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明代才子杨慎的一曲《临江仙》,拉开了古典名著《三国演义》第一回的序幕——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仿佛从这一刻起,那段历史就被染上了英雄史诗的颜色,激荡着无数后世爱好者们的心。然而,这种看似国民级的“三国热”,本质上仍是战争故事、演义小说、英雄史观的聚合体。在它背后,那些真正值得讨论、思考的问题或遭冷落,或被掩盖:由刘秀建立的,曾巍峨一时的东汉帝国为何会逐渐衰微?统治集团和政治精英们到底忽略了什么?究竟何种要素推动了后续一系列事件,甚至影响了此后数百年间的历史轨迹?你看,如果不理清这些问题,那么我们空谈战争、吞并、文官、武将……都像是隔靴搔痒,只见一木,不见森林。所以,如果你想了解真正的汉末三国,就请睁大眼睛,看下去吧!”这是B站历史科普号“御史房”所制作的视频《东汉灭亡的本质原因是什么?》这一集开头的解说词。
近年来,随着公众历史的发展,历史科普的形式也愈发多样。短视频成为很多想要快速了解一段历史的公众的首选。在B站上,有一个名为“御史房”的公号,有着近三十万的观众。每期视频十分钟左右,以通俗诙谐的口吻向观众介绍严肃的历史。御史房制作的视频,主题涵盖历史上的名将、朝代更迭、中国历史的转折等等。
御史房的文案负责人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科班出身的他为何会选用视频和B站来进行历史科普?作为上海博物馆与华东师范大学2018年联合编撰的《公共历史教育手册》的作者之一,在学院里著书立说普及历史知识与在网络上通过视频的形式做科普,有怎样的区别?数年的尝试之后,他自己对于历史科普又有着怎样的理解?带着这些问题,澎湃新闻()专访了御史房的负责人。
做科普源于对野史横行的不满
澎湃新闻:你读大学的时候,为什么会选历史系?
御史房:其实我小时候一直想进的是中文系。那时看了很多明清公案小说,《三侠五义》、《海公案》这些,对文学很感兴趣,喜欢鲁迅,还喜欢武侠小说,金庸、古龙、温瑞安的小说,我基本都读了。
但到了高考填志愿时,那几年中文系的分都比历史系高一些,加上我高考“三加一”选的也是历史,就报了历史系。可没想到,结果是,我那一届历史系的分比中文系高。那时候,自己根本没想过历史系毕业后的就业、收入问题。那个年纪不会想那么多,完全没有考虑现实因素,就觉得喜欢就行了,很书生意气。
2011年9月我进入华师大历史系,入学后听的第一场讲座是2011年10月17号,韩钢教授讲“文革”的发动。听完讲座以后,我觉得讲得太好了,就很激动,给韩老师发了个邮件,表达了自己对“文革”史的兴趣,问老师能不能推荐几本书来读?
万没想到,韩老师这样的大教授真的回了邮件,认真地推荐了好长一个书单,几十本书,通史类、专题类、著作都有,书单里的书我到现在都没读完。大二的时候参加竞赛,大三的时候写学年论文,大四的时候写毕业论文,都是请韩老师做的指导老师,到了保研的时候,我也很有幸地能跟随韩老师继续学习。导师人真的很好,每篇论文,韩老师都会指导,一直帮着改文章,但是不会要求署名什么的。对我来说,导师既是学术榜样也是道德榜样。
澎湃新闻:你毕业后为什么选择了当中学老师?而没有接着读博呢?
御史房:主要是我眼睛不好。做历史研究得看大量档案,在档案馆待一天下来,我的眼睛受不了,而且当代史领域限制也比较多,很多研究成果不那么容易发表。另外当老师是我从小的梦想,觉得这个职业能有寒暑假,真是太幸福了。当然现在入职了发现寒暑假都要备课,也挺徒有其名的。
澎湃新闻:你最早是怎么想到要在B站上做历史科普的?
