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江湖夜雨读金庸》,辽宁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高宝出版2021年版。
杨鹏举传与寿南山传
谈金庸小说的历史情怀,还要特别关注他的“史传”意识。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史记》里有的好处,《水浒》里都有;《史记》里没有的好处,《水浒》里也有”。这说明,作为一部文学性很强的史学巨著,《史记》对中国小说创作是具有巨大影响的。或者反过来说,中国很多小说是接受吸收了《史记》为代表的“史传”意识的。
金庸小说很典型。他的处女作《书剑恩仇录》就是“红花群雄传”;《碧血剑》就是“袁承志传”(很多版本还后附史学意义上的《袁崇焕传》);《雪山飞狐》、《飞狐外传》就是“胡一刀传+胡斐传”;“射雕”三部曲就是“郭靖+杨过+张无忌传”,《天龙八部》则是萧峰、段誉、虚竹合传;《鹿鼎记》进入《清史稿》可以改名《一等鹿鼎公钦赐黄马褂韦公小宝大传》,可见史传意识其实是贯穿于金庸的几乎全部小说创作中的。
以上是就宏观而言,不难理解,这里我们特别要提出的是“大传”中的“微传”,这最能看出金庸无处不在、无微不至的史传意识。
比如说《碧血剑》开篇后出现的一个镖头杨鹏举。杨鹏举在小说里分量很轻,无非是为了引出袁承志而已,袁承志结识了崔秋山,开始走上了习武的康庄大道,杨鹏举就可以“离场”了。小说写道:
张朝唐和杨鹏举径赴广州,途中更无他故,杨鹏举遭此挫折,心灰意懒,知道江湖上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自己凭这点微末功夫,居然能挨到今日,算得是侥幸之极,此番若非袁承志这小小孩童一言相救,已变成没眼睛的废人,想想暗自心惊,当即向镖局辞了工,便欲回家务农。张朝唐感他救命之恩,见他心情郁郁,便邀他同去浡泥国游览散心。杨鹏举眼见左右无事,自己又无家累,当即答允。三人在广州雇了海舶,前往浡泥。杨鹏举住了月余,见当地太平安乐,真如世外桃源一般,竟然不兴归意,便在张朝唐之父张信的那督府中担任了一个小小职司。每日当差一两个时辰,余下来便是喝酒赌钱,甚是逍遥快乐。
以杨鹏举在海外小国的逍遥快乐对比中华大地上的烽烟苦难,这一“小传”是颇有深意的。问题是,在旧版的《碧血剑》中,杨鹏举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旧版开篇的文人并不是来自海外的张朝唐,而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侯公子一番历险,“在家折节读书,文章学问,终成明末大家”,杨鹏举没有了机会远赴海外,只好“回去收束了武会镖局,终生不谈武事,改业务农,后来为清兵所杀”。“后来为清兵所杀”的结局无疑是更接近真实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金庸为这样一个小配角“改命”,把他写得传奇一点,以带映乱世烽火的酷烈,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杨鹏举已经是很小的配角了,我再提出一个人,比他还“小”,此人叫寿南山。
寿南山是《倚天屠龙记》里面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小配角,真正是周星驰所谓“死跑龙套的”,他出现在第三十五章《屠狮有会孰为殃》。当时张无忌与赵敏都身受重伤,好容易挣扎到一处“中岳神庙”,可以投宿、养伤。本以为出家人一定慈悲为怀,好说话,结果庙里八位大和尚都是江洋大盗,刚刚被谢逊的仇家、混元霹雳手成昆收为弟子,改装出家的。一看这两只“肥羊”主动送上门来,大大惊喜:“阿弥陀佛,又累得我们出家人六根不能清净了”,说罢动手就要杀人。张无忌“正当防卫”,用九阳神功把他们都震死了。结果又来了三位,张无忌照方抓药,震死了两位,剩下最后一位,吓得体如筛糠,说什么也不敢上来打张无忌一下。赵敏没办法,只好用欺骗的手段,“金针刺穴”,收伏了他,这样,俩人就多了一个疗养过程中的侍仆。
