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是一部主要记述魏晋人物言谈轶事的笔记小说,由南朝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组织一批文人编写的。全书原八卷,刘峻注本分为十卷,今传本皆作三卷,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等三十六门,共一千多则,记述自汉末到刘宋时名士贵族的遗闻轶事,主要为有关人物评论、清谈玄言和机智应对的故事,是研究魏晋历史、人物、文学、语言的极好史料。这次整理,选取光绪十七年王先谦思贤讲舍所刻本为底本,校本则用宋本、唐写本、沈校本等为主,并征引了李慈铭、李详、程炎震、余嘉锡、徐震堮等学者的校语。书后附人名释名和龚斌的《人名索引》,以便读者阅读。
刘义庆(403年-444年),字季伯,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人,宋武帝刘裕之侄,长沙景王刘道怜次子。南朝宋宗室、文学家。
世说新语卷中之上
方正第五
1 陈太丘与友期行,期日中。过中不至,太丘舍去,去后乃至。元方时年七岁,门外戏。①客问元方:“尊君在不?”答曰:“待君久不至,已去。”友人便怒曰:“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元方曰:“君与家君期日中。日中不至,则是无信;对子骂父,则是无礼。”友人惭,下车引之。元方入门不顾。
①陈寔及纪。并已见。
2 南阳宗世林,魏武同时,而甚薄其为人,不与之交。及魏武作司空,总朝政,从容问宗曰:“可以交未?”答曰:“松柏之志犹存。”世林既以忤旨见疏,位不配德。文帝兄弟每造其门,皆独拜床下,其见礼如此。①
①《楚国先贤传》曰:“宗承字世林,南阳安众人。父资,有美誉。承少而修德雅正,确然不群,征聘不就,闻德而至者如林。魏武弱冠,屡造其门,值宾客猥积,不能得言。乃伺承起,往要之,捉手请交,承拒而不纳。帝后为司空,辅汉朝,乃谓承曰:‘卿昔不顾吾,今可为交未?’承曰:‘松柏之志犹存。’帝不说,以其名贤,犹敬礼之。敕文帝修子弟礼,就家拜汉中太守。武帝平冀州,从至邺,陈群等皆为之拜。帝犹以旧情介意,薄其位而优其礼,就家访以朝政,居宾客之右。文帝征为直谏大夫。明帝欲引以为相,以老固辞。”
3 魏文帝受禅,陈群有慽容。帝问曰:“朕应天受命,卿何以不乐?”群曰:“臣与华歆服膺先朝,今虽欣圣化,犹义形于色。”①
①《华峤谱叙》曰:“魏受禅,朝臣三公以下并受爵位。华歆以形色忤时,徙为司空,不进爵。文帝久不怿,以问尚书令陈群曰:‘我应天受命,百辟莫不说喜,形于声色,而相国及公独有不怡者,何邪?’群起离席长跪曰:‘臣与相国曾事汉朝,心虽说喜,义干其色,亦惧陛下实应见憎。’帝大说,叹息良久,遂重异之。”
4 郭淮作关中都督,甚得民情,亦屡有战庸。①淮妻,太尉王凌之妹,坐凌事当并诛。②使者征摄甚急,淮使戒装,克日当发。州府文武及百姓劝淮举兵,淮不许。至期,遣妻,百姓号泣追呼者数万人。行数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还,于是文武奔驰,如徇身首之急。既至,淮与宣帝书曰:“五子哀恋,思念其母,其母既亡,则无五子。五子若殒,亦复无淮。”宣帝乃表特原淮妻。③
①《魏志》曰:“淮字伯济,太原阳曲人。建安中,除平原府丞。黄初元年,奉使贺文帝践阼,而稽留不及。群臣欢会,帝正色责之曰:‘昔禹会诸侯于涂山,防风氏后至,便行大戮。今溥天同庆,而卿最留迟,何也?’淮曰:‘臣闻五帝先教,导民以德,夏后政衰,始用刑辟。今臣遭唐、虞之世,是以知免防风氏之诛。’帝说之,擢为雍州刺史,迁征西将军。淮在关中三十余年,功绩显著,迁仪同三司,赠大将军。”
②《魏略》曰:“凌字彦云,太原祁人。历司空、太尉、征东将军。密欲立楚王彪,司马宣王自讨之。凌自缚归罪,遥谓太傅曰:‘卿直以折简召我,我当不至邪?’太傅曰:‘以卿非肯逐折简者也。’遂使人送至西。凌自知罪重,试索棺钉,以观太傅意,太傅给之。凌行至项城,夜呼掾属与决曰:‘行年八十,身名俱灭。命邪!’遂自杀。”
③《世语》曰:“淮妻当从坐,侍御史往收。督将及羌胡渠帅数千人叩头请淮上表留妻,淮不从。妻上道,莫不流涕,人人扼腕,欲劫留之。淮五子叩头流血请淮,淮不忍视,乃命追之。于是数千骑往追还。淮以书白司马宣王曰:‘五子哀母,不惜其身。若无其母,是无五子,五子若亡,亦无淮也。今辄追还,若于法未通,当受罪于主者。’书至,宣王乃表原之。”
5 诸葛亮之次渭滨,关中震动。①魏明帝深惧晋宣王战,乃遣辛毗为军司马。②宣王既与亮对渭而陈,亮设诱谲万方。宣王果大忿,将欲应之以重兵。亮遣间谍觇之,还曰:“有一老夫毅然仗黄钺,当军门立,军不得出。”亮曰:“此必辛佐治也。”③
