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尚君
11月8日是中国记者节。现代意义的记者,是指新闻传播机构的专职采访报道人员。在中国古代,也有一批人士,具备当代新闻工作者的一些优良素养,堪称古代好记者。宋代最好的“记者”是哪位?且听陈尚君先生道来——
记者是现代新闻从业者的通称。宋朝有邸报,没有新闻媒体,也就没有记者。请允许我借用记者即记录者的本义,介绍宋代最杰出的社会奇谈采访记录者——大学者洪迈。
传统笔记小说,大约可以分为志人、志怪及博物考证几大类,其文本来源,一是剪裁前人的著作,如《世说新语》《大唐新语》《唐语林》皆是,二是记录前人所谈,如《次柳氏旧闻》记柳芳传高力士的言谈,《松窗杂录》为李浚录早年听父辈谈论,三是道听途说,如《云溪友议》。当然也有闭门骋想、奇幻创作者,更是高手。宋初以来发生变化,部分笔记开始记录文本来源,或听某人所谈,或取资谁书,一一注明,大约孙光宪《北梦琐言》肇其端,司马光《涑水纪闻》开其流——后者为写本朝史做前期准备,逐一备注来源,以便考核审定。南宋王明清《挥麈录》,也是这样的著作。
洪迈父洪皓,使金不屈,《四笑江梅引》尤著名。其数子皆博学能文,洪适专治汉碑,因他努力,宋人所见汉石文本大多得到保存,洪遵以编刻《泉志》《翰苑丛书》而为世所知,洪迈尤享大名。虽然他多达一百又八卷的文集《野处猥稿》没能保存,影响我们对他诗文成就的看法,但《容斋随笔》八十四卷,以博闻通达傲视一代,广得声誉。当然,还有更伟大的著作,就是四百二十卷的《夷坚志》,由他独立完成,篇幅接近《太平广记》。
容斋随笔(中华国学文库),中华书局
洪迈称自幼过目不忘,在博通经史群籍时,也饱览“稗官虞初,释老傍行”,对各种歪门邪道抱有浓厚兴趣。采集怪奇传闻,始于二十岁时,到四十岁方完成二十卷之《夷坚甲志》,起步有些慢。此后时断时续,到七十二岁完成甲至癸十志,凡二百卷,采集故事2709则。他生命的最后十年,在退出官场归隐乡里后,倾尽全力,又完成二百二十卷,创造了中国小说史上的奇迹。
将退未退之际,洪迈自述:“老矣,不复着意观书,独爱奇气习犹与壮等。天惠赐于我耳力未减,客话尚能欣听;心力未歇,忆所闻不遗忘;笔力未遽衰,触事大略能述。”老迈而耳力、心力、笔力都未衰减,好奇习气依旧,那就保持童心,不改本色吧。越老,他的工作效率越高,《支乙》历时八月,《支庚》仅四十四天即告竣,《支癸》则三十天收工,他自己也惊叹:“世之所谓拙速,度无过此矣。”
洪迈深谙“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诗)的道理,他“每闻客语,登辄记录,或在酒间不暇,则以翼旦追书之,仍亟示其人,必使始末无差戾乃止”(《夷坚支庚序》),这种工作态度,与现代媒体记者有什么不同?凡听到的各种奇谈,多数当时就拿出小本子记录,当然也有酒席上的谈论,记录不便——他是大官,是主人,场面上总要招呼——即便如此,次日早点起来,将听到的故事马上写出,让谈者再看一遍,有没有不准确的地方。记者的工作流程如此完整,虽然年过七十,仍如此激情工作。
洪迈采编传闻,完全不计较讲者的身份,在他笔下既有周必大、范成大、陆九渊、吴棫等名人,也有蒋丞相、朱丞相等高官,更多的则来自“寒人、野僧、山客、道士、瞽巫、俚妇、下隶、走卒”,不计身份高低,职业雅俗,只要会讲故事,“凡以异闻至,亦欣欣然受之,不致诘”(《夷坚丁志序》),再好饭好酒地招待,有时不免还要留客付酬,都不在乎,能谈鬼说梦就行。张祝平教授著《夷坚志论稿》(中国文史出版社2002年),将洪迈所著书的文献来源作了详尽分析,可知早期多来自僚友官员之叙述,如王秬告27事,黄钧告19事,邓植、邓直清父子告87事,晚年则多得民间人士叙述,如资福院僧显章、乐平游士孙千里、道士杨昭然、术士徐谦、居士徐熙载,甚至如福州老妪、尤溪坑户等。如徐谦为饶州占卜者,两目皆盲,但谙于历法、星占,为洪迈讲了43则故事。当然,洪迈一直没有停止阅读,而前人著作中曲折离奇故事而不为世所知者,他也偶有改写发挥。他的名声大,也有民间人士鼓励他将沉寂不显的著作摘取以传,如乡士吴潦就出先人所著笔记,请他摘录,洪迈自称“剽取三之一为三卷”(《夷坚支庚序》)。各地友朋知他此一爱好,得到异闻,也会千里奉告,不认识者驰书奉料也不少。
其实,家人对洪迈的这一特殊爱好,并不支持。说来也是,高官退老,七八十的人了,早该优游林下,结侣云泉,早睡晚起,事佛修道,结三生善缘,或“熊经鸱顾”(《夷坚三丁序》),练练筋骨,干吗天天请一些不三不四之人,作胡天胡地之谈,夤夜写作,“殆非老人颐神缮性之福”,对身体没一点好处。他家子弟不断啰嗦,他也想痛革前非,但仅几日,就发现“膳饮为之失味,走趋为之局束,方寸为之不宁,精爽如痴”,浑身不自在,于是故态复萌,告诉子弟“故从吾志,以竟此生”(《夷坚支壬序》),这辈子只能如此打发了。
《夷坚志》书名来自《列子·汤问》,说鲲鹏之事,“大禹行而见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坚闻而志之”,即怪奇之事,作者听到就写下来。洪迈是学者,他对传闻有兴趣,始终只是忠诚的记录者,写定还要核实,多年后发现与事实有出入还加删订,这不是虚构创作的态度,也使他的著作达不到《聊斋志异》的高度。但因他不加选择的忠实记录,却如同《清明上河图》般地展开南宋下层社会的浩瀚长卷,民生艰辛、吏治腐败、民间信仰、日用百事,乃至淫巫敲诈、田产侵夺、谋财害命、孝道沦丧、节操松弛、欺诈百术、狱事惨酷,等等,都从下层人士口中讲出,在他笔下写定,无不具体生动。《夷坚志》是传统志怪笔记的异类,它的叙述广度和深度超越了时代,虽然存世仅全书之半,仍规模空前,值得重视。
宋代官员待遇优裕,退闲后仍高俸优养,洪迈晚年能专心从事喜欢的写作,得益于此。另一个特殊案例是宰相周必大退归吉安后,组织地方学者校勘《文苑英华》《欧阳文忠公文集》,使一批默默无闻的地方学者得以写下学术史上浓厚一笔。老有所为,老有所乐,洪迈是一位成功者。
张祝平教授任教于南通大学,相识已久,但不知志业所长。在书肆得其书,置闲甚久,偶检而惊喜,既知洪迈之晚年敬业,不循时俗,更叹张著之分析精密,表述有识,故特为表出之。
*本文选自《濠上漫与——陈尚君读书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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