这位老兄就是寿南山,因为胆子小,上阵总往后跑,“同行”的强盗们瞧不起他,给他起了个很讽刺的外号,叫“万寿无疆”。他武功胆量都不行,但有个长处:蓝翔技校烹饪、家政双学位,是个不错的厨子和管家。手脚勤快不说,做的饭菜也让张无忌和赵敏赞不绝口。疗养中有这么一个人,那也还是很理想的。
俩人伤势好了以后,念在寿南山侍奉有功,也就放过了他。赵敏正色告知:
“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了一点点风寒,有甚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出庙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岭南,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直至明朝永乐年间方死,虽非当真“万寿无疆”,却也是得享遐龄。
看到了吧?这就是一个完整的《寿南山传》。我们的问题是:金庸有什么必要给这样一个路人甲宋兵乙式的小人物写传呢?这当然是他无所不在的史传意识在起作用。在这里我们看到,金庸对自己笔下的每一个人物,哪怕是最小的小人物都是珍惜的、看重的,这是地道的史家手笔、史家精神。
韦爵爷像传与枯井“走红”传
不仅为小人物写传,还为无知无识的雕像写传,史传意识到了这种地步,那也真是令人叹为观止了。
这一传见于鹿鼎记第四十八回《都护玉门关不设将军铜柱界重标》。在抚远大将军韦小宝的指挥下,清朝与罗刹国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条约内容于中国甚为有利,割归中国的土地极为广大,远比康熙谕示者为多”。既然两国和平,韦小宝就召来了两位罗刹队长华伯斯基与齐洛诺夫(他常称之为王八死鸡与猪猡懦夫),命二人呈奉礼物给苏菲亚公主,其中既有锦被,又有绣枕。华伯斯基受命引进中国的造桥技术,趁机灌了一碗罗刹迷汤给韦爵爷:“公主殿下对大人阁下的情意天长地久,棉被枕头容易残破,还是请大人派几名筑桥技师,去莫斯科造座石桥,那就永远不会坏了。”韦小宝早有打算,不肯把造桥技术教给罗刹鬼子,于是笑道:
“我早已想到此节,你们不必罗苏。”命亲兵抬出一只大木箱,长八尺,宽四尺,宛似一口大棺材一般,八名亲兵用大杠抬之而行,显得甚是沉重。箱外铁条重重缠绕,贴了封条,以火漆固封。韦小宝道:“这件礼物非同小可,你们好生将护,不可损坏。公主见到之后,必定欢喜,这天长地久的情意,和中国石桥完全一般牢固”。
两名罗刹队长不敢多问,领了木箱而去。这口大木箱重逾千斤,自尼布楚万里迢迢的运到莫斯科,一路之上,着实劳顿。苏菲亚公主收到后打开箱子,竟是一座韦小宝的裸体石像,笑容可掬,栩栩如生。
原来韦小宝召来雕凿界碑的石匠,凿成此像,又请荷兰教士写了“我永远爱你”几个罗刹文字,雕在石像胸口。苏菲亚公主一见之下,啼笑皆非,想起这中国小孩古怪精灵,却也非罗刹男子之可及,不由得情意绵绵,神驰万里。
本来写到这里已经趣味十足,但金庸偏偏“不依不饶”,要把“石像传”写全。后面他又加了这样几句:
这石像便藏于克里姆林宫中,后来彼得大帝发动政变,将苏菲亚公主驱逐出宫,连带将此石像击碎。唯有部份残躯为兵士携带出外,罗刹民间无知妇女向之膜拜求子,抚摸石像下体,据称大有灵验云。
这真是煞有介事、神来之笔!所谓“文人狡狯”,这“狡狯”也太可爱了!
还有没有更极端的例子呢?有的,那就是“枯井传”。
“枯井传”出自《天龙八部》第四十五至四十六章。慕容复为了竞争西夏国驸马,把对手段誉点上穴道,投进了一口枯井,随后王语嫣因为慕容复的无情,伤心欲绝,也跳进了这口枯井。再随后,慕容复被鸠摩智打败,扔进了枯井,而鸠摩智为了捡回掉进井里的《易筋经》,第四个跳进枯井。
小小一口枯井,居然聚集了书中的三大高手和一位大美女,真是何其有幸!
