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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梦龙的情

冯梦龙的情曾让我看来,冯梦龙是三身合一,一身化作三人身,合苏东坡身,合张恨水身,合胡适之身,为冯梦龙身。冯公是性情中人,其好玩,其旷达,有如东坡,他爬罗剔抉,摘编很多有趣有味的“世说新语”

曾让我看来,冯梦龙是三身合一,一身化作三人身,合苏东坡身,合张恨水身,合胡适之身,为冯梦龙身。

冯公是性情中人,其好玩,其旷达,有如东坡,他爬罗剔抉,摘编很多有趣有味的“世说新语”,编成《古今谭概》《笑史》,幽默得不得了,只是他不是为玩笑而玩笑,内含深刻的批判精神;冯公著作等身,小说、诗词、散文、戏曲、民歌、笑话广泛涉猎,自由穿越在纯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我不曾小心求证,容我大胆假设:冯公当是古代码字字数最多的作家,恰如民国张恨水;冯公朋友交友甚广,朋友甚多,心胸阔达,心地仁和,其时多有以与冯公交友为傲者,交上他,便向人夸:我的朋友冯梦龙,正如民国学人多有口头禅:我的朋友胡适之。

冯公交游,诗酒风流,以一字来概之,那就是“情”。情在冯公心目中,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哲学。他创造了一个新词,叫情教,“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以“情教”来对抗礼教。他说情是万物之本,之源,“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

冯梦龙生于1574年,至今整450年。他的“情”内容丰富,且摭拾其交友中二三事,以窥一斑。

与沈璟交:“遍索先词隐传奇”

沈璟学而优则仕。明万历二年(1574年)中进士,历任兵部、礼部、吏部各司的主事、员外郎,仕途还算顺利,只是曾因担任主考官,下面考官作弊,殃及到他,受到弹劾。这不算什么,官场沉浮多矣,沉沉才浮浮,沈璟却是甩了甩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37岁大好年华,他回到苏州老家,不隐于山,而隐于词,自号词隐,“虽不食酒乎,然间从高阳之侣,出入酒社之间,闻有善讴,众所属和,未尝不倾耳注听也。”他采撷民间俚曲,自创一代曲派,成了吴江派宗师。

冯梦龙小沈璟差不多二十岁,也爱戏曲。写小说本是下里巴人,弄戏曲更等同下民优伶,只是明朝江南,市民文化大兴,老百姓喜欢的就是好艺术,有文人来参与,便成高雅艺术。冯梦龙心痒手痒,投身梨园,二十来岁上下,写了一部《双雄》,“此冯犹龙少年时笔也。确守词隐家法,而能时出俊语”。

写没写好?冯梦龙不自信,前去求教沈璟。沈璟对青年才俊冯梦龙甚是欣赏,冯梦龙曾记初次请益先生:“余早岁曾以《双雄》戏笔,售知于词隐先生,倾怀指授,而更谆谆为余言王君伯良也。先生所修《南九宫谱》,一意津梁后学。”

沈璟倾怀指授,毫无保留,可谓良师。冯公记有一事,足见沈璟教授之用心:“有名周惟盛者,吴音盛与脏同,因呼为周惟脏,后又讹为周皮匠,未及乃称周师傅矣。”沈璟所教的是,戏曲中要精通音律,严守格律,要适合舞台演出,即使一个词,也要注意方言与官话,不然就闹笑话。这让冯梦龙很受益,他后来正是这样传师道的:“搜戏曲中情节可观,而不甚律者,稍为窜正”。

一日为师,终身不忘。冯梦龙对沈璟,一直执弟子礼,逢年过节,都要去老师家走一走,沈璟缠绵床榻,冯梦龙有如孝子,在旁服侍;沈璟逝后,冯梦龙依然常常去沈家走动,与沈璟子孙保持密切往来。

回报师恩之情,也许不在于行礼有多厚,而在于记忆有多久,不在于你记忆有多久,更在于你让在人间记忆有多久。冯梦龙有个朋友叫祁彪佳,当时正在苏州为官,祁甚是重视文化,不是喊口号的,实实在在兴文化的,一个实在举动是,叫冯梦龙寻访“古今名贤所纂辑著述者”,意在兴建“苏州文库”。冯梦龙喜之不尽,把这个视为报师恩大好机会,“遍索先词隐传奇”,把沈家子孙著作,都“诸词殆尽”。

