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是我最喜爱的一部书,读了不知多少遍。每次读罢,都觉清风拂面,齿颊留香。每则小品文或发人深思,或文辞隽永,或写人笔法高超。其中士人、将相、君王谈吐气度均卓尔不凡,清新可喜,似要跃出纸上,与我清谈一番呢。遥想当是时也,名士风流究竟有怎样一番气象呀。
《世说新语》不愧是中国文化史上一部非常重要的传世名著,为“志人小说”的代表作,此书记载了从汉末到东晋近三百年间,上流社会王公名士的嘉言懿行、奇闻轶事,往往聊聊数语就将魏晋风流勾勒得活色生香。
冯友兰把《世说新语》誉为“中国人的风流宝鉴”,而大翻译家傅雷对此书更是爱不释手,他在写给傅聪的信里说:“《世说新语》大可一读。日本人几百年来都把它当做枕中秘宝。我常常缅怀两晋六朝的文采风流,认为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诚如斯言!
然则“魏晋风流”究竟是何物?简单地说,魏晋名士风流是一种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清峻通脱、率真任诞,名士们有着脱俗的仪容、超人的口才、随心的举止、从容的气度。也只有在魏晋这个文化多元、思想解放,同时又是社会动荡、战争频仍的时代,才能造就出魏晋这种名士风流。
“魏晋风流”何以见得?
一、“魏晋风流”是一群在林下聚会,吟啸洒脱的奇人异士。
竹林七贤
“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
他们意气相投、常集于竹林之下,交游饮酒,肆意酣畅。茂林修竹,惠风和畅、嵇康、阮籍等名士皆丰神俊逸,围坐亭下,畅谈、饮酒、纵歌、抚琴,酒到酣处,放浪形骸,一觞一咏,足以畅叙幽情。
魏晋时期,及时行乐之风弥漫,固然与乱世有关,另一方面方显出特立独行、隐居林泉之意。
二、“魏晋风流”是阮籍的“青白二眼”。
阮籍醉卧
“籍能为青白眼,以白眼对礼俗之士,以青眼对知己。阮籍母死,嵇喜来吊唁,籍作白眼,喜不怿。喜弟康赍酒挟琴来,籍大悦,见青眼。”
阮籍“旷达不羁,不拘礼俗”,待人接物但由己心,他看不起那些世俗之人,凡是这种人,他都以白眼相对。他母亲死了,对待来吊唁的人他的态度也不同。因为嵇喜庸俗,阮籍作白眼对之;嵇康高雅,且同为“竹林七贤”之属,阮籍就对以青眼。后世以青眼表示对人尊重,白眼表示对人轻视。
三、“魏晋风流”是曹丕的那一声“驴叫”。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王粲(建安七子之一)生前喜欢听驴鸣。到安葬时,魏文帝曹丕亲来凭吊,环视着参与葬事的诸人说道:“王粲喜欢驴子叫,各位不妨各自学一声来送送他。”于是,吊丧者都一一学了一声驴叫。
这就是“魏晋风度”最生动的事例了,在任何朝代,丧礼上学驴叫都是很不敬的,但当时的人们却不以为怪,因为用别人生前喜爱的事物来与他道别,于情于理都很说得通,且不失庄重与矜严。
四、“魏晋风流”是王孝伯的自嘲。
王孝伯言:“名士不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
他说,名士不一定要有什么特别的才能,只要能常常悠闲无事,痛饮老酒,熟读《离骚》,就算得上是一位名士啦!