再后来,段誉的“北冥神功”把鸠摩智和王语嫣的内力都吸了个精光,三人一齐晕去。慕容复傻眼了,吐蕃武士奉国师鸠摩智之命在井口重重叠叠堆了十余块大石,几及万斤,自己一个人如何推得动分毫?正在沮丧之际,忽听得上面有说话之声,原来是城郊乡农挑了菜蔬,经过井边。
慕容复寻思:“我若叫唤救援,众乡家未必搬得运这些每块重达数百斤的大石,搬了几十搬不动,不免径自去了,须当动之以利。”于是大声叫道:“这些金银财宝都是我的,你们不得眼红。要分三千银子给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噪子叫道:“这里许许多多金银财宝,自然是见者有份,只要有谁见到了,每个人都要分一份的。”随即装作嘶哑之声说道:“别让旁人听见了,见者有份,黄金珠宝虽多,终究是分得薄了。”这些假扮的对答,都是以内力远远传送出去。
众乡农听得清楚,又惊又喜,一窝蜂的去搬抬大石。大石虽重,但众人合力之下,终于一块块的搬了开来。慕容复不等大石全部搬开,一见露出的缝隙已足以通过身子,当即缘井壁而上,飕的一声,窜了出去。
行文至此,大问题已经解决,可金庸还不罢休,对“众乡农”和枯井的结局穷追猛打:
众乡农吃了一惊,眼见他一瞬即逝,随却不知去向。众人疑神疑鬼,虽然害怕,但终于为钱为诱,辛辛苦苦的将十多块大石都掀在一旁,连结绑缚柴菜的绳索,将一个最大胆的汉入缒入井中。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鸠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动弹,只当是具死尸,登时吓得运动不附体,忙扯动绳子,旁人将他提了上来。各人仍不死心,商议了一番,点燃了几根松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见三具“死尸”滚在污泥之中,一动不动,想已死去多时,却哪里有什么金银财宝?
众乡农心想人命关天,倘若惊动了官府,说不定大老爷要诬陷各人谋财害命,胆战心惊,一哄而散,回家之后,不免头痛者有之,发烧者有之。不久便有种种传说,愚夫愚妇,附会多端,说道每逢月明之夜,井边便有四个满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见者头痛发烧,身染重病,须得时加祭祀。自此之后,这口枯井之旁,终年香烟不断。
平常一口枯井,竟然香火不断,有如庙宇,它的意外“走红”的结局就小说而言完全是“闲笔”。正如我们之前提问的:寿南山的结局不交代可不可以?韦小宝雕像的结局不交代可不可以?都可以,但是金庸都交代了,那就是史家的意识和趣味在起作用。别小看这种闲笔,加与不加,气韵大不相同。
平行历史
六神磊磊说金庸在小说中创造了一段又一段“平行历史”,这话非常有意思。在《书剑恩仇录》中,我们看到了乾隆、福康安,在《碧血剑》中,我们看到了袁崇焕、皇太极,在《射雕》中,我们看到了铁木真、襄阳保卫战,在《射雕》中,我们看到了忽必烈、蒙哥,《倚天》里有朱元璋、陈友谅,《天龙八部》里有耶律洪基、完颜阿骨打……正所谓“似真似幻,亦真亦幻”,历史元素与文学想象在这里完美地融汇到了一起。
“平行历史”在“与其说是武侠小说,毋宁说是历史小说”的《鹿鼎记》中表现得最为典型与突出。扬州妓院的小无赖机缘巧合进了皇宫,参与了擒拿鳌拜、寻访顺治、天地会抗清、平定三藩之乱、俄罗斯宫廷政变、收复台湾、签订尼布楚条约等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康熙帝、陈近南、吴三桂、陈圆圆、郑克塽、施琅、苏菲亚……一系列历史人物粉墨登场,为韦小宝“背书”、“站台”。天地会香主蔡德忠、马超兴、方大洪等成了韦小宝的同僚,一代名将张勇、赵良栋等都是韦小宝的手下,尼布楚谈判代表佟国纲、索额图居然是韦小宝的副手,妙不可言,至此为极!
