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那个村,有一位小名和我一样的村民,是我的小学同学,大名叫江义宝,这二、三十来年一直干房屋粉刷这一行,因而致富,把自家的土坯房换成了大楼房,两个孩子都供上了大学,儿子一毕业工作,还给他在市里买了商品房和一辆车。江义保对我说,这些年生意特别好,因为家家户户都在建新房、盖楼房。他主要在村镇干这行,就他和他的妻子搭班。
唐代散文大家韩愈的笔下也有一位粉刷匠人,名叫王承福,长安人,也干粉刷三十余年。这位匠人的故事见韩愈名篇《圬者王承福传》,这是大学语文中的一篇课文吧。圬(wū):抹墙。圬者:抹墙的泥水匠,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粉刷工。现在我们还称我的小学同学江义宝为泥水匠是很不确切了,因为现在的内外墙粉刷已经用不上泥,而用的是各种有机无机涂料。
从刷墙中体验到自足和快乐
韩愈在文中一开头就发了一个王承福的“表情包”: “其色若自得者”。“圬之为技”,常被视为“贱且劳”,但“有业者”却貌似自得其乐。听其言,则简约、透彻。“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
王承福世为京兆长安农夫,会安史之乱,当了十三年兵,立下战功,有官做,他不做,回了家。但家里的土田已经丧失,于是“手镘衣食”——靠着一把泥刀自力吃穿,已经三十余年。
王承福需要进长安城去做泥水工,租房住,包吃饭。王承福说,他的工钱是根据房租和饭钱的贵贱而加减的,工钱应付生活开支不成问题,如挣的有多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就泥水匠么,能挣多少钱?可人家还做慈善,到底是当过兵立过功的,境界就是不一样。
王承福继续说:“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他说到劳动分工的必要性,因为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干,那种庄稼的、蚕绩的,乃至于当皇帝的、做官的,都是各干一行,他都必须依赖于他们才能生存。同样,他也专于一技,尽自己的能力,也为别人提供一种生存依赖。这就叫做
各致其能以相生
嗯,金句,王师傅开始谈哲学了。他见韩愈不断点头,其色若很欣赏者,就清清嗓子,提高嗓门,金句就连成了串儿。
韩愈则掏出小本子唰唰地记着:
◆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
(一个人的责任有大小,但都是各尽所能,就像器皿,固有容量大小之不同,但装满它则一。)
◆食焉而殆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
(靠干一行吃饭而不好好干,而懈怠不负责任,那是要遭受天殃的!所以我不敢一天丢掉我的泥刀去玩乐。)
◆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
(做泥水这行,只要肯出力就可以了,又明知道可以做出成绩,挣到工钱。累是累点儿,可是问心无愧,心安!)
好一个“无愧心安”!韩愈说王师傅您说得太好了!我们做事做人不都要求个无愧和心安吗?
受到表扬,王承福感到脸上有些不自在,停顿下来。
这一行您一干就是三十年,就是因为问心无愧嘛,韩愈提醒他说。
对,王承福又有话说了:“我智力就这么点儿,所以就选择这种容易干、可以问心无愧的工作。所以我不当官,我怕心里有愧。”
接着王承福还向韩愈讲了他这二三十年所见过的那些富贵之家(多半是做官的)所遭遇的变故。
是这样,王承福自然也是经常带着泥刀到富贵人家去应雇刷墙的,这可都是大客户。有去了一次的,再路过那里,却见经他刷过的房子已变成了废墟。有去刷过两三次的,再路过,也只是见到废墟。为何呢?一打听,咳,房主犯罪了,判刑了,家也被抄了;或者是,主人死了,儿孙却把家败了,或财产充公了。王承福认为这都是问心有愧所得到的富和贵,所以有此后果。明明智力不足,功劳不够,却非要去贪求需要相当智力、相当功劳的职位,所以不仅保守不住,还受到惩罚。或者是,他们身居要位,却殆政不为,唯知吃喝玩乐;要么是胡乱作为,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违纪犯法,贪腐成瘾,多行可愧,或竟尔不愧,更遭“天殃”。
“看到他们的遭遇,我非常同情,同时越发感到一个人做事,一定要选择那力所能及的,这样才能做好,做到问心无愧;这样才能长长久久。对吧?”