①《蜀志》曰:“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人。客于荆州,躬耕陇亩,好为《梁甫吟》。长八尺,每自比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唯博陵崔州平、颍川徐元直谓为信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曰:‘诸葛孔明,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先主遂诣亮,谓关羽、张飞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累迁丞相、益州牧。率众北征,卒于渭南。”
②《魏志》曰:“毗字佐治,颍川阳翟人。累迁卫尉。”
③《晋阳秋》曰:“诸葛亮寇于郿,据渭水南原,诏使高祖拒之。亮善抚御,又戎政严明,且侨军远征,粮运艰涩,利在野战。朝廷每闻其出,欲以不战屈之,高祖亦以为然。而拥大军御侮于外,不宜远露怯弱之形以亏大势,故秣马坐甲,每见吞并之威。亮虽挑战,或遗高祖巾帼。巾帼,妇女之饰,欲以激怒,冀获曹咎之利。朝廷虑高祖不胜忿愤,而卫尉辛毗骨鲠之臣,帝乃使毗仗节为高祖军司马。亮果复挑战,高祖乃奋怒,将出应之。毗仗节中门而立,高祖乃止。将士闻见者益加勇锐,识者以人臣虽拥众千万而屈于王人。大略深长,皆如此之类也。”
6 夏侯玄既被桎梏,①时钟毓为廷尉,钟会先不与玄相知,因便狎之。玄曰:“虽复刑余之人,未敢闻命。”②考掠初无一言,临刑东市,颜色不异。③
①《魏氏春秋》曰:“玄字太初,谯国人,夏侯尚之子,大将军前妻兄也。风格高朗,弘辩博畅。正始中,护军。曹爽诛,征为太常。内知不免,不交人事,不畜笔研。及太傅薨,许允谓玄曰:‘子无复忧矣!’玄叹曰:‘士宗,卿何不见事乎?此人尤能以通家年少遇我,子元、子上不吾容也。’后中书令李丰恶大将军执政,遂谋以玄代之。大将军闻其谋,诛丰,收玄送廷尉。”干宝《晋纪》曰:“初,丰之谋也,使告玄,玄答曰:‘宜详之尔。’不以闻也,故及于难。”
②《世语》曰:“玄至廷尉,不肯下辞,廷尉钟毓自临履玄。玄正色曰:‘吾当何辞?为令史责人邪?卿便为吾作。’毓以玄名士,节高不可屈,而狱当竟,夜为作辞,令与事相附。流涕以示玄,玄视之曰:‘不当若是邪?’钟会年少于玄,玄不与交。是日于毓坐狎玄,玄正色曰:‘钟君何得如是!’”《名士传》曰:“初,玄以钟毓志趣不同,不与之交。玄被收时,毓为廷尉,执玄手曰:‘太初何至于此?’玄正色曰:‘虽复刑余之人,不可得交。’”按,郭颁西晋人,时世相近,为《晋魏世语》,事多详核。孙盛之徒皆采以著书,并云玄距钟会。而袁宏《名士传》最后出,不依前史,以为钟毓,可谓谬矣。
③《魏志》曰:“玄格量弘济,临斩,颜色不异,举止自若。”
7 夏侯泰初与广陵陈本善,本与玄在本母前宴饮,①本弟骞②行还,径入,至堂户。泰初因起曰:“可得同,不可得而杂。”③
①《世语》曰:“本字休元,临淮东阳人。”《魏志》曰:“本,广陵东阳人。父矫,司徒。本历郡守、廷尉。所在操纲领,举大体,能使群下自尽,有率御之才。不亲小事,不读法律,而得廷尉之称。迁镇北将军。”
②《晋阳秋》曰:“骞字休渊,司徒第二子,无謇谔风,滑稽而多智谋。仕至大司马。”
③《名士传》曰:“玄以乡党贵齿,本不论德位,年长者必为拜。与陈本母前饮,骞来而出,其可得同,不可得而杂者也。”
8 高贵乡公薨,内外喧哗。①司马文王问侍中陈泰曰:②“何以静之?”泰云:“唯杀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可复下此不?”对曰:“但见其上,未见其下。”③
①《魏志》曰:“高贵乡公讳髦,字彦士,文帝孙,东海定王霖之子也,初封郯县高贵乡公。好学夙成。齐王废,群臣迎之,即皇帝位。”《汉晋春秋》曰:“自曹芳事后,魏人省彻宿卫,无复铠甲,诸门戎兵,老弱而已。曹髦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王经谏,不听,乃出怀中板令投地曰:‘行之决矣!正使死,何所恨,况不必死邪?’于是入白太后。沈、业奔走告昭,昭为之备。髦遂率僮仆数百鼓噪而出。昭弟屯骑校尉伷入,遇髦于东止车门,左右诃之,伷众奔走。中护军贾充又逆髦,战于南阙下。髦自用剑,众欲退。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公畜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问也。’济即前刺髦,刃出于背。”《魏氏春秋》曰:“帝将诛大将军,诏有司复进位相国,加九锡。帝夜自将宂从仆射李昭、黄门从官焦伯等下陵云台,铠仗授兵,欲因际会,遣使自出致讨,会雨而却。明日,遂见王经等,出黄素诏于怀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当决行此事。’帝遂拔剑升辇,率殿中宿卫仓头官僮,击战鼓,出云龙门。贾充自外而入,帝师溃散,帝犹称天子,手剑奋击,众莫敢逼。充率厉将士,骑督成倅弟济以矛进,帝崩于师。时暴雨,雷电晦冥。”
②《魏志》曰:“泰字玄伯,司空群之子也。”
