遇,告之曰:「此非我所能办,盍往祷东岳行宫?当如汝请。」既至殿上,于幡帷蔽映之中,屑然若有言曰:「夜间来。」祈急趋出,迨夜复入拜谒,置状于几上,又闻有语曰:「出去。」遂退。时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也,如是三日。烈在门内,黄衣人直入,捽(ㄗㄨˊ足)其胸,殴之,奔迸得脱,至家死。又三日,牙侩(ㄎㄨㄞˋ快)[1]一僧死,一奴为左者亦死,最后祈亦死。少焉复苏,谓家人曰:「吾往对毛张大事(即烈也),善守我七日至十日,勿敛也。」
祈入阴府,追者引烈及僧参对,烈犹以无偿钱券为解。狱吏指其心曰:「所凭唯此耳,安用券。」取业镜照之,睹烈夫妇并受祈钱状。曰:「信矣。」引入大庭下,兵卫甚盛,其上衮(ㄍㄨㄣˇ滚)冕[2]人,怒叱吏械烈,烈惧乃首服。主者又曰:「县令听决不直,已黜官若干。吏受赇[3](ㄑ|ㄡˊ求)者,尽火其居,仍削寿之半。」烈遂赴狱。且行,泣谓祈曰:「吾还无日,为语吾妻,多作佛果救我,君元券在某椟中。又吾平生以诈得得人田,凡十有三契,皆在室中钱椟下。幸呼十三家人并偿之,以减罪。」
主者又命引僧前,僧曰:「但见初质田时事,他不预知也。」与祈俱得释,既出,经聚落屋室,大抵皆囹圄。送者指曰:「此治杀降者、不孝者、巫祝淫祠者、逋(ㄅㄨbū)诳佛事者,其类甚众。自周秦以来,贵贱华夷,悉治不择也。」又谓祈曰:「子来七日矣,可急归。」遂抵其家而寤,遣子视县吏,则其庐焚矣。视其僧,茶毗(ㄆㄧˊ皮)[4]已三日。往毛氏述其事,其子如父言,取券还之。是夕僧来,击毛氏门骂曰:「我坐汝父之故,被逮得还,而身已焚,将何以处我?」毛氏曰:「业已至此,惟有为作佛事耳。」僧曰:「我未合死,鬼录所不受,又不可为人,虽得冥福,无用也。俟此世数尽,方别受生,今只守尔门,不可去矣。」自是每夕必至,久之其声渐远。曰:「以尔作福,我稍退舍,然终无生理也。」后数年,毛氏衰替始已。
【译文】
泸州合江县赵市村民毛烈,以不良勾当致富。他人有良田美宅,则千方百计谋取,必定得手才能甘心。昌州人陈祈与毛烈素有交情。陈祈有三个弟弟,年龄都还小,考虑到弟弟们长大后要分配财产,所以将全部田产质押在毛烈手上,累计共得钱几千串。当他的母亲去世后,兄弟们要将田地分为四分,于是陈祈带著钱到毛烈家,要将田地赎回,毛烈收钱后,心里打了一个转,佯做笑脸,走出房间,说:「贤弟,不好意思,田契一时忘记收在那里,我再找找,明天给你送去。」陈祈面有难色,说:「既是如此,有劳您立张收据,以兹凭证。」毛烈脸色不悦,说:「我和你是什么交情,难道你信不过我吗?」陈祈不敢勉强,姑且相信。数日后,再去拜访,毛烈即托口,避不见面。陈祈素知毛烈为人,知他有意吞没,一状告到官府。县吏受毛烈贿赂,说:「官用文书,那有交易金额数百万,而没有证明的?我姑且替你呈报县令。」县令审断案件,果然如同县吏所言。陈祈以诬告受杖刑,之后上诉州府、转运使,皆不得翻案。
听说社庙神威显著,陈祈心想:阳间既然告不了他,不如求助神明给一个公道,于是具备牲酒前往祭拜,诉怨。夜里梦见神明来告,说:「此事不是我所能处理的,何不往东岳行宫祈祷,应该就能如你的愿。」陈祈去到殿上,于幡帷蔽映间,彷佛听见有人说:「夜里来。」他急忙退出殿外,入夜后再次入内拜祷,将状纸放在桌上,又听闻有声音说:「出去。」躬身而退。当时,是绍兴四年四月二十日,像这样的情形重覆了三天。三日后,毛烈在屋里,外面突然有黄衣人闯入,抓著他的胸口就打,毛烈挣脱奔跑才得以逃脱,黄衣人返家后即死亡。又三日,曾经居中牵线的僧人与同一名佐证的仆人,接连死亡,最后,陈祈也死了。不久,又活了过来,吩咐家人,说:「我前往阴间跟毛烈对质,妥善守护我的身体七日至十日,不要入殓。」