御史房:我在做科普之前很久,就是B站的深度用户了。做视频其实是被气的。
早先B站有些历史号,具体名字我就不提了,总之全是野史。有次我看他们做了个视频,说什么慈禧久居深宫空虚寂寞冷,李莲英就帮着找了个男宠,后来怀上了,又不好意思找御医,只好从民间请医生来堕胎。请了一个叫薛福成的人。此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问题,但也不敢明说,就说您应该是吃坏了肚子,我给您开点药。治好病后,薛福成回家,觉得自己有危险,就装死下葬了,躲避大内高手的追杀。
那真实的历史是怎么样的呢?历史上确实有薛福成这个人,慈禧也确实请薛福成来看过病。但原因是清法战争期间,慈禧处理政务太过劳累生病了,当时宫中御医没法解决这个问题,于是遍请全国学医的官员来治病。你想,如果真的怀孕了,那会全国找人来看吗?李鸿章推荐了薛福成。他到北京后和其他医生一起参与会诊,还真给治好了,慈禧因此给了他加了布政使衔。所以我一看这视频写的什么玩意儿啊?点击量还有几十万。我在学校教学生,辛辛苦苦地查资料、备课,才几十个人听。我当时就觉得好气啊,自己好不容易把正史给传递出去,才几十人听,但这帮人随便整点野史都有几十万人看。我点举报还没用,B站说这也没违反现行法规。
我当时的想法有点类似于Emma Watson在联合国女权大会上的讲话:“If not me, who? If not now, when?”我虽然看不惯那些野史八卦,但也不想去怼他们,而是想我做我的,只要我的观众、支持者比你多就好了。但是我又不大会做视频,就在B站上找有哪些是比较严肃在做历史视频的,就找到了御史房的创始人。
御史房这个号是2017年上半年开始做,我找他的时候已有了几万粉丝。他原来学的是电子商务。但他真的喜欢历史,也有相当的辨别力,不是那种做野史八卦的。而且,他不想觉得一直在电商平台做,像流水线上的机器,想自己闯一番事业,于是辞职了全职做这个账号。但是,孤军奋战压力很大的。到2017年底的时候,他也觉得很艰难,快坚持不下去了:一来没有收入,二来消耗精力,于是就发了个视频,说如果感兴趣且志同道合的伙伴,欢迎来一起加入这个团队。于是我也就有幸加入了。在视频制作的画面啊、背景音乐方面,我都听他的;在文案内容啊、语气语调方面,他也都充分信任我。我现在也很庆幸,能够遇见他,能够一起做御史房这个平台。
澎湃新闻:你们是怎么怎么策划选题的?
御史房:我加入以后,就和他商量,说怎么做,做什么?第一个想法,就是把中国古代史给理一遍,以人物或者是事件为切入点。一开始想一个视频五分钟,后来越做越长。一开始一周双更,一期视频的解说词一千多字。后来到了1500字到2500字,写稿和视频制作的压力越来越大,就改成一周一更。现在有几十万观众了也就不那么担心了,更可以把周期放长一点,把内容打磨得好一些。
我们找选题会有几个考量。第一是自己想说什么。一开始一年左右,就是想把中国古代史捋一遍。做完之后很多观众发来私信问:这个人能不能讲讲,那个人能不能说说。于是我们就用了一年左右的时间来做两个人物系列,一个是枭雄,一个是名将。现在回想起来名将做得有点多了,做到后期就显得同质化。
其实,还有很多人物专题可以做,比如说古代的文臣、君王、后妃还有市民生活,老百姓的服饰等等。但是后来我们把这些放到文创里了,因为这些内容没什么爆点,但做文创却很合适。选题方面,我现在觉得,关键不仅是我认为有没有意思,也要让观众有期待,有期待的话,观众就会希望你能尽快更新,讲更多内容,这样视频才有人想看。而不是我告诉观众,我觉得一定要你看什么。
对历史科普认知的转变
澎湃新闻:视频制作的流程大致是怎么样的?
御史房:之前是每周五更新,那我就周六周日找资料,周一出稿,周二改稿。周三把我的稿子录成音频,然后周四会出视频,大家一起看看做做修改,周五视频上线。现在文案和视频的制作都想更精良一些,所以这个周期要重新调整。
我们找的选题大多资料还是很充足的,事实比较清楚,就是需要转化成大众能接受的表达。先在“国学导航-史部”上找电子资料,我自己家里电脑上也有全套24史的PDF,我会去核对24史里的描述,然后再按图索骥去下论文看看书。目前做的还没有突破中国史的框架,自己还是比较熟的。我也不担心选题枯竭,中国史实在是太丰富了。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把史料转化成B站用户能接受的语言的?