③干宝《晋纪》曰:“高贵乡公之杀,司马文王召朝臣谋其故,太常陈泰不至。使其舅荀顗召之,告以可不。泰曰:‘世之论者,以泰方于舅,今舅不如泰也。’子弟内外咸共逼之,垂涕而入。文王待之曲室,谓曰:‘玄伯,卿何以处我?’对曰:‘可诛贾充以谢天下。’文王曰:‘为吾更思其次。’泰曰:‘唯有进于此,不知其次。’文王乃止。”《汉晋春秋》曰:“曹髦之薨,司马昭闻之,自投于地曰:‘天下谓我何?’于是召百官议其事。昭垂涕问陈泰曰:‘何以居我?’泰曰:“公光辅数世,功盖天下,谓当并迹古人,垂美于后,一旦有杀君之事,不亦惜乎!速斩贾充,犹可以自明也。’昭曰:‘公闾不可得杀也,卿更思余计。’泰厉声曰:‘意唯有进于此耳,余无足委者也。’归而自杀。”《魏氏春秋》曰:“泰劝大将军诛贾充,大将军曰:‘卿更思其他。’泰曰:‘岂可使泰复发后言!’遂呕血死。”
雅量第六
1 豫章太守顾邵,①是雍之子。邵在郡卒,雍盛集僚属自围棋。②外启信至,而无儿书,虽神气不变,而心了其故,以爪掐掌,血流沾褥。宾客既散,方叹曰:“已无延陵之高,岂可有丧明之责!”③于是豁情散哀,颜色自若。
①环济《吴纪》曰:“邵字孝则,吴郡人。年二十七起家为豫章太守,举善以教民,风化大行。”
②《江表传》曰:“雍字元叹,曾就蔡伯喈,伯喈赏异之,以其名与之。”《吴志》曰:“雍累迁尚书令,封阳遂乡侯,拜侯还第,家人不知。为人不饮酒,寡言语。孙权尝曰:‘顾侯在坐,令人不乐。’位至丞相。”
③《礼记》曰:“延陵季子适齐,及其反也,其长子死,葬于嬴、博之间。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于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其坎深不至于泉,其敛以时服。既葬而封,广轮掩坎,其高可隐也。既封,左袒,右还其封,且号者三,曰:‘骨肉归复于土,命也。若魂气,则无不之也。’而遂行。孔子曰:‘延陵季子之于礼也,其合矣乎!’”“子夏哭其子而丧其明,曾子吊之,曰:‘朋友丧明则哭之。’曾子哭,子夏亦哭,曰:‘天乎!予之无罪也!’曾子怒曰:‘商,汝何无罪也?吾与汝事夫子于洙、泗之间,退而老于西河之上,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丧尔亲,使民未有闻焉,尔罪二也。丧尔子,丧尔明,尔罪三也。’子夏投其杖而拜曰:‘吾过矣!吾过矣!’”
2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①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②
①《晋阳秋》曰:“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逊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文士传》曰:“吕安罹事,康诣狱以明之。钟会庭论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于是录康闭狱。临死,而兄弟亲族咸与共别。康颜色不变,问其兄曰:‘向以琴来不邪?’兄曰:‘以来。’康取调之,为《太平引》,曲成,叹曰:‘《太平引》于今绝也!’”
②王隐《晋书》曰:“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
3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①
①见顾恺之《书赞》。《语林》曰:“太初从魏帝拜陵,陪列于松柏下。时暴雨霹雳,正中所立之树。冠冕焦坏,左右睹之皆伏,太初颜色不改。”臧荣绪又以为诸葛诞也。
4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①
①《名士传》曰:“戎由是幼有神理之称也。”
5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王戎七岁,亦往看。虎承间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①
①《竹林七贤论》曰:“明帝自阁上望见,使人问戎姓名而异之。”
6 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肈遗筒中笺布五端,戎虽不受,厚报其书。①
①《晋阳秋》曰:“司隶校尉刘毅奏:‘南郡太守刘肈以布五十疋、杂物遗前豫州刺史王戎,请槛车征付廷尉治罪,除名终身。’戎以书未达,不坐。”《竹林七贤论》曰:“戎报肈书,议者佥以为讥。世祖患之,乃发口诏曰:‘以戎之为士,义岂怀私?’议者乃息,戎亦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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