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史传文学、诸子散文,或者其他儒家经典等先秦典籍都或多或少称引了《诗》《书》、谣谚等古文献资源,有的称引数量达数百次,有的仅称引一次。不仅如此,甚至连《诗》也称引了《书》的内容,《书》则称引了数则谣谚。可见,《诗》《书》及谣谚已深入人心,成为公认的权威性文献,并作为记录古人言行和史实的载体,以及衡量事物合理性的标准,被人们援引、称述,作为立论的依据。本文主要从崇古之风、政治用途、外交辞令、议论品评这四个方面来探讨先秦称引文化的成因。
崇古之风
春秋时期人们对古圣先贤有着崇拜情结,对久远的古代有着美好憧憬。如老子向往太古时代的淳朴之德,希望人民能回到结绳记事的时代,生活在宁静、自然、和谐之中。孔子对尧、舜、周文王和周武王十分景仰,对周礼亦是推崇备至,迫切希望重建西周时期的典章制度。墨子则“祖述尧舜禹汤之道”,论述墨家学说时必称引先王言行,以期达成人与人之间“兼相爱、交相利”的交往模式。
这种崇古之风可追溯至先民的祭祀活动。先民在祭祀先祖时,往往追忆并赞颂先祖的光辉功绩,为了让后世子孙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并恪守祖训,这些赞颂之辞通过口耳相传或文字整理被记录下来。后代子孙不断举行祭祀祖先仪式,逐渐从对祖先的缅怀追忆中发展出对古圣先贤的崇尚情愫。舜崇尚“古人之象”,对古人服饰上的图案心生向往,以之为服饰标准,上衣下裳分别绘制古人服饰的图形、花纹。商代之民崇天事祖,尚鬼尊神,遵守天命。为了解决王位争夺的混乱局面,商王盘庚在迁殷时就告诫臣民,先王每有大事必定恪守天命,自己也要继承遵从天命的传统以“绍复先王之大业”。周代之民“敬天法祖”,宗法制度得到完善,对先祖的崇尚更进一层。
由此,到了春秋时期,“奉天法古”思想逐渐生成,贤人效法圣人,圣人效法天神。孔子“信而好古”,“古”指的是先王和贤人的行为事迹。他在言辞之中对尧大加赞誉,崇拜古帝高尚的德行。为了维护社会秩序,孔子以西周的礼仪制度为贵,试图恢复周礼。但是,崇古并不意味着完全复古,在孔子看来,每一朝代都会对之前的朝代在社会制度上有所损益,崇尚周政并不意味着完全照搬西周的制度。为了宣扬崇古思想,孔子编订的儒家典籍具有宣传教化的功能,使“古”的重要性得以彰显。曾参后学公孟子认为“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即君子在具备仁德修养之前必须模仿古人言论谈吐及衣着服饰。
政治用途
周朝建立初期,为了维护社会秩序,消除不安定隐患,采取了一系列治国安邦的措施。其中“奉天法古”思想是周人在总结商代灭亡教训基础上形成的。周公云:“弗吊天降丧于殷,殷既坠厥命……以予监于殷丧大否,肆念我天威。”(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周公认为商朝之所以覆亡,原因在于不敬上天。他时刻警惕商代的经验教训,不忘上天对商朝的惩罚,以避免亡国之灾。召公同样汲取了夏和商的教训,认为这两个国家因不重视德行而失去天命,于是告诫周成王要敬德,使天命变得永久。二者均总结了夏商灭亡的历史教训,并以之为鉴,以德治国、敬天保民,从而稳定了周代的社会秩序。
春秋之时,周王室日渐衰微,周天子的权威不再至高无上。征伐之事已不受周天子的掌控,各诸侯国之间战火连绵不绝,争霸、吞并之事屡屡发生。在这个复杂多变的时期,礼制很难维持,各诸侯国内政治斗争时有发生,社会日益动荡不安。于是在治理国家、统治百姓方面更需要良策,向古代学习成为一条重要途径。正所谓“春秋伤世变,援古以治今也”(廖平《谷梁古义疏》)。诸侯治理国家需要参考记载古圣先贤言行的古文献,以更好地教化子民。卿大夫在说服、规劝国君以及提出治理国家的政策时,也会援引古例,使言论更具说服性。
子书中也多次称引古文献,试图用古圣先贤的言行解决现实政治困局以及实施教化。孔子时常以史为证,希望国君能效仿尧、舜、禹、汤、周文王和周武王。墨子称引古圣先贤也非常频繁,时时援引“先圣六王”的言论事迹,为“兼爱”思想提供了有力的佐证。他认为“先圣六王”做到了“兼爱”,当今之世也应该推崇“兼爱”思想,从而使人与人之间像远古时代一样和谐相处。
外交辞令
