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修亡于穰。丁常言：“将我儿杀之，都不复念！”遂哭泣无节。--《魏略》

《三国演义》和《三国志》中都曾记载，曹操原配正室丁氏，在养子曹昂战死宛城后，怨恨曹操，因此离开前夫，归家终老；曹操屡次上门道歉，皆不能挽回。最终夫妻二人劳燕分飞，一拍两散。

丁氏离异，是建安二年（197）曹公征张绣失利之后；此时曹公正筹划与袁绍争夺中原霸权。曹公当时虽还不是天下第一雄主，但在汉末十三州中也独霸三州：兖州、豫州、徐州（还包括司隶校尉部一部分）。仅次于河朔霸主袁绍（冀、青、幽、并四州）。且从曹昂年龄（已举孝廉）逆推，丁氏与曹公成婚至少20年以上。属于伉俪情深、夫妻甚笃的典型代表。

如果丁氏安心呆在曹操身边，凭借二十年的资历及嫡母正室的身份，魏国建立之后仍然不失首任王后；但丁氏却义无反顾离去。此间情由，绝不是一句简单的“你因好色而害死我儿曹昂”能够解释的。

历来小说家，包括书评、读者，往往会忽略“丁氏离异”这个细节问题；诚然，相较汉末三国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一个妇人的离婚事件，分量确实太轻了。但我想以“丁氏离异”事件为契机，探究丁夫人离去之真相。

先上结论：丁夫人与曹公离异，并非为了曹昂，而是为了避祸：卞氏与曹丕之祸。

本文分为四部分：（1）曹昂之死；（2）生育及养子；（3）卞氏心计；（4）曹丕偏狭。

1、曹昂之死。

曹昂子子修，曹公庶长子。“修”即“大”，隐含着曹操对长子的期待与盼望。

曹昂生母为刘夫人，刘氏当年是丁氏的陪嫁丫鬟。丁、刘二人关系，与红楼梦中的“王熙凤”和“平儿”类似。刘氏的身份，说难听一些就是陪床姑娘；先秦时代叫“媵妾”；明清时代叫“通房丫鬟”。这种身份的女孩儿，出嫁前是家中小姐的私产，出嫁后是小姐丈夫的私产：不仅要伺候老爷衣食住行，还得时不时爬上象牙秀榻，用身子伺候老爷过夜生活。

这种万恶的旧制度当然值得鞭挞，但不是本文重点、不多展开。

丁氏与刘氏关系，类似凤姐儿与平儿

刘氏大约很得宠，替曹公连生一子一女。子即曹昂；女即清河公主（后嫁大将军夏侯惇之子夏侯懋）。

曹昂很受曹操看中，年满二十便举为孝廉（即获得出仕做官的资格）。曹丕登基后，曾大发感慨：“如果大哥曹昂未死，那轮得到我当皇帝呢？如果弟弟曹冲尚在，我的太子之位也不稳啊！”

文帝尝曰：“家兄孝廉（即曹昂），自其分也。若使仓舒（即曹冲）在，我亦无天下。”--《魏略》

可见曹昂当时在曹操诸子中位置最高，连阴刻寡恩的曹丕也发自内心知道、自己没资格与大哥夺嫡。结果曹公征张绣，因强纳张绣叔母（即张济之妻）为妾，激怒了张绣。曹公可能也是被女色所迷，竟然想要暗杀张绣。

太祖纳（张）济妻，（张）绣恨之。太祖闻其不悦，密有杀绣之计。--《魏书八》

事情败露，张绣在毒士贾诩的鼓动下，发动突袭，曹公大败。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也全部战死。这就是曹昂之死始末。

曹昂死后，丁氏听闻张绣叛乱始末原由，不禁悲从中来：丈夫在外面拈花惹草，结果引来滔天巨祸；最终连累自己的养子惨死。一个中年丧子之妇人，心境之悲怆可想而知。

2、生育与养子

就在自己的丫鬟刘氏替丈夫连生俩娃的情况下，丁氏一无所出。结婚二十年，竟未替曹公生下一子半女。大约丁氏的生育功能确实有些问题，所以丁氏很早就把曹昂抱养在身边，当成自己的儿子养。