为什么要“痛饮酒”与“熟读《离骚》”呢?这反映出魏晋风度的另一面,当时社会风雨飘摇,“永嘉之乱、“八王之乱”,山河破碎,士人不得不渡江偏安一隅,加之统治阶级对士人的压迫,在这种情况下,《离骚》中的爱国忧生之意,与醉乡里的片刻安宁,确实是士人最好的选择。
五、“魏晋风流”是王徽之的率性而为。
雪夜访戴
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伤惶,咏左思《招隐》。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王徽之(字子猷)住在绍兴的时候。有一夜下大雪,他一觉醒来,打开房门,叫家人拿酒来喝。眺望四方,只见一片皎洁,于是起身徘徊,朗诵左思的《招隐》诗。忽然想起戴逵,戴逵当时住在剡县(浙江嵊州附近),于是王徽之立刻乘着小船去造访他。船行了一夜才到,可是到了戴逵家门口,王徽之却没有进去,而是径直转身回家了。别人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我本是乘着兴致来,兴致消失了便回去,何必定要见到戴逵呢?”
王徽之因兴而行,又因兴而返,不为目的所羁绊,其洒脱随性令人感慨。也是魏晋名士崇尚自由、追求人性的范例。这则故事已成了千古佳话,无数文人争相模仿,殊不知已落了下乘。
六、“魏晋风流”是名士们的清谈不辍。
月夜清谈
诸名士共至洛水戏,还,乐令问王夷甫曰:“今日戏,乐乎?”王曰:“裴仆射善谈名理,混混有雅致;张茂先论《史》《汉》,靡靡可听;我与王安丰说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
名土们一起到洛水边游玩,回来的时候,尚书令乐广问宰相王衍:“今天玩得高兴吗?”王衍说:“裴仆射擅长谈名理,滔滔不绝,意趣高雅;张茂先谈《史记)《汉书》,娓娓动听;我和王安丰谈论延陵、子房,也极为奥妙。透彻,超尘拔俗。”
两晋时期,清谈鼎盛,以老庄道家思想为基础,同时汇通儒教、佛教的玄学开始兴盛。其无为而治、齐物忘我的思想境界让士人在精神上得到了慰藉和解脱。名士们终日聚会,谈无说有,说玄论义,辩论不休,甚至废寝忘食。清谈所看重的,是高深的义理、敏捷的才思、优雅的姿态、动听的谈吐。
名士们皆以善于清谈为荣,而耻于理政,以致空谈误国。王衍虽担任宰相,却推崇清谈而不理时务,导致虚浮之风越来越盛,对于西晋的灭亡,他有着一定的责任。
七、“魏晋风流”是王导的那一声厉喝。
过江诸人,每至美日,辄相邀新亭,籍卉饮宴。周侯中坐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皆相视流泪。唯王丞相揪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对!”
从中原渡江南下的士人,每逢天气晴好,便相邀来到新亭,坐在草地上宴饮。席间周顗叹息道:“风景并没有不同,只是山河破碎,大不相同!”众人都相视流泪。唯有宰相王导忽然改变了容色,喝道:“大家应当共同努力,辅佐王室,收复中原,哪至于像楚囚那样相对哭泣呢?”
