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按：

注书难，难在有自己见解，《打枣竿》一条，是我的见解。

咒

我为你耐着心含着苦淘尽多少气，我为你思着前想着后何日有个了期，我为你拼着做强着口顾不得傍人议。我为你要讨好又偏着你恼，我为你费尽心你总不知。你若负了我真心也，咒也咒死你。

又

活冤家受尽了千般气，瞒得我瞒得人瞒不得天知，那一个负心的教他先归阴去。我只指望一竹竿直到底，谁知哄得我上楼时，你便拆去了梯。我没奈何你这冤家也，只顾烧香咒骂你。

有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以《踏莎行》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自不曾闲，又底得工夫咒你。”[1]更奇。

比方

比你做水花儿聚了还散，比你做蜘蛛网到处去衔，比你做锦揽儿与你暂时牵绊。比你做风筝儿线断了，比你做匾担儿担不起你不要担。就比你做正月半的花灯也，你也亮不上三五晚。

又

同心带结就了被刀割做两半，双飞燕遭弹打怎能勾成双，并头莲才放开被风儿吹断。青鸾音信杳[2]，红叶御沟干[3]。交颈的鸳鸯也，被钓鱼人来赶。

从良

铁心肠一径自从良了去，做梦儿也不想你要嫁渠[4]，又不知那一件中了你意。从良的有千千万，没像你从得奇。好似大风里的杨花也，一阵就不见了你。

月

闷恹恹独坐在荼蘼架，猛抬头见一个月光菩萨[5]，菩萨你有灵有圣与我说句知心话。月光华菩萨你与我去照察他，我待他是真心，菩萨，他到待我是假。

不雕琢而味足，求之举子业，其成弘之间乎?

拜月

焚炷香等待那瑶台月上，对嫦娥深深拜诉我的凄凉，可怜见小书生没个人相伴。嫦娥开言道，读书人不忖量。你诉你的凄凉也，教我的凄凉对谁讲。

风

风儿风儿你便停息了罢，铁马儿铁马儿就是我的冤家，絮叨叨不住的在我檐儿下。往常时不见响，是谁来拨动他。明知我孤单也，风，你便故意将奴耍。

又

风儿为甚不住的长吁气，莫不是虚空里也有什么负心的，因此上气冲冲惊天动地。风儿劝你休要恼，亏心的料也从今不敢亏。若是依旧的亏心也，难怪你豁剌剌[6]重吹起。

雨

雨儿雨儿你偏向愁人滴，一点点滴得我好不孤恓，银灯懒灭和衣睡。雨呀你便不住在檐头下溜，我的泪珠儿也不住在枕上垂。同滴到天明，还是泪珠儿多是雨。

又一篇云：“到黄昏独自个只有孤灯为伴，听雨声儿一点点随珠泪双悬，那风声儿一阵阵间着千声长叹。此际空闺人寂寞，教奴转听转心酸。问天有甚关情也，滴这相思泪万点。”通篇俱旧，而结语可观。

风雨

老天不肯随人意，这样风那样雨要他做甚的，把情人阻住在中途内。愁他身上冷，怕他腹中饥。倘若有些差池也，天，我就抱怨杀了你。

又

玉人儿久不会我的归心如箭，怪狂风和骤雨阻住在前川，老天怎不行方便。东风连日紧，教我怎行船。有的是西风，天，你扶持我一两晚。

牛女

闷来时独自个在星月下过，猛抬头看见了一条天河，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南无阿弥陀佛，那星宿也犯着孤。星宿儿不得成双也，何况他与我。

文有一字争奇，便足不朽者。如云：“牛郎星织女星在两边坐”，“壁虎儿得病在墙头上坐”[7]，一“坐”字俱用得奇，堪与唐诗萤火、黄莺并称脍炙[8]，而《打枣竿》中尤为难得[9]。正如孺子之歌，偶然合拍，若有心嵌入，便成恶道。