对对!韩愈回到家里,还一直想着王承福说的话,直叹其为“贤者也”,于是情不能已,连夜写成《圬者王承福传》,在南方一家工人报上刊登了,最后收在他的《昌黎先生集》中。于是又一个普通工匠在典籍中留下了名字。
从古延续到今的自由应雇劳动
据曹焕旭在《中国古代的工匠》(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1996年版)一书中称,像工匠王承福这样个体、分散地从事应雇劳动的现象在历史上出现很早,战国时期就有了。这些工匠,各有一技之长,也各有工具,但还无力自购原料,自有作坊,只能带着工具流佣四方,沿门售技。当时社会中上层,有一帮士人以其学识传食于诸侯,底层也有一帮匠人以其手艺游食于天下。因“无常职,转移执事”,“与人为役”,《周礼》称这种工匠为“闲民”。这不公平,王承福可是“不敢一日舍镘以嬉”,休曾得闲?
被《周礼》称为“闲民”的工匠,准确地说,应分“工”和“匠”。“ 工”是指技术含量不高的体力劳动;“匠”则是有一定技术含量手工劳动,即手艺人。两者都可称为手工业劳动者。
从事这种手工业劳动的,也有从中上层士人阶层中掉下来的人。比如东汉名士梁鸿——就是那位有个举案齐眉好老婆的梁鸿,为逃避朝廷迫害,就到吴地去受雇于一大户人家舂米(赁舂)(事见《后汉书·梁鸿列传》)。舂米,技术含量不高,是“工作”。
还是东汉,正直书生夏馥为逃党锢之祸,竟剃须改面,隐匿山中,“为冶家佣”(事见《后汉书·党锢列传》)。炼铁去了,这是要学些技术的。
唐代,特别是在唐中叶以后,应雇劳动的现象增多,各行各业均有。如官府有营建或制作任务,官匠不够,就出资雇佣民匠或“民工”。 此被称为“和雇”,所付雇值微薄,还常遭受混蛋官吏的克扣。像“圬者王承福”,肯定也在朝廷营建的大工程中被“和雇”过。
韩愈还写道,王承福没成家,单身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有余则济“废疾饿者”)。王承福也以此为满足,说,我是劳力者,成了家就劳力又劳心了,我才不干呢,圣人也不干!
这一点韩愈没有认同,儒家一向是反对独身主义的。
王承福也说了,在“乐富贵而悲贫贱”方面,他无异于人,只是他抱持了量力而行、问心无愧的工作观,所以他能长干一行不厌倦,也算是知足长乐了。以此推断,王承福也不是不想成家,不想有妻有子,只是因为他那份工作所能挣到的工钱还是太少了,且时遭克扣,想必也有恶意欠薪,所以一直达不到娶妻生子的经济条件,所以就有了一套大体上也是问心无愧的独身主义哲学:无妻无子,就不存在愧对妻子的心理负担。这也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人男人嘛!
王承福的劳动实现,是靠个体、分散、自由地应雇,东家做完做西家,南边无活北边活,这种古老的用工形式一直代代延续。宋代,都市中各种服务性的雇工劳动已多到普遍,房屋修整、家具修理、红白喜事等,都可以上街雇请人工。如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回忆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的情形:
即早辰桥、街、巷口,皆有木竹匠人,谓之杂货工匠,以至杂作人夫,道士僧人,罗立会聚,候人请唤,谓之罗斋。竹木作料,亦有铺席,砖瓦泥匠,随手即就。
连和尚道士都站在那里等人雇请,委实有趣。在路遥《平凡的世界》中,主人公孙少平进城奋斗,首先也是做了站在街边“候人请唤”的揽工汉。
在现代意义上的雇佣劳动已呈主流的今天,这种零散的应雇劳动还是必要的补充,像我的小学同学江义宝,还有活跃在城市里提供房屋装修、补漏、疏堵之类服务的许多农民工,都是以这种方式劳动并致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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