陈祈进到阴府,阴吏引毛烈及僧人与他对质,毛烈初时还想抵赖,说:「如有赎回,金额那么大,怎么会没有字据?」阴吏笑著指著他的心口,说:「凡世间所为,阴间所凭的就只有这个,又何必用字据呢?」取业镜来照,镜中浮现毛烈夫妇从陈祈手中接过钱的画面,阴吏说:「这不就是了吗?」遂押一干人等进入大庭,四周兵卫环列整齐,气氛肃杀,阴界主者居殿上,宛如行宫所见。阴吏上前禀报,完毕,阴界主者怒叱兵卫对毛烈用刑。毛烈颤栗不能自己,急忙磕头服罪。阴界主者判令下,又说:「县令审案不够正直,已黜降官职若干级。县吏受贿者,令火焚烧其房屋,仍要削减一半的阳寿。」毛烈被押送阴狱,临行前,哭著对陈祈说:「我想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阳间,麻烦告诉我妻子,让她多做善事、佛事,积阴德救我。你的田契文件在某柜子中。又我平生诈骗所得的田产,共十三处,文件都在钱柜底层,有劳你替我找这些人来,一并偿还,以减轻我的罪过。」
主者又命人引僧人向前,僧人说:「我只知道当初质押田产的事,后来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阴界主者判令,与陈祈俱得开释返家。走出大殿,路过聚落房屋,大都是监牢,送行的人说:「这个地方专门处置杀降的人、不孝的人、祭祀淫祠的人,还有欺诳佛事的,这类人很多。自周朝秦朝以后,不分贵贱种族,全都处治,没有分别。」又对陈祈说:「你来阴间已七天了,要尽速回去。」返家后即甦醒,家人环绕在旁。隔日,遣儿子到县吏家去看看,则房舍被火烧得一乾二净,又去探视僧人,听闻已火葬三天了。陈祈自往毛家拜访,说起阴间一事,毛烈儿子即顺从父亲梦中交待,取田契归还。当天晚上,僧人来敲打毛家家门,骂道:「我因为你父亲的事被逮,现在得以还魂,但身子已经被烧了!你们要如何来处置我?」毛烈妻子隔著门说:「事情都到了这种地步,也只能为你多做佛事来补偿。」僧人怒说:「我本不该死,阴间不收,又没办法为人,虽然得到这些冥福,又有什么用呢?只有等到阳寿结束,才能再投胎转世。我想我也没其他地方好去,只好留在你们家。」自此之后,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僧人的诉苦的声音,日子久了,便听闻声音愈来愈远,说:「只因你们做佛事,我稍微退让,但还是没有解决。」又过了数年,毛氏一家家势开始衰退,僧人才消逝。
【注释】
[1]牙侩:居间买卖的人。
[2]衮冕:衮(礼)服和冠冕。
[3]赇:贿赂。
[4]茶毗:意为焚烧、火葬。原为印度葬法之一。在中国专指出家人圆寂后的火葬。茶、荼二字音、形皆近似,故「茶毗」亦作「荼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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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张拱遇仙