这种情况很常见，两汉时期正室无法生育，就从丈夫的庶子中过继抱养一个，作为自己老了之后的依靠。比如汉明帝皇后马氏（明德马皇后），自己无法生育，竟把自己的外甥女儿贾氏、送上丈夫的床。然后把这个表侄儿孙子抱养过来，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起来，养大之后就是汉章帝。章帝成年后，对待养母马氏极为孝顺，马氏得以善终，满门富贵。所以说，抱养庶子这种事儿，理论上和实践上是完全可行的。

明德马皇后，抚养章帝，母子和睦

本来计划是很美妙的，只需等待曹昂顺利长大就行了。曹昂也确实没辜负养母的期望，成年后高大壮硕、允文允武。年二十举孝廉，且比曹公的次子曹丕年长十岁，具备了不可撼动的年龄优势。

两汉时期，嫡母与养母的身份最为尊贵，庶子一旦过继给正室，就具备了嫡子身份。如曹丕之庶长子曹睿，因生母甄夫人被杀而失宠。郭夫人自己无子，便把曹睿保养过来作为养子。最终曹睿得以继位。

曹睿生母被杀，实出于郭后；甄氏之死，郭后为祸首。曹睿时年已十五，完全谙熟世事，深知生母暴死之根由。但因郭后抚养自己数年，且助力自己登上皇位（其实郭氏帮养子曹睿、也是为自身富贵，相互利用罢了），所以登基后依然尊崇郭氏，尊为皇太后。郭氏得以善终。

由此可见，一个无法生育或无子的正室，唯一的希望，就是养子继位。现在丁夫人的养子曹昂、死于兵祸，别说继位，连命都没了。丁夫人之未来，也就岌岌可危了。

3、卞氏心机

武宣卞皇后，戏子乐工家庭出身。自古以来，卖艺者多卖身，“倡”与“娼”实一体两面。卞氏出身是极卑贱的，大概就是凭色相上位的。二十岁时在谯县被曹公相中，纳为小妾，带回家暖暖床，时不时发泄一下兽欲。

武宣卞太后，从乐工一路爬到皇后

卞氏这个小妾还很不得宠。被纳回家6年之后，才生下自己的头一胎曹丕，即曹公次子。一个唱曲儿卖笑、出卖色相的女人，本应凭美色快速得宠，却很长时间才生下子女。为何？理由很简单，正室丁夫人阻挠，导致曹操不能经常与姬妾们淫乐。

初，丁夫人既为嫡，加有子修（即曹昂），视（卞）后母、子不足。--《魏略》

卞氏生下曹丕之后，曹公似乎发现了新大陆，突然迷恋上卞氏的肉体，连续数年与卞氏交欢。卞氏可能也是买了子宫彩票，竟然在之后五年里，又为曹操连续生下三子：即曹彰、曹植、曹熊。加上曹丕，卞氏一口气替丈夫生了四个儿子。

正室无子，仅有一养子。偏房小妾有四个儿子。这个情况是很微妙的，丁氏虽有曹昂撑腰，可惜曹昂也不是自己亲生的，说穿了也就是庶子身份。

等到宛城之战曹昂死后，之前微妙的均衡也被彻底打破，变成了正室无子；偏房小妾四子。更为可怕的是，丁氏与曹公成婚已逾二十年，按年龄计算，大约也快到女性绝经的年龄了。这就意味着，丁氏不可能为曹操生育亲子了。

最最可怕的是，曹昂一死，曹公的次子（曹丕）、三子（曹彰）、四子（曹植）们，按齿序，变成了现存的长子、次子、三子。丁氏即使再想从其余庶子中抱养孩子，丁氏的养子也不再具备年龄优势了。宗法专制社会，主张“立嫡以长”。即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现在曹公无嫡（因为丁氏不育），齿序上的长子成了曹丕，长子之生母卞氏又得宠，丁氏又长期与曹丕、卞氏母子不睦，经常给他们穿小鞋……

与其说丁氏是悲伤曹昂之死，不如说是畏惧卞氏之报复。

卞氏出身卑贱，暗藏心术。曹公曾得耳环三副，让卞氏挑选，卞氏选了品相居中的那副。曹公疑惑，卞氏解释：“挑最好的是贪婪，挑最差的则是虚伪，所以选择居中的。”看！卞氏心术之深，口舌之利，跃然纸上。