御史房:我自己是B站的深度用户,比较了解B站用户的语言风格,也比较熟悉当下的各种梗。现在没问题,因为跟年轻人没代沟,我在中学教书,学生们的梗和段子我也都很熟。当然未来就不好说了。
澎湃新闻:从当时参与编写《公共历史教育手册》,到现在通过视频这种形式来做历史科普,你对公共历史的认知,经历了怎样的转变?
御史房:最初的时候,我觉得得有点身份才能去做科普,起码得是个教授之类的吧,没觉得自己也可以。当初写《公共历史教育手册》,其实是被老师安排的一个任务。原来在学校里,总觉得历史科普是比较神圣的一件事,带着那种启蒙的感觉。但等真的做起来,神圣感可能就没有那么强了。
比如,我现在对自己的定位就是做科普的和“小商贩”的结合。
御史房有做科普的一面,这就意味着不可能完全讨好大众。比如,有的人喜欢明朝,有的人喜欢清朝,这两个朝代的观众打架特别厉害。我不可能为了讨好一个群体,而去迎合另一个群体。碰到这两个朝代我就只能做特别硬的历史,就是完全用史料说话。
我在直播的时候和很多观众聊到过这个话题。有人问我最喜欢哪个朝代?我觉得所有的古代王朝跟当代中国比都不行,这是基本的常识。所以我不会去粉某个朝代,而是对那个时代的某些事情感兴趣。这两者之间是有很大区别的。
有些人是无条件喜欢一个朝代,因此我不允许你说那个朝代半句不好。所以如果碰到这种,我也很无奈。我们努力去做比较客观的评价,但也会有很多人在弹幕或者留言里骂我们,那我的态度是,有本事你就证明我的资料是错的,不然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讨论的。
现在看来,这种对朝代的狂热主要集中在明、清。时间久了会发现,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或者是喜欢那个朝代,而可能是借那个朝代来表达自己的民族主义情绪,或者是别的一些诉求。
同时呢,我们也有“小商贩”的一面。就是,也得关照大多数人想看什么,然后从问卷调查的结果出发,去满足观众们的求知欲。当然了,这里调查结果有时不一定真的是“求知欲”。也有可能是,有些观众说是想了解某个主题,但他可能已经挺了解了,只是希望借我的口,跟别人再科普下。他们会希望我说出他们想听到的观点。还有一种是真的不懂,只有模糊的认识,隐隐约约觉得某个人某件事很重要,希望我来讲讲。所以,也要具体分析。
比如,南宋有一个将领叫孟珙。在做投票调查的时候,很少有人选。但又有好几位观众,在后台私信说,特别希望我们讲他,觉得他是南宋最后的防御大师。这种时候呢,就只好耐心地解释,说以后有机会再补,毕竟还是得先满足大多数观众投票的结果。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我们是科普加“小商贩”,两重身份的结合。如果是纯学院派科普,那我只讲我了解的和想讲的,你们爱听不听;如果是纯小商贩,那客户是大爷,你让我讲谁我就讲谁。应该说,御史房两种都不算,处在一个折中的位置。
成功的科普要同时让受众有愉悦感和获得感
澎湃新闻:你刚刚提到的反馈很多是比较负面的,在做历史科普的这个过程中,有没有什么比较正面的,让你觉得很受鼓舞的评价和反馈?