茉莉花

闷来时到园中寻花儿戴，猛抬头见茉莉花在两边排，将手儿采一朵花儿来戴。花儿采到手，花心还未开。早知道你无心也，花，我也毕竟不来采。

知那一朵花无心，还是贪花人性急。

促织

促织儿没来由在窗儿外噪，是何人教唆你絮叨叨，我孤眠独坐多焦躁。忙叫丫鬟起，铜盆水去浇。浇不出他来也，你再把棒儿捣。

鸡

俏冤家一更里来二更里耍三更里睡，四更里猛听得鸡乱啼，挦毛的你好不知趣。五更天未晓，如何先乱啼。催得个天明，鸡，天明我就杀了你。

杀鸡正好请俏冤家。但恐来朝失晓，反惹是非耳。

又

五更鸡叫得我心慌撩乱，枕儿边说几句离别言，一声声只怨着钦天监[10]。奇。你做闰年并闰月，何不闰下了一更天。日儿里能长也，夜儿里这么样短。

末二句一云：“这样掌阴阳的官儿也，削职还该贬。”亦佳。

鼠

害相思独自个和衣卧，合着眼指望郎梦里经过，恨杀那老鼠儿作神作祸。想郎难见面，望得我眼儿枯。梦儿里相逢，老鼠，你兀自不容我。

觉后更难为情，不如不梦，老鼠真趣物也。

猫

绣房中忽听得猫儿叫，高一声低一声叫上几百遭，雌的不肯雄的要。姐姐抽身起，这雌猫到官。偷把眼儿瞧。瞧散了那猫儿也，不觉罗裩[11]儿湿透了。

又

纱窗上乱写的都是人薄幸，一半真一半草写得分明，猫儿错认做鹊儿影。爪去纱窗字，咬得碎纷纷。薄幸的人儿也，猫儿也恨得你紧。

雁

正抬头忽见那衡阳雁至[12]，一行行一队队嘹呖南飞，眼见得你是个薄情夫婿。你知道他回来便，竟没有半行书。等待那鸿雁春归也，我也无书寄与你。

一行行雁都是情书，恐锦字撩人，未必胜此。

一云：“孤雁儿一声声在天边嘹呖，告雁儿略停翅奴有纸音书，相烦寄到天涯去。他住在云山烟树外，流水小桥西。切莫要差池也，回来深深拜谢你。”亦通，然少婉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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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蜀娼类能文，盖薛涛之遗风也。放翁客自蜀挟一妓归，蓄之别室，率数日一往。偶以病少疏，妓颇疑之。客作词自解，妓即韵答之云：“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或谤翁尝挟蜀尼以归，即此妓也。

[2] 青鸾是神话传说中的信使。宋赵令畤《蝶恋花》词：废寝忘餐思想徧。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

[3] 红叶题诗故事版本众多。《金唐诗》卷七九七天宝宫人《题洛苑梧叶上》：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原注：亦题诗叶上，泛于波中。后十余日，于叶上又得诗一首，后闻于朝，遂得遣出。

[4] 渠：他。

[5] 月光菩萨：又作月净菩萨、月光遍照菩萨，月亮。《灌顶拔除过罪生死得度经》：有二菩萨，一名日曜，二名月净，是二菩萨次补佛处。《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于其国中，有二菩萨摩诃萨，一名日光遍照，二名月光遍照，是彼无量无数菩萨众之上首，悉能持彼世尊药师琉璃光如来正法宝藏。

[6] 豁剌剌：同哗啦啦。

[7] 此句见《挂枝儿·谑部》卷九《门子》。

[8] 唐诗萤火、黄莺：《注解》云指唐杜甫《见萤火》：巫山秋夜萤火飞，帘疏巧入坐人衣。《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黄鹂并坐交愁湿，白鹭群飞大剧干。“黄鹂”一作“黄莺”。《注解》并云仇兆鳌《杜少陵集详注》于前例“坐人衣”句言：“坐”如“黄莺并坐”之“坐”，于后例“黄莺并坐”句注：《古乐府》“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坐”字本此。

[9] 《打枣竿》：明代流行的民歌曲调名。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时尚小令》云：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乾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纽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入心腑。其谱不如从何来，真可骇叹。王骥德《曲律》卷四则云：小曲《挂枝儿》即《打枣竿》，是北人长技，南人每不能及。昨毛允遂贻我吴中新刻一帙，中如《喷嚏》《枕头》等曲，皆吴人所拟，即韵稍出入，然措意俊妙，虽北人无以加之，故知人情原不相远也。按王骥德此处所说《喷嚏》，见《挂枝儿·想部》三卷。由冯梦龙此句并沈、王诸人所说，可知其辑《挂枝儿》初名为《打枣竿》。又俞琬纶《自娱集》卷八有《小引》，或即为冯辑原书所作。

[10] 钦天监：官署名。掌观察天象，推算节气，制定历法。

[11] 罗裩：丝织的裤子。

[12] 衡阳有回雁峰，据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栖息。梁刘孝绰《赋得始归雁诗》：洞庭春水绿，衡阳旅雁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