王导像
魏晋时期,政治混乱,社会动荡。大批士人为避永嘉之乱而渡江南下,身怀山河破碎、身世飘零之感,但王导却能以积极肯定的态度,激励众人不要一味陷于自怜自哀、自怨自艾的情绪中,应该振奋起精神收复中原。
王导乃史上名相,“宰辅之冠盖”,千年之后仍被人所称颂。他一手支撑东晋政权,为东晋中兴名臣之最。王导年少时就风姿飘逸,见识器量,清越弘远。十四岁时,陈留高士张公在见到他后非常惊奇,对他的从兄王敦说:“这个孩子的容貌气度,是将相之材。”后来他成为了东晋政权的奠基人。
八、 “魏晋风流”是潘岳的美妙姿容。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陽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邀,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
潘岳(即潘安,古代有名的美男子)有美好的容貌和优雅的神态风度。年轻时夹着弹弓走在洛陽大街上,遇到他的妇女无不手拉手地一同围住他。左思尽管有才,但长得非常难看,他也来学潘岳到处游逛,这时妇女们就都向他乱吐唾沫,弄得他垂头丧气地回来。
在魏晋时期,脱俗不凡的气度仪容成为衡量风流名士的一项标准,气度、仪容、才学缺一不可。才貌双全的人,在当时受到很高的赞誉,甚至能获得政治人物的青睐。如卫玠,长得好,又有才情,温文尔雅。可是身体不好。一路从豫章走到建邺,活活被围观的人给看死了。
甚至于男子敷粉已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何晏竟作女装打扮出街,而且还引起过风潮。
这只有在魏晋这样崇尚人性解放,标榜自由的时代才能一见吧。《世说新语》中还专门辟了《容止》这一门,把容姿看作是个人才质、价值的体现。
九、 “魏晋风流”是坦腹而卧的放逸。
坦腹东床
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太傅郗鉴在京口的时候,派门生送信给丞相王导,想在他家挑个女婿。王导告诉郗鉴的来人说:“您到东厢房去,随意挑选吧。”门生回去禀告郗鉴说:“王家的众多郎君都值得赞许,听说来挑女婿,就都拘谨起来,只有一位公子躺在东边床上,袒露着肚皮,好像没听说有这回事。”郗鉴说:“就这一位好!”一打听,原来是王羲之,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就是“坦腹东床”的典故,众位王家子弟听说郗家来挑女婿,难免有些严肃和拘谨,唯有王羲之,胸襟豁达,虽然不拘礼节,却自然真实。才子表现固然放逸,选婿的也很超绝。
而王羲之之所以袒胸露腹,是为了散发“五石散”的药力。在魏晋时期的士人中很多是迷恋“五石散”的,诸如何晏、王弼、夏侯玄、王恭等名士,何晏云:“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觉神明开朗。”
其实“五石散”不但不养生,还对身体有害,其主要成分为石钟乳、白石英、石硫磺等,服了此物还有迷幻药的效用,身体内部开始燥热,渐渐的出现亢奋的状态,需要行走使药性散发,好多名人雅士都是左右摇摆、宽袍大袖,飘飘欲仙。
九、 “魏晋风流”是谢安的淡定从容。
小儿辈大破贼
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
谢安和客人下围棋,一会儿谢玄从淮河前线派来的信使到了,谢安看完信,默不作声,从容地继续下棋。客人憋不住问他,谢安淡淡地说:“没什么,孩子们已经大败贼兵。”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辞以后,谢安才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
“江左名相”谢安是中国历史上有雅量有胆识的大政治家,与王导齐名。出生于名门,少而聪慧。在他四岁的时候,桓温的父亲桓彝到家里做客,见到谢安后,称赞道:“风神秀彻,后当不减王东海。”他前半生高卧东山隐居,常与王羲之等名士交游。四十岁方出东山投身仕途,挽救了风雨飘摇的东晋王朝。可以说,没有谢安,东晋危矣。
谢安气度从容,指挥若定,真正做到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种人恐怕在历史上都不多见。有名的“淝水之战”就是他的杰作,前秦苻坚率领60余万士卒,20多万骑兵大举南下,想消灭东晋政权。谢安临危受命,全权指挥战争,他派出子弟谢石、谢玄等人率领晋军八万,以弱胜强,彪炳史册。
十、 “魏晋风流”是“封胡羯末”的“咏絮之才”。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一胡一 儿曰:“撤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