冯梦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很多胜于蓝者,要显得自己水平高,过了河早忘了艄公,他对师恩念念不忘,一生贯之。明末变天,冯梦龙立志复明,仍不忘整理出版老师大著。顺治二年,他已七十二岁,垂垂老矣,生怕老师著作失传,到处奔趋,曾特地从吴兴跑到吴江,与沈自晋“连宵话榻”,商量刊行沈师《九宫词谱》,“岁乙酉孟春,冯子犹龙氏,造访吾伯氏君善之庐,执手言曰:‘词隐先生为海内填词祖,而君家家学渊源也,《九宫曲谱》,今兹数十年耳,词人辈出,新调剧兴,幸长康作手与君在,不及今订而增益之,子岂无意先业乎?’”子女不急,徒弟急,可见冯梦龙对沈璟之情深情厚焉。

遗憾的是,冯公未能见到师父大著出版。次年,他就过世了。

与袁氏交:“以《春秋》负重望”

冯梦龙立“情教”,袁无涯是“情种”,冯公与袁氏曾是嗨友。两人不曾一起同过窗,不曾一起扛过枪,却曾一起孟过浪,“与余友无涯氏一见成契”。袁无涯曾与一个叫王生冬的女子有过一夜之缘,“比再访,(王氏)已鬻为越中苏小矣”,几百里啊,谁知道王氏在哪里?袁某人不管,拉起冯梦龙就往越中跑,跑去无甚事,就是“以词送之”。冯梦龙笑称其是多情种。

冯公与袁氏,不算发小交,当是青春友,此后却成了终生好友。两人都是李贽粉丝,对思想家的李贽甚是崇拜,两人也有共同爱好,共为书友,而书友者,不是一起读书,而是一起编书。冯公半生事业,都在做编书工作,退出仕途后,冯公生活是靠写书、编书与卖书过日子的。冯公著作等身,其中编著等半身,冯公在传承文化中是建了大功的。

冯公与袁氏做朋友,两人经济地位是不对等的。袁氏是地主,是财主,家资甚丰厚,冯公是穷小子,是打工仔,穷富沟壑没影响两人友谊。时,李贽评点了《忠义水浒传》,“至吴中,吴士袁无涯、冯犹龙等,酷嗜李氏之学,奉为蓍蔡,见而爱之,相与校对再三,删削讹谬,附以余所示《杂志》、《遗事》,精书妙刻,费凡不资,开卷琅然,心目沁爽,即此刻也。”

这里说的是,流传于今的袁氏版《忠义水浒传》是袁与冯共同完成,袁当的是投资人,冯公做的是编辑家,干的是增删校对活计。这本书“费凡不赀”,花了不少钱,其中一部分钱,袁氏给冯公开了编辑费,没让冯公吃亏,冯公也没让袁氏失望。

明朝书业很发达,书商甚多,“吴会、金陵,擅名文献,刻本极多,巨轶类书,成荟萃焉”。吴中有三叶,是当时著名书商,名叶敬池、叶敬溪、叶昆池,从名字看,当是三兄弟,一家都是搞书业出版的。明末印刷业鱼龙混杂,有蛮多的“小印刷厂”,粗制滥造,错讹百出,用纸用墨都很差,但三叶家却是制作精美,排版清爽,冯公爱把自己著作交与他们来做,如《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等三言,是交叶敬池刊刻发行的。

冯梦龙几本著作出来,一炮而红,二炮三炮红更红,当了当年网红作家与畅销书作家,书商纷至沓来,都来抢着出版其书稿,“犹龙先生以《春秋》负重望,其经稿久传海内”,他曾写了一本《麟经指月》,各地书商纷至沓来,可谓是踏破门槛,冯梦龙最后交给了叶昆池,一者,叶氏谈价合理,二者,冯公与叶家有老感情,叶氏得到这书印刻权,喜得跳,“在本坊如获拱璧”。

以纯度百分百眼光来看,冯梦龙与书商合作,谈不上情,认真称衡,这才是合情的。明末资本开始萌芽,商业化浪潮初涌,如何建设商业伦理?最好的商业伦理是互利共情,商业产生的关系,没有血缘参与建设,那么彼此公平获利,就是情分生发之因、之果。如果只让一方牺牲利益,那情指定不长久,一方牺牲,则意味着另一方霸占,不对等事,肯定不会走得远。冯梦龙与袁无涯,与三叶氏,关系一直都保持得好,就是因为彼此在利益上各有分成,各自分明。亲兄弟,明算账,好朋友,算明账。情与利,搞不好,是水与火,搞得好,是水与乳,逐利损情,互利增情,唯利是图损情,有利可图增情。

还有一个故事,“袁韫玉《西楼记》初稿成,往就于冯犹龙,犹龙览毕,置案头,不置可否。”袁某怏怏回家,猛然想起,不能剥削冯梦龙劳动,半夜时分,“忽呼灯持百金就冯”,看到冯家门还是开的,进得屋去,原来是冯梦龙在给他修改曲本,修改外,还加了一出,“乃错梦也”,改得有水平,加得更见功夫。看了修改与增加的这一出,“袁大胜折服。是记大行,《错梦》尤脍炙人口。”