汴人张拱,举进士不第,家甚贫,母党龚氏,世为医,故拱亦能方术。置药肆于宜春门后坊,仍不售。尝晨起披衣栉发,未洗頮(ㄏㄨㄟˋ会)[1],有道士迎日而来,目光炯然,射日不瞬。径造肆中,顾而不揖。振衣上坐。拱颇忿其倨,作色问所来,答曰:「汝无诘吾所从来,正欲见汝耳。」拱意此妄人,京师固多其比。掷一钱与之,麾使去。笑曰:「吾无求于人,以汝有道质,故来诲汝,何赐拒之深?」拱悟,起冠巾而出,与之语,及出家事,理致精微,闻所未闻。于是始愧悔曰:「拱鄙人,眼凡心惑,仙君幸见临,愿终教之。」道士曰:「汝何求?」曰:「家贫,飦(ㄓㄢ,古同饘)粥不继,傥使不食可饱,则上愿也。」
俄而鬻蒸枣者来,道士取先所掷一钱买之,得七枚,顾谓拱曰:「神仙以辟(ㄆㄧˋ譬)谷[3]为下,然却粒则无滓浊,无滓浊则不漏,由此亦可以入道。★〇张子房诸人乃以丹药疗饥,固已污矣。汝欲得此道,自此不淫可乎?人能不淫,俗念自息。俗念既息,则仙才也。」乃取七枣熟视而嘘之,曰:「汝啗此,可终身不食。人或强使食亦无禁。复欲不食则如初。但汝有老母妻子,未可相从。然既啗七枣,当应七梦,豫为汝言。汝事亲既终,婚嫁既毕,已能不食,复又何求?宜脱身诣名山,于悬绝处,寻石穴深广有容者,自累石塞其门。一念不起,坐卧行立于其间,自有佳趣。仅及半纪,则汝之身,如蝉出壳,逍遥乎六合之外矣。过此,非今日可语汝也。」言竟,摄衣而起,拱固留之,不可,起出门,无所见。拱乃知其非常人,怅然有所失者累月。闻饮食辄呕,遂不食。逾二年,粪溺俱绝,神气明爽,步趋轻利,每日试其力,从旦至暮,缘京城外郛(ㄈㄨˊ浮),可匝者五反,盖数百里也。
前后得七梦,如道士言,不小差。母病痔二十年,众药不验,漫以七枣馀核进之,一夕而愈。拱既不御内,视其妻如路人。妻郭氏,性刚果,忿恚而卒。家人益忧疑之,逼而餽之食,食兼数人。尔后可食或不食,朋友疑其诈者,扃(ㄐㄩㄥjiōng)诸室试之,不以为苦。人或召医,则携药而往,至则登病者之席,坐于旁,虽逾旬涉月,杯水粒粟,无所需。喜饮酒,好作诗,行年六十,而颜色如壮者。后其母没,不知所终。
【译文】暂缺。
【注释】
[1]頮:洗脸。
[2]饘粥:稠的稀饭称为饘,稀的称为粥。后以饘粥做为稀饭的统称。
[3]辟谷:一种道术。指不吃五谷以求成仙。
【注】夷坚志是宋朝著名笔记体志怪小说集,南宋洪迈撰,始刊于绍兴末年(1162年),绝笔于淳熙初年(1174年),书名取《列子·汤问》「夷坚闻而志之」之意,记述了宋代诸多的城市生活、人文掌故、奇闻趣事,内容涉及三教九流、宗教信仰、诸子百家,搜罗广泛,卷帙浩瀚,有不少话本和戏曲都取材于《夷坚志》故事,如〈冯玉梅团圆〉取材于〈徐信妻〉,仅凌濛初即取材三十馀篇,占《二拍》篇幅一半。原书420卷。
【作者】
洪迈(1123年-1202年),字景卢,号容斋;饶州鄱阳人(今江西省上饶市鄱阳县),洪皓第三子。南宋名臣,官至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端明殿学士。以笔记《容斋随笔》、《夷坚志》闻名于世。[洪迈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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