御史房:当然,比如一些观众来问我,如果我想了解这段历史,可以读什么书?又或者来问我说,虽然我进不了历史学专业,但我可以怎么去提高自己的认识水平?还有给我们提出一些中肯的批评,这些都在帮我们提高。
比如有一期我讲袁崇焕,其实很难很难讲的,本来一些史实就存疑,其次又是明亡清兴的关键人物,稍微讲不好,会被人骂死。我的态度很简单,我先避开对他的评价,把他放到一个更大的历史空间里面去。在我看来,袁崇焕的崛起和陨落,都是明晚期高层政治非常态的产物。我们知道,古代社会,人才的选拔和培养是比较缓慢的,得有个比较长的考察周期。但到了帝国晚期,出现了很多问题,崇祯皇帝非常急于解决这些问题,一旦发现解决不力,就频繁撤换内阁学士和地方督抚。
其实这些深刻的病灶是帝国两百多年来的积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没有哪个个体能快刀斩乱麻,立刻解决。但皇帝又急,这时候,像袁崇焕这样敢说、敢做的人,立马就得到了赏识,被皇帝寄予厚望。可袁崇焕虽有一定的能力,但也不可能药到病除,立刻起效。这时候再来点弹劾,那崇祯就很快觉得袁崇焕欺君。欺君怎么办呢?降职、调任?剥去头衔?崇祯做事情比较极端,非此即彼,干脆把袁崇焕凌迟了。这件事本质上是晚明衰亡这种极端时代的一个剪影,换到相对稳定正常的时代,考察周期长一点,那袁崇焕可能一开始不至于有这么高的地位,也未必会死得这么惨。那我觉得做历史科普,就是努力把这类事情讲清楚,把道理讲明白。
澎湃新闻:教中学历史和在B站做科普,这两者之间你觉得有互相促进的地方吗?或者说会有矛盾,给你一种撕裂感?
御史房:我觉得做科普对我授课很有帮助,让我知道话要怎么说别人才爱听。
首先就是通过做科普,明白了人爱听怎样的东西。特别抽象不行,只有在故事铺垫充分了以后,才可以抽象和凝练。比如说我跟你讲要反对形式主义,说了半天,可能大家都没感觉。但是一部话剧《钦差大臣》一演,那感觉就很强烈了。很多道理要通过故事来讲。
其次就是无关信息要少,人名、地名、官职……要减少知识的陌生感。有个小的诀窍:人名能不出就不出。一个反例是,我做八王之乱那一期,当时没经验,真的把八个王的名字都写了一遍。结果评论区就炸锅了,说这都是谁啊,我记不住啊。一开始我觉得我讲了你记不住,怪我吗?后来想明白了:大家很多时候来看视频,不是真的来上学的,可能就是图个乐。这时候呢,虽然还要科普,但信息量上可以适当简化。
归根结底,大家喜欢听的无非两类,一类是有愉悦感,一类是有获得感。
愉悦感体现为听完捧腹大笑,“哈哈哈哈”;获得感是听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最好的科普和教学是能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让我的学生和观众听完,反应是“哈哈哈哈哈哎哟原来是这样!”那最近疫情期间,要网络授课嘛,我就会把这些技巧活学活用。比较欣慰的一点事,有些同学还蛮喜欢听,能够全程灼灼地通过屏幕看着你,表情上有反馈。
当然,做视频和上课也肯定不一样的地方。比如,有的梗我在视频里可以用,课上就不好讲。我的学生都还是未成年人,这方面多少有点顾忌。
澎湃新闻:历史要求讲述者和记录者保持理性客观中立,但你做视频的时候,为了要吸引观众,必须得有一定的主观性,时不时调侃下,甚至是插科打诨,你怎么保持两者之间的平衡?
御史房:我最近上课的时候也跟学生讲,我们想追求全然客观的历史是不现实的:史料是有限的,我们研究的是历史遗留物而不是历史本身,本来就是隔山打牛,何况历史遗留物还有主观建构。那我们能不能就此倒向另一面,说我们就追求主观建构呢?也不可以。那么问题来了,比较好的折中状态卡在哪里?我的答案,不一定对啊,是先对得起我能找到的所有史料。我先尽力去找资料。不是说资料上写了啥我就说啥。而是要考证,看它是否可靠,分析讨论,最后把结论讲出来。
当然,作为一个生活在当代的人,我很难避免自己有作为当代人的观念。这时候怎么办呢?具体说来,体现为两点,一个叫理解,一个叫同情。理解的是规律,同情的遭遇。御史房做的所有视频,其实归结起来就是这两类,一类是讲清楚历史背后的规律,为什么会这样发展?还有一类就是跟大家介绍一些个体的起伏际遇,尝试让大家能够共情地了解他们的生命历程。那做这些人物视频的时候,隐隐约约就会有一种这样的体验:不尽然是我在讲述他们,也像是他们在借我的口,为自己申诉和辩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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