更令人感到兴味的是这些夹叙夹议的“闲笔”。第四十六回里,韦小宝使尽手段,终于离开了自己闲居数年的“通吃岛”:
韦小宝……笑道:“庄家已经离岛,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子,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里钓鱼,咱们得改个名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个甚么名字最好?”韦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罢。”施琅鼓掌称善,说道:“大人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陵这般清风高雅。对,对,咱们以后就叫它为钓鱼岛”……至于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后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加上最后几句,即别具史论味道,也别具一种幽默色彩,很耐寻思。到第四十八回写尼布楚条约签字,金庸又有这样一段妙文:
当下随从磨得墨浓、醮得笔饱,恭请中国首席钦差大人签字。韦小宝自己名字的三个字是识得的,只不过有时把“章”字看成了“韦”字,“卖”字当作是“宝”字,三个字联在一起就不大弄错了,但说到书写,“小”字勉强还可对付,余下一头一尾两字,那无论如何是写不来的。他生平难得脸红,这时竟然脸上微有朱砂之色,不是含怒,亦非酒意,却是有了三分羞惭。
索额图是他知己,便道:“这等合同文字,只须签个花押便可。韦大人胡乱写个‘小’字,就算是签字了。”韦小宝大喜,心想写这个“小”字,我是拿手好戏,当下拿起笔来,左边一个圆圈,右边一个圆圈,然后中间一条杠子笔直的竖将下来。索额图微笑道:“行了,写得好极。”韦小宝侧头欣赏这个“小”字,突然仰头大笑。索额图奇道:“韦大帅甚么好笑?”韦小宝笑道:“你瞧这个字,一只雀儿两个蛋,可不是那话儿吗?”清方众大臣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连众随从和亲兵也都笑出声来。
……当下韦小宝在四份条约上都画了字,在罗刹文那份条约上,中间那一直画得加倍巨大……此约之立,使中国东北边境获致一百五十余年之安宁,而罗刹东侵受阻,侵略野心得以稍戢。自康熙、雍正、乾隆诸朝而后,满清与外国订约,无不丧权失地,康熙和韦小宝当年大振国威之雄风,不可复得见于后世……两国钦差派遣部属,勘察地形无误后。树立界碑。此界碑所处之地,本应为中俄两国万年不易之分界,然一百数十年后,俄国乘中国国势衰弱,竟逐步蚕食侵占,置当年分界于不顾,吞并中国大片膏腴之地。后人读史至此,喟然叹曰:“安得康熙、韦小宝于地下,逐彼狼子野心之罗刹人而复我故土哉?”
最后这一段就是《史记》中的“太史公曰”,就是《聊斋志异》中的“异史氏曰”,跳出跳入,文心史笔打叠一处,已经很有意思了,但最有意思的还是夹在“不可复得见于后世”一句后面的按语:
按:条约上韦小宝之签字怪不可辨,后世史家只识得索额图和费要多罗,而考古学家如郭沫若之流仅识甲骨文字,不识尼布楚条约上所签之“小”字,致令韦小宝大名湮没。后世史籍皆称签尼布楚条约者为索额图及费要多罗。古往今来,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而已。本段尼布楚条约之签订及内容,除涉及韦小宝者系补充史书之遗漏之外,其余皆根据历史记载。
直接声称自己“补史之阙”,直接声称“知世上曾有韦小宝其人者,惟《鹿鼎记》之读者而已”,甚至还捎带着善意讥讽了一下郭沫若。我每看到这一段,都会笑上半天的,甚至还会有一份作为《鹿鼎记》读者的自豪感哩!
在金庸笔下,文以补史,史以助文,二者互相支撑贯通,真正做到了“不分家”。不仅如此,对于文与史的关系金庸还有一段学理性的讨论,可以作为本编“金庸小说的历史情怀”的“结案陈词”。这段话出自《鹿鼎记》第三十六回,韦小宝参与俄罗斯宫廷政变这一段,具体情节我们在前文已有转述:
中国立国数千年,争夺帝皇权位、造反斫杀,经验之丰,举世无与伦比。韦小宝所知者只是民间流传的一些皮毛,却已足以扬威异域,居然助人谋朝篡位,安邦定国。其实此事说来亦不希奇,满清开国将帅粗鄙无学,行军打仗的种种谋略,主要从一部《演义》中得来。当年清太宗使反间计,骗得崇祯皇帝自毁长城,杀了大将袁崇焕,就是抄袭《三国演义》中周瑜使计、令曹操斩了自己水军都督的故事。实则周瑜骗得曹操杀水军都督,历史上并无其事,乃是出于小说家杜撰,不料小说家言,后来竟尔成为事实,关涉到中国数百年气运,世事之奇,那更胜于小说了。满人入关后开疆拓土,使中国版图几为明朝之三倍,远胜于汉唐全盛之时,余荫直至今日,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
在历史走向改变的过程中,“小说、戏剧、说书之功,亦殊不可没”,然则文学之功亦大矣!这真是通透的高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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