春秋时期诸侯国之间频繁聘问,或解决政治纠纷,或建立盟约关系,因而外交辞令显得尤为重要。《左传》记载了很多外交辞令,其中大部分都是通过引《诗》来表述想法和见解的,赋诗俨然已经成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这种赋诗言志的外交方式源于西周时的燕享之礼,据《左传》记载始于鲁僖公二十三年,在春秋时期大为盛行。在朝聘燕享之时赋诗言志,既可以赋新辞,也可以引用全篇《诗》或其中章句,进行歌诗、颂诗、赋诗、弦诗、舞诗。言志指的是表明引《诗》者本人志向而非原《诗》之义,因为在引《诗》时经常断章取义,与原《诗》之义未必相符。列国聘盟必称诗谕志,诘问辩解亦引诗为证,体现其政治目的。外交辞令需要称引《诗》的章句,主要原因有以下三点。
其一为微言相感。周代重礼乐,《诗》与礼乐文化关系紧密,是诸侯士大夫必学教材,传播较为广泛。引《诗》能使诸侯士大夫彼此之间的交流沟通更加方便默契,于是你来我往之间互相引《诗》作为答对,这就是微言相感。在表达立场时,引《诗》可以加强言辞,“耀明其志”,使对方闻弦歌而知雅意。若使者擅长赋诗、应对得体,言辞有“文”,就能更好地完成出使任务。反之,若言辞无“文”,赋诗不当便可能引发事端。可以说赋诗既是一门语言艺术,也是一把双刃剑,有“文”者胜过万千言论,无“文”者行而不远。《左传》有关赋诗言志的第一次记载可以说明“文”的重要性。重耳本来打算邀请狐偃陪同他赴秦国之宴,然而狐偃却推拒了此事,因为他自知言辞无“文”,无法在宴席上展示赋诗的魅力,于是举荐了有“文”之士赵衰。宴会之上,重耳赋《河水》一诗表达了自己的依附意图,秦穆公当即心领神会,以《六月》做出回应,暗藏扶持重耳之意。继而,赵衰断章取义,机智生动地赋予《诗》全新的涵义,让重耳拜谢秦穆公,从而得到了他的支持,如此一来一往就商定了要事。
其二为游说所需。使者前往他国化解矛盾,首先要维护本国的尊严,其次谋求相关利益,显示所代表国家的文化力量。这就需要博学多识、娴于辞令、胆识过人、善于应变的公卿士大夫来担任。使者谈吐之时,需要用语得体,言辞委婉典雅,《诗》之章句多为“雅言”,适合以诗代言。据《战国策》记载,楚国春申君是个能言善辩之人,听闻秦欲伐楚,于是前往秦国游说秦昭王。他在言辞之中称引了《诗·大雅·荡》和《易·未济》来说明秦灭楚后会后患无穷,又引《小雅·巧言》说明秦国若攻打楚国,韩、魏两国势必趁虚而入攻打秦国。春申君采取断章取义的引用方法分析了个中利弊,委婉地表达劝谏之意,最终打消了秦昭王攻打楚国的想法。
其三为赋诗观志。通过引《诗》进行酬答,从旁“观志”以臧否人物。如宋国大夫华定因不知诗,且不会赋诗应答,被昭子预言必会逃亡。又如郑国大夫伯有赋《鹑之奔奔》一诗,讽刺意味深重。赵孟见诗中最后一句指责国君德行有亏,认为伯有公然怨恨国君,并断定其不久后将会被国君所杀。子展赋《草虫》一诗,诗中有“我心则降”之句,赵孟听后认为子展身居高位却不忘降抑自身,这样方能长久。
议论品评
春秋时期时人经常有感而发,喜好针对某些事物以及人物进行议论品评。各诸侯国国君基本上都以礼治国,习惯把礼作为评价事物的标准,一旦某些事物合于礼,众人就会夸赞不绝,认为这会带来好的结果。相反,若某些事物不合于礼,众人就会纷纷指责,甚至痛恨、怒骂,认为这会招致祸患。当时,很多人喜欢预测事物的发展,总是在事物中看到一些征兆,并以此为依据,判定后续会招来祸患或者惠及子孙,进而发表议论或对人物行为做出品评。
《左传》《国语》中有对时人议论品评的丰富记载。议论事物、品评人物是为了起到一定的规范作用,且古人倡导立言有本,这就需要寻找一些有影响力的话语资源。《诗》《书》《易》等典籍均是先民智慧和经验的结晶,于是人们在议论品评之时,自然而然就称引了其中与所议论的人和事较为贴切的某一句话,使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以增强说服力。例如,《左传》中记载君子品评颍考叔时,称引了《诗》中“孝子不匮”之句。通过称引的这句诗可看出颍考叔不仅是个纯孝之人,还是一个能做到《诗》中所倡导品行的人,他的形象由此得到升华。晋景公会见鲁成公时态度不恭敬,就引发了季文子的议论,季文子认为晋景公一定会有灾祸,并称引《敬之》中的诗句来证实他的推测。
综上所述,先秦称引文化的成因主要包括四个方面:崇古之风、政治用途、外交辞令和议论品评。首先,崇古之风影响着先民的一言一行,先贤的言行事迹被他们不断地称颂模仿。周代建立之初,国君在治理国家时重视借鉴古时事迹,每每援古治今。其次,诸侯国之间来往聘问时的外交辞令频繁引《诗》,或微言相感,或游说所需,或赋诗观志。再者,先秦时期盛行“好议”之风,议论品评多引《诗》《书》《易》等古文献。由此,先秦称引文化逐渐盛行,先秦文献中的称引现象大量出现。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