不能一说到利,就不能说情。利不是情,但情也得靠利,利与情彼此成就。道理很简单,我对你好,你也要以你的方式来互动,冯公以情给人修改,人以利酬谢冯公,谁也没亏谁,这交情可以继续交下去了。

与侯氏交:“相思四季都尝遍”

晚明江南,吴侬软语,最是酥人,冯梦龙也不免沉醉其间,“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冯梦龙与很多女子有绯闻,比如有个叫冯喜生的,直把冯公当男闺蜜,“冯容美止,善谐谑,与余称好友,将适人一夜,招余话别。夜半,余且去,问喜曰:‘子尚有不了语否’,喜曰:‘儿犹记《打枣竿》’及《吴歌》各一,所未语若者独此耳。”

冯梦龙孟浪,只因还没有遇到侯慧卿。侯慧卿有颜值,鹅蛋脸、柳叶眉、杨柳腰、玉手臂。冯梦龙痴心侯慧卿,就是因为她内外兼修,颜灵合一。在《怨离词·为侯慧卿》中冯梦龙描摹侯女:“没见了软款趋承,再休提伶俐帮帖”。给冯公倒茶端酒,软款趋承,身材袅娜,身子软款,又特别善解人意,先冯梦龙之所想,知冯梦龙之所忧,伶俐帮帖,把他的心绪抚慰得很是妥帖顺当。

侯慧卿在烟花场上立身,其贞性如何?这是冯梦龙最忧心的,冯梦龙曾特地问过:“余尝问名妓侯慧卿云:‘卿辈阅人多矣,方寸得无乱乎?’曰‘不也,我曹胸中自有考案一张,如捐额者不论,稍堪屈指,第一第二以致累十,井井有序。他人情或厚薄,亦复升降其间。傥获奇材,不妨黜陟。即终身结果,视词为图。不得其上,转思其次,何乱之有?’”侯慧卿说的是,她们也在寻找真爱情的,寻到了,就是“终身结果”,不复想其他人。冯梦龙把烟花女子分为三档,一者“一味淫贪,不知心为何物者”,二者“有心可乱,犹是中庸阿姐”,三者“有心而不乱”,侯女就是有心不乱者,所以冯公“余叹美久之”。

有情人终难成眷属,冯梦龙本来想娶之回家,奈何家贫,传侯慧卿被富翁下手得去。冯梦龙猝闻此事,如雷轰顶,心中甚是痛苦,对侯氏甚生怨恨,“漫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比着个商人终是赊。”

侯慧卿到底是不是嫁了有钱人?冯公只是猜测。侯慧卿来了个不辞而别,“他去时节也无牵扯,那其间酥麻我半截”。也许,温婉,古典,清傲,贞心,是冯公心中对侯慧卿的设想,也是冯公对爱情的设想,侯慧卿是不是担当得起冯梦龙心目中的爱情模样,很难说。但冯梦龙自此对侯女无限思念,“将此情诉知贤姐姐,从别后我消瘦些”,思之过深,冯梦龙大病一场,“昨朝便起端阳宴,偏咱懒赴游舡。医愁病痊;五色丝岁岁添别愁。怪窗前,谁悬绣虎,又早嘘醒我睡魔缠。”

一年过去,冯梦龙还是放不下。分别一年纪念日,他做了很多诗词,如“端午暖融天,算离人恰一年,相思四季都尝遍。榴花又妍,龙舟又喧,别时光景重能辨。惨无言,日疏日远,新恨与旧愁连”;又如“隔年,宛似隔世悬。想万爱千怜,眉草裙花曾婉恋。半模糊梦里姻缘。”

冯梦龙对侯女,确乎痴心,余生都在思念中度过,“余有忆侯慧卿诗三十首”,文人也就作个文而已,冯公却是刻骨,“诗狂酒癖总休论,病里时时昼掩门。最是一生凄绝处,鸳鸯冢上欲招魂。”更堪赞的是,冯梦龙再也不去青楼了,“子犹自失慧卿,遂绝青楼之好。”冯梦龙曾著《情史》,也曾著《三言》,他反对存天理灭情欲,更反对灭天理存情欲,他的情是,存天理存情欲。

冯梦龙所谓的“情教”,说万物起源于情,或是有些玄,但人间本于情,深情厚谊者,才有真人格。龚笃清所著《冯梦龙新论》,其中记叙冯公与有名有姓的交情者,有二三十个,虽或疏或亲,或近或远,他无多高地位,可以施人,但却有同等真情,以真情交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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