取其上者为贪，取其下者为伪，故取其中者。--《魏书》王沈版

丁氏与曹公离异后，卞氏还数次假惺惺地前去“看望姐姐”，阴恻恻地叙说什么“姐妹之情”；丁氏畏惧至极，昔日趾高气扬的正室丁氏，现在竟然对着小妾卑躬屈膝，还尊称卞氏为“夫人”，自称“废放之人，不值得夫人大驾光临”。

（卞）后为继室，不念旧恶，……迎来送去，有如昔日。丁谢曰：“废放之人，夫人何能常尔邪！”--《魏略》

丁氏的自贬大约满足了卞氏的虚荣心，再加上丁氏无子，卞氏最终没有加害丁氏，任丁氏终老而死。

4、曹丕偏狭

魏文帝曹丕，才华横溢，性情真挚。但有个致命缺点，就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三国志作者陈寿，就在文帝本纪的结尾赞语，直言“魏文帝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

若（文帝）加之旷大之度，励以公平之诚，迈志存道，克广德心，则古之贤主，何远之有哉？--《魏书二》

当然，陈寿是文化人，骂人骂的比较有文采，话是这么说的：“如果魏文帝心胸能大一些，那离明君圣主就不远了。”看，文化人骂人方式都与众不同。

文帝心术，既有坦诚，又有恶毒

文帝未作太子时，曾管叔父曹洪借钱。曹洪看不起曹丕，不借。曹丕怀恨在心，登基之后，竟然借口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要杀死曹洪。曹洪下了大狱，几百斤大铁链子锁着，求死不能、求死不得。要知道，曹洪可是曹操的救命恩人，当年若不是曹洪把自己的战马让出来，曹操早就死在徐荣刀下了。

文帝的宗室亲信曹真、包括生母卞太后先后求情，文帝大怒不允，坚持要杀死曹洪。最后卞太后逼着郭皇后，走曲线报国路子，才把曹洪放出来。曹洪人是出来了，家里的钱全被没收了。文帝的意思很明白：“你当年不是看不起我么？你当年不是不借我钱么？好，我让你现在无钱可借，一无所有！”

如果读过文帝的典论自述，就会知道，曹洪拒绝借钱，是曹丕十岁之前发生的事情（因为文帝十岁时，恰好是曹昂战死宛城同一年，之后曹丕就成了齿序上的长子，曹洪就没必要再得罪曹丕了）。

10岁。一个没到青春期的小屁娃，心术竟然偏狭到这个程度，可以说性格已经扭曲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丁夫人当年对待卞氏母子很刻薄，连带着曹丕一起被人看不起。

初，丁夫人既为嫡，加有子修（即曹昂），视（卞）后母、子不足。

*母即卞氏、子即曹丕。

（卞）后为继室，不念旧恶。

*旧恶，丁、卞彼此间梁子极深。

现在好了，曹昂死了，丁夫人膝下只剩一个抱养来的清河公主了，可惜两汉时期、公主没法接班儿（唐朝曾经有安乐公主试图接班，结果被堂兄李隆基所杀）。这就意味着，曾经的农奴，要翻身做主子了。曹丕的心性，无比刻毒凶暴，丁氏不会一无所知。此时（曹昂死后）如果还不赶紧离开正室的位子，把位子让给卞氏，只怕待曹丕年长后，自己连性命都不保了。

丁氏得势时，仗着自己的原配身份和养子曹昂，欺凌卞氏母子；现在曹昂去世，丁氏才发现，原来自己其实一无所有：头衔、名位皆空，甚至性命都要不保。唉，丁氏之政治智慧，比前辈马皇后、拟同辈卞皇后、较后辈郭皇后，何止云渊之别！

综上所述，丁夫人与曹操离异，名为“夫君好色、杀我爱子”，实为“我不想被卞氏母子所杀”。丁氏离异，其实可以借用《先主传》（即刘备）的结语：“料想他们（卞氏母子）必然不会容忍自己，所以无奈出走、不是为了名利，只是为了避祸啊！”

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蜀书三》

丁氏与卞氏，恰如刘备与曹操，二人表面和睦，实际相互忌惮、相互提防，最终以丁氏狼狈离去收场。非为曹昂，实为身家性命所计。汉末后宫谜云，其实甚有深意，类似事情，也在后世历史中，无数次再度上演。啊，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白首伉俪；愿热恋中情侣共勉，忠贞守节，也愿读者朋友共勉，豁达心胸，与人为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