在一个寒冷的雪天,谢安把家人聚在了一起,跟子侄辈的人谈诗论文。不一会儿,下起了又大又急的雪,谢安高兴地说:“这纷纷扬扬的大雪像什么呢?”他侄子谢朗说:“跟把盐撒在空中差不多。”他的侄女谢道韫说:“不如比作柳絮被风吹得漫天飞舞。”谢安高兴得大笑起来。
魏晋时期,名门大族出身的子弟有着大好的前途,当时做官靠的是口碑和风评,还有就是有名望的家族子弟,就连婚配,也有着严格的规定,必须门当户对。名门之间互相联姻。“王谢风流满晋书”,说的就是江左王谢两家。从谢安发迹起,谢家声望日隆,而且谢家与王导等世家大族皆居秦淮河畔,世称乌衣巷。
谢安在教育方面也有很大的建树,他前半生虽说隐居,但其实是在储备家族人才,作为扬名立万的筹码。不得不说,谢安重视教育,也很有方法,“言传身教”这个成语就出自谢安。
他的子弟在他的教育之下,基本都是成龙成凤。所谓“封胡羯末”指的是他子侄的小名:谢韶、谢朗、谢玄和谢琰。皆是芝兰玉树。后来的谢灵运、谢朓都在延续这个家族的传奇,所谓“一门名士真风流”。咏絮才女谢道韫,才思敏捷,堪称女中名士。
十一、 “魏晋风流”是桓温的真性情。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桓公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
桓温北伐的时候,经过金城,看见从前任琅邪内史时所种的柳树,都已经十围那么粗了,就感慨地叹道:“树木尚且这样,人又怎能经受得起岁月的流逝呢!”他攀着树枝,抓住柳条儿,泪流不止。
桓温进兵洛陽,经过淮水、泗水,踏上北方地区,和下属们登上船楼,遥望中原,感慨地说道:“终于使国土沦陷,长时间成为废墟,王衍等人不能不承担这一罪责!”
我们似乎能想见他投鞭断流,慷慨激昂地说这番话的,人生蹉跎,光阴已逝,而当初的壮志并展,怎不让人潸然泪下?
在《世说新语》中,桓温也是着墨较多的一位,他数次北伐,一心想收复中原,干一番大事,虽然他有权臣的一面,有窃取朝纲的野心,但他的内心有着柔软温情的一面,时时处处显露着丰富真切、多愁善感的性情。
十二、“魏晋风流”是嵇康的一曲《广陵散》!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钟会先前不认识嵇康;他邀请当时一些才德出众人士一起去寻访嵇康。碰上嵇康正在大树下打铁,向子期打下手拉风箱。嵇康继续挥动铁槌,没有停下,旁若无人,过了好一会也不和钟士季说一句话。钟会起身要走,嵇康才问他:“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钟士季说:“听到了所听到的才来,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
嵇康在刑场即将被处死时,神情面色没什么改变,向人要了一把琴,弹奏了《广陵散》。曲子结束后,他说:“袁孝尼曾经向我请求学这支曲子,我吝惜,不肯传授给他,《广陵散》从此要失传了!”,行刑时有3000太学生上书,要求赦免嵇康,但没有获准。嵇康被杀后不久,司马昭也后悔了。
嵇康可说是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论仪容,“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论个性,他宽袍大袖,敞胸露怀,不加修饰,还经常干打铁的营生;论才华,他才气过人,精通诗歌、书法、丹青、音律;论简傲,他看不起趋炎附势的人,对钟会不理不睬,对司马集团绝不妥协;论人望,3000太学生为他请愿,在名士中声望极隆。
正因为此,司马昭不得不杀他。临死他丝毫没有怨愤、懊丧的神情,让一曲《广陵散》成为他生命的绝唱。他以生命为代价,维护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意志。嵇康死后,普天之下的士人无不为之痛惜,据说就连司马昭也感到后悔。
《广陵散》余韵袅袅,令一个时代的风流终被雨打风吹去,可说是挽歌式的绝响。魏晋风流的背后是名士们的特立独行,或简傲,或放达,或豪爽,或风雅,或方正,或真率,不变的是他们对自己个性的承认与坚持,和一个时代对这种人性的宽容与赞赏。
《广陵散》已成绝响,此后再无这风情万种,这天真烂漫,这崇尚“药、酒和清谈”的魏晋风流。便如周伯仁所言“吾若万里长江,何能不千里一曲!